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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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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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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高手好事成双捷报频传 痛说苦难经历俘获方华芳心

从军区传来喜讯:李高手在军区获得专业名次之后进京参加比赛,获得全军第一名!军区、警备区和要塞区首长来电话祝贺,为守备区后勤处记集体三等功,给李高手记二等功,光我整理的先进事迹就有七千多字。没几天,李高手由副连职晋升为正连职。大家都为李高手高兴,认为他获此殊荣理所当然。他虽然低调,但是在我眼里神气无比,连脚后跟都是精神,那对小眼睛也变得神采奕奕。

方华上岛快一个月了,已经正式和那位副处长提出分手。她对他并非没有留恋,在寂寞的环境里,连最讨厌的人身上的优点也记忆犹新。副处长追求她时,既有分寸又热情奔放。凭副处长的条件,任何一位高傲姑娘都不会无动于衷。假如没有大的波折,他们百分之百成了。没到三天,副处长竟提出拥抱、接吻的要求。他那些过份的举动,让她由羞涩、警惕直到反感。看她决无半点顺从之意,他开始挑毛病,一会儿说她发型不时髦,一会儿让她去纹眉、纹眼线,甚至喝不下两罐啤酒都成了缺点。他大谈西方的“天体营”和美国十八世纪“神秘的大房子”,喋喋不休地讲诺伊斯的《圣经共产主义》和《科学的繁殖》。他以为能改变她的价值观共尝禁果,没想到激怒了对方遭到痛斥:“你侈谈‘群婚’,崇尚‘公社的孩子’,请问你怎样做一个好父亲?对爱情的忠贞又从何谈起?”

尽管副处长陪礼道歉,方华还是铁心上岛了。对于自己的选择,她半点都不后悔。眼前的董太锋,却让她失望。那天晚饭后,落日慢慢地切入海平线,消失之前还火花般地灼亮了一下。惆怅和寂寞随着夜幕降临,她来到大操场上。

李高手从机关大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方医生,我正到处找你呢!”她吓了一跳:“你找我有什么事?”李高手说:“我想送你样东西,怕你不喜欢。”

“什么东西?”方华一阵心跳,呼吸有些紧张,这家伙不是送项链和戒指吧?李高手塞给方华一个精致的红色方盒,是一枚二等功军功章,一丝丝纹理在黑暗闪闪发光,让她爱不释手。“只要你喜欢,我就高兴。”李高手转身就走。“军功章是你的荣誉,我不能接受。”方华追上去拉住李高手,把军功章还给他。

李高手红头涨脸,窘迫地说:“方医生,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能瞧得起我李高手,就让我非常感激,你还是收下吧。”

“不……这是你用工作成就换来的荣誉,我没有资格接受。”

方华坚决不肯接受,让李高手失望。他无奈地望着海天交界处,一道闪亮的光带就是界限,让他有了自知之明。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出于对方华的喜欢和尊重。他能为她解除一点寂寞,知道岛上有个李高手,就心满意足了。

那些瞧不起李高手的人,给他介绍妹妹、小姨子、朋友亲属等,哪一个都胜过那位“出乎其类拔胡其萃”。李高手一个都没去看,让人猜测另有所图。

警备区后勤部发来调令,调李高手去军需部门任助理,可谓一步登天。他东一头西一头乐懵了头,在宿舍里里面进进出出,想了许多。入伍、入党、提干,直到今天鸿运当头。假如不来当兵,他现在干什么呢?小土屋的墙快要倒了,冬天透风夏天漏雨。人们成群结队到城里打工,猪狗般挤在肮脏的出租房里。别说现金会计,找个残疾人做老婆也是幸运的。许多人想调到大陆,都能调成。而自己只是做好了一件分内之事,就得到了如此高的荣誉、丰厚的回报……

他打电话给方华:“上级调我到警备区后勤部当助理,就要离开海岛。”方华高兴地说:“太好了,向你表示祝贺!”李高手问:“你本可以留在大连,为什么要来海岛?”方华说:“服从组织分配,再是根据实际情况和个人志愿。”李高手问:“你能一辈子呆在岛上吗?”方华迟疑一下,说:“那是以后的事了。”

