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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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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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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闻骨干破格提干条件苛刻 数理化交白卷险被驱除考场

五年前的今天,大队在学校操场集会,庆祝“五一六通知”发表十周年。我和女知青刘庆林站在高台上,带领群众和师生高呼口号。转眼间,我参军五年。那天照镜子,第一次发现,头上生了一根白发。都说拔一根白头发长十根,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拔掉了。星期日两顿饭,我和几