没得到方华的挽留,李高手非常沮丧,哪怕她象征性地敷衍一下也好。我老李对她如此忠诚,难道半点不值得她留恋?他果断地说:“我不去警后了。”方华不解地问:“为什么?”李高手说:“留在岛上陪你。”说完挂了电话。

李高手让干部科退回调令,在岛上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拼死拼活求不来,送到他手里还不要,只能说他想入非非,精神不正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以为,李高手的家乡比小西山还穷,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他的农民意识使他境界低下,满足现状别无高求,因此在人生的重大抉择上表现其狭隘性。

李高手没有半点悔意,心里很踏实,走路还哼着小曲。那天在饭桌上,他对方华说:“现在是岛上最好的季节,不凉不热,星期天我陪你去游老铁山。”方华问:“老铁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吗?”李高手说:“四月二十日零点之后准时开放。我最欣赏这种不带刺的野玫瑰了。今晚零点之前我就去悬崖峭壁上蹲守,为你折回今年的第一束映山红。”映山红是野玫瑰,他得意忘形,开始胡说八道了。

成功不意味着满足、满足不意味着快乐,快乐不意味着幸福,还有新的失落。成功者是个失忆者和赖帐者,以前的种种坎坷磨难,一笔勾销全不算数。

我照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晚饭后,和余世勋到西海边散步。余世雄人实在喝酒也实在,长相像侯宝林。他当排长时,曾被战士用行李绳捆了塞到床下。

他说:“老董,我最钦佩你有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再是能吃苦。”

我所问非所答:“城里人逛花园压马路,我们有美丽的海岛风光。我们想过城市生活,他们到海岛旅游。海岛天气说变就变,大城市也天有不测风云。”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靓女爱丑男的故事世代都有发生,何况李高手春风得意马蹄疾,我后悔不该离开那张饭桌。他口吐狂言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方华怕他再出丑,不住使眼色让他别往下说。大部分人吃完饭离开食堂,方华仍在陪着李高手。又一想,李高手在全军拿了业务第一,我也在全军刊物上发表作品,二者不可相提并论,因此我才不用对方华大献殷勤。李高手有自知之明,在大机关没有优势,才留在海岛。他的谈吐驴唇不对马嘴,方华一定能敬而远之。对于他来说,能博得方华一笑就心满意足。那一夜,我睡了第一宿踏实的好觉。

广鹿岛上的老铁山,是黄海中有名的制高点和风景区。绝壁上盛开的映山红,使海岛有了与众不同的特色。四月下旬某一刻,绝壁上的映山红如同爆炸一样盛开。刚才山上还没有任何变化,眨眼间变成一座花山,在船上看尤为壮观。

映山红普遍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人上不去采不着,因此常开不败。

那一夜,李高手也睡不着觉了,不时起来看表。他不知不觉地睡过去,梦中攀上悬崖绝壁,大把地采花。方华因为他把映山红说成了野玫瑰,把花扔在地上……李高手从梦中惊醒,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分钟。马上出发!

他想,我何不用镐头多刨些回来,栽在方华宿舍窗外。她早上起床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映山红的美丽和芬芳。他带上行李绳和一把镐头,摸黑出了宿舍。

四周静悄悄漆黑一片,一阵带海腥味的风让他打了个寒噤,沿着上山小路磕磕绊绊地行走。小路两旁的松树林黑森森,枝杈间不时传出小鸟的梦呓。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冷冰冰地贴在腿上。上一次他走夜路是十一岁,也是摸黑上山。七岁的小妹妹浑身生满了红疙瘩,奶奶说得了“鬼追风”,用铜钱给她刮痧,终于从鼻孔里面游出一丝气息。奶奶说:“快去山上刨马醉木,回来熬水洗!”

他自幼父母双亡,和奶奶和妹妹相依为命。他害怕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仍拖了把镢头跑出去。“马醉木”盛开在山坡上,因为叶片少,也叫“光腚花”。白天,那花无处不在,晚上一棵都摸不到。他终于摸到了一丛,拼命刨,使出吃奶力气拽断主根。他拖着“马醉木”拼命跑回家,进门一看,小妹妹浑身消肿,也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际,小妹妹微弱地说:“哥哥,你刨回马醉木了吗……”

奶奶哭着说:“孩子,你刨回的不是马醉木,是山槐子……”

等他又跑到山上,天蒙蒙亮。昨晚上,他在一大片“马醉木”之间,单单刨了丛山槐子。有拖着镢头拼命跑回山上,终于刨回了马醉木,小妹妹刚咽气。他和奶奶把小妹妹用破席子包裹好,背到山上埋葬,漫山遍野的“马醉木”“刷”地开了。他把的“马醉木”,全移栽到小妹妹的坟前,再也救不回她的命了。

黑暗中,老铁山如同巨大的怪物蹲伏在眼前。他摸索着,找到通往山顶的唯一途径“老虎口”。白天都没人攀上悬崖,深夜攀爬更是天大的笑话。野鸟被惊动,从悬崖上“噗噜噜”地飞向夜空。所冒的风险越大,越显示出他的真诚。在“一线天”又深又窄的石缝里,睁眼和闭眼都一样。他摸索着石壁上的突出部,垂直向上小心翼翼地攀登。他好几次两脚悬空,全靠双手扣住石缝没掉下来。有几次他双手滑脱,仅靠脚尖踩住石棱,才没摔下去。被踩落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粉碎着,落下脚下深渊,回声惊心动魄。老铁山是块巨大的磁铁,李高手是一根铁钉,紧紧地吸附在上面。他又是一只壁虎,一寸寸艰难地往攀爬。

有一下他手脚完全失去了支撑,身体伏在悬崖上慢慢的往下滑。他刚要壮烈地告别这个世界,右手中指死死地抠住了一处石棱。他指甲迸裂,滚烫的鲜血顺着胳膊淌下来。他的双脚找到了新的支撑点,一处小小的石棱救了他的命。

他除了四肢,还用双膝、裆、肘、腰、腹密切协同,虫子一样一点点地向上蠕动,双手终于抓住一簇灌木枝条,攀上一道石台上面,稳稳地立住了脚跟。

他取下镐头刨下一簇簇植物,用根子捆成一个个小捆,轻轻地扔下悬崖。“一线天”逐渐泛白,他一旦看清眼前的处境,一定会触目惊心肝胆欲裂。是黑暗助了他一臂之力,为他掩盖了绝壁的凶险。下山堪比上山难,黑暗仿佛有着巨大的浮力,让他踏住石窝化险为夷。我在家时半夜三更去北海头大苞米茬子,也感到黑暗产生了强大的浮力。他又一次坠下去,只好闭紧了双眼,任凭粉身碎骨。

他的头剧烈地磕在一捆灌木上,脱险了也了晕过去。十指连心,他在中指的剧烈疼痛中醒来,撕下衣襟包扎好。天亮了。他休息片刻,将散落的灌木捆扎结实,这才想起来,镐头拉在悬崖上。他想起十八年前的那天三更半夜,他出去给小妹妹刨马醉木熬水救命,也把镢头扔在了山上,这是偶然的巧合?是凶兆还是吉兆?他即使把一生的力量集中到现在,再也无法攀上绝壁,取下镐头。

他扛着一大捆映山红,开始下山。他的灵魂和肉体曾经分解得零零碎碎,现在又重新组合成完整的自己。缕缕晨雾柔曼而轻灵,覆盖着老铁山和海面。

几只蛤蟆伏在路上,蹦跳着钻进草丛。他觉不出伤口的疼痛,也觉不出肩上的沉重,只有如梦初醒般地畅快,有许多东西值得终生回味。他确实采回了“马醉木”,也彻底圆了十八年前的那个梦,小妹妹才因此得到了永生。

他再一次验证肩上确实是一大捆映山红时,海平线上一抹淡淡的晨晖,变成天堂里小妹妹的笑魇。今年老铁山上的映山红,专门为妹妹和方华所绽放。

四点钟,离起床号响还有一个小时,李高手悄悄来到方华的 宿舍窗前。他的身上、头上、脚上、双手,到处都是伤,军装条条缕缕,上面渗着血痕。他找来铁锨在窗前挖坑,栽进一株株映山红。栽完了窗前,他又栽满了对面土岗。交人交心浇花浇根,他挑来一担担水,把花浇透。水慢慢渗进去,他在花根下面填土。方华起床后看见,是怎样的惊奇和兴奋。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方华被窗外的声音弄醒,还以为下雨了呢。她起身撩开窗帘,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难道昨天晚上天降彩雨,今天拂晓,地上生长一片彩霞?

她看见李高手站在窗外,军装丝丝缕缕血迹斑斑……他一夜没睡,冒死为我去老铁山,为我采来映山红……她心头一热流下眼泪,披了衣服推开窗户。

李高手一抬头看见她,电击般怔了一下,扭头就走。“李高手!”方华从窗口伸出头喊。李高手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站住。方华穿好衣服,拧块毛巾出来,替李高手擦拭脸上的汗渍和血痕,他偏头躲过。方华哽咽着说:“你这是为什么呀?”李高手不以为然:“我愿意这样做。”方华抹了下眼睛:“都怪我昨天问了句不该问的话。假如……”李高手说:“假如我摔死了?放心,摔不死我。”

方华拿过李高手的右手,小心地解开布条,一股鲜血又涌了出来。李高手疼得浑身一抖。方华说:“快到处置室,我给你包扎一下。”“这点伤算什么?”李高手跳起空水桶就走。方华回去取出消炎药和纱布,跟了出去。

李高手欣慰地笑了,方华心疼地哭了。

起床号响,机关干部到大操场出操。医院后面那一片映山红,变成一场深秋暴雨,浇了我个透心凉。其他人并没在意。只有我知道,这是李高手的壮举。

方华看见映山红,会对他如何表示?李高手如同一个积极做好事的新兵,把应该我做的细小工作抢先做了,做得完全彻底。一连几天,映山红的火焰都在炙烤着我,让我六神无主。机关干部考核,我对政治部建设回答得文不对题。

关副政委说:“该同志思维混乱逻辑不清,对机关工作一知半解。”

仇主任为我搪塞:“他写稿子没休息好。”

关副政委提高声音:“他那篇关于女人的文章还没写完?”

我仰天长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悲剧,正在我身上上演。

我的“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国王不能进”的城堡,只能建在一片废墟上了。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像小西山南洪子退化的盐碱地,不断向西北地蚕食。我连生活也不会安排了,一间小小的宿舍让我顾此失彼。地刚扫一半我就去打水,打完水拖地,才知道被子没叠。没等叠完内务,开饭的时间到了。我走到楼下,才知道没洗脸也没刷牙。我把领章钉倒了,穿了军装刚要进食堂,余世勋把我拦住。

我把座右铭“愈锉愈坚,非我莫属”当成护身符,放进贴身口袋。我仿佛又回到被父亲和所有人看不上的境遇之中,无法医治灵魂中自卑不如人的顽疾。我二胡拉得有声有色,拿手的曲子是《赛马》,此时被我拉成了一群踉踉跄跄的跛驴。我到大操场上去翻跟头,眼前仿佛横着一道《沙家浜》假墙,那位美术老师在冥冥中虎视眈眈。我“扑通”一声大头朝下栽下来,差点崴断了脖子。

天地间变成二十五中学的大礼堂,我挂着大牌子低头认罪。

我深深地体会到,幼年体验确实决定人生命运。我不愿意与人接触,喜欢动物,性格也变得怯懦温顺起来。我的生命和人生,似要从一个小动物开始。

那天中午我无法午睡,出去散步。机关大院外,一头小猪躺在墙根下晒太阳,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很是陶醉。我刚走近,它精灵地跳起来,警惕地超我瞪圆了眼睛,做出预备逃跑的姿势。我毕竟熟悉猪的脾性,微笑着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它最解痒的部位。小猪动了一下,戒心解除,放松了警惕。

它无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躺倒,闭上眼睛伸展四肢,享受陶醉和幸福。我一边给小猪挠痒痒一边想,此时此刻的我,是这头小猪多好。女人呢?小猪竟产生了快意,轻轻地呻吟起来。我突然烦躁起来,照猪肚子就是一拳。

小猪“嗷”地哀嚎一声跳起来,慌乱中一头撞到墙上,打个滚爬起来。

它拼地逃跑,在远处停了下来,回过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天地间快速旋转,我在寒冷的冬天坐在冰车上,身不由己地滑进大鸭湾冰盘,一头扎进了冰井……我望着空中眩目的太阳,心里呼唤:小哥哥小哥哥,你快点帮帮我帮帮我!我眼睛被阳光刺得五彩缤纷,小哥哥永远不会出现了。

星期日两顿饭,早上八点钟开饭。方华把照相机、食品、饮料带到食堂,放在饭桌上。看样子,她真要和李高手爬老铁山了。我的碗差点儿掉到地上。

回到宿舍里,我站在窗前,呆呆地向窗外眺望。两个渐渐远去的身影,飘向岛南老铁山。当初我提干搬进这间宿舍,是何等的自豪和荣幸,连墙上的钉子眼里都盛满了优越,感到拥有了整个世界。此时,我囚徒般厌烦这间宿舍。

我与世界近在咫尺,又相隔万里,扮演一个可悲的角色。

我的思绪被抻长,快被抻断。生活完全错位,我不知道哪件事该做哪件事不该做。一大盆衣服已经沤出味了,我也懒得洗。我想看书,那些文字变成遮天蔽日的蝗虫,覆盖在庄稼地上空。躺在床上睡觉?上面铺着针毡。到商店买东西?又怕大嫂们刨根问底。她们的热情早已超出关心范围,探究的目光是爱克斯光,老光棍的衣服是一层软玻璃。她们采访和编发稿件的速度,比路透社还迅速。

也爬老铁山去,也到海边去……今天是李高手的好日子。

阳光、大海、新鲜空气等一切人间美景,都是他的专利。

我在屋里呆不住,去连队找惠达。惠达晚上打坑道,正在补觉。他悄悄起来,打开排储藏室,我俩进去关上门。我说了目前的情况,他睡眼惺忪地说:“你的前景不大妙,抓紧时间和方华沟通,否则前功尽弃,”翻出两本书,“拿回去看看,或许对你能产生点迟到的启示,虽然弗洛伊德热已经降温……”

这两本书是我推荐给他的,说:“什么时候了,又是弗洛伊德。”

他说:“科学就是科学,不管冷热,开卷有益。”我仍把书拿回去。

我坚信自己健康的思维,有支配行为的绝对权力。在知识大爆炸的时代,我却要重读此书,算是有病乱投医了。回到宿舍,我心不在焉地翻着。

弗氏的发现被称作本世纪最大的学术成就之一,也属于常识以内的道理。

我敞开一切隐秘,与“妄想”“白日梦”“情绪固结”“幼年经验”等一一对号入座,躺在手术室台上,任那位白发苍苍的医生切割我的灵魂和精神。

似是而非还好,一旦明白了,倒在精神上增加了那些“固结”存在的合理性,继续支配我那有悖常理的行为。我仿佛发现那位医生正在做着手脚,暗中将那些痼症用羊肠线一一系上死结。我刚要合上书本,一句话幸灾乐祸地溜出来: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幻想是从那些未得到满足的人心中生出来的。

我随手将书扔在桌子上,“哗啦”一声,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讪笑。

老铁山麓,李高手选择不同角度为方华拍照。他脸上的“吐鲁番葡萄”神秘消失,皮肤变得白净光滑。方华仰起头望着悬崖上方:“好高好险哪!”

老铁山名不虚传不苟言笑,板着铁青色的面孔。倒悬的石壁上面湿漉漉,垂挂着腾腾蔓蔓。石缝里钻出丛丛矮树,虬枝盘结,缭绕的紫雾向山后飘游。

方华说:“那天晚上,你在哪儿折的映山红?”李高手说:“一线天。”

过了“老虎口”,两个人进入又深又窄的石缝里,天空变成一根又细又亮的银线。两边的石壁似正在慢慢合十的巨掌,“轰隆”一声把人拍成肉饼。

方华紧跟几步,伸出一只手让李高手拉着,沿着几乎垂直的石嶝向上攀爬。两个人站在“老虎”脑门上,绝壁顿时熊熊燃烧起来,老铁山终于有了笑意。

李高手说:“我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

方华惊呆了,不知道他靠什么魔力,半夜三更爬上绝壁。脚下的一层植物残枝,崖壁从上到下残留着发黑的血痕。李高手说:“我把镐头拉在上面,此生再也爬不上去了。”他试了试,难如登天:“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爬上去的呢?”方华眼睛里噙着泪水,他为什么不是那位副处长?他为什么不是那个姓董的?

李高手对她的真诚,可贵得让人揪心。自己却践踏真诚,要赎罪、回报。此时此刻,地位和容貌不是必要的条件,有地位有才华不会爱不敢爱,也是低能。李高手是有瑕疵、高风亮节的美和才华。方华的心狂跳,在等待。

可惜呀,他能做出常人难以做出的壮举,却不明白常人都明白的常识。

李高手正在对着绝壁嗟叹,方华说:“映山红和野玫瑰不是一类植物……”

李高收敛了笑容:“谁能比我更了解映山红?映山红是杜鹃花科,全世界有八十二属两千五百种,我国占十四属近七百种。我们家乡叫马醉木,马吃了醉得昏迷不醒,熬汁能杀虫洗疥疮,祛风救人命……有的地区还叫羊踟蹰。”方华问:“你为什么装糊涂、让众人羞辱?”李高手说:“让别人的笑声冲淡我的痛苦。”

两人攀到顶峰,顿时天高地阔,心胸更加开阔。海平线连接成巨大的圆,两个人站在圆心上。退潮了,波浪连成一圈圈白色圆环,朝四面八方缓缓涌地向天边。老铁山似海中不断升高的巨大石笋,人也像空气般洁净,灵与肉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所有龌龊被洁净,矛盾和芥蒂被化解。两个人顿时产生了万千感慨。

方华说:“再过几十年,我们这茬人大多不在了,大海和老铁山还在。以后的人也和我们一样,浪漫地从这里登上山顶,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啊。”

李高手拣块石头朝山下扔去,没有回声。他感慨地说:“早在六千多年前,远古先民就在岛上繁衍生息了。岛上先后发现过新石器时代的石具,青铜时代的容器,还有战国时代的贝丘遗址;汉代的屯兵营,辽代的烽火台,清代的石城,近代北洋水师遗迹般般俱在。等到海底铺设了电缆,岛上的用电问题彻底解决,更拉进了于大陆之间的距离。尤其全国第一座县级民用机场在岛上建成之后,近十个小时的航程将缩短到几十分钟。”

方华玩得开心极了。李高手越开心就越悲伤,越幸福就越痛苦。小妹妹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她还没尝过糖的味道。老奶奶现在不知道死活。每当他吃上可口的饭菜、在餐桌上端起酒杯、发新军装、躺在床上,都是他最悲伤的时刻。

看见李高手闷闷不乐,方华问:“你怎么了?”

面对方华,李高手把满腔郁结全部倾诉出来,没有任何保留。

他说:“幼年丧失父母,奶奶带着我和小妹妹靠乞讨度日,因为我错刨了山槐子,导致小妹妹的夭折。小妹妹出的是麻疹,我刨回马醉木,也救不了她的命。那一年我参军临走之前,跪在相依为命的奶奶面前,求她好好活着,我一定好好干当军官挣工资,接她去享福。老奶奶一滴眼泪没掉,只是笑。入伍第二年,我到大连学习,在街头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奶奶,大暑天穿着破烂的棉袄,跪在繁华的闹市街头向过往行人乞讨。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掏出准备寄给奶奶的十元钱给了老太太,没等老太太磕头,扭头就走。第二天,我又从那条街上路过,老太太正坐在垃圾箱旁边啃西瓜皮。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专注地看着我,喊我乳名:‘狗娃崽,不认识奶奶了?’两年工夫,奶奶的牙齿全光了,头发秃了一半。我跪倒在地,抱住奶奶放声大哭。围观的人们无不垂泪,送给奶奶的钱,水果,食品等堆成了小山。几位好心的阿姨扶着奶奶,领她洗澡换了衣裳。在民政部门的帮助下,我把奶奶送上火车。奶奶说:‘天这么大,地又这么小啊’。至今,奶奶杳无音信。我每年利用探家和外出机会,都没找到奶奶……”

李高手泪流满面,方华泣不成声。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坎坷,有时候能造就出丰满的人生,让许多高贵的东西半文不值,许多卑贱的东西千金难买。

夕阳西下,老铁山变成了金色。

李高手说:“我此生无憾了。”

方华专注地望着远方,似为他寻找奶奶。

黄昏降临的天幕上,叠印两个人紧紧拥抱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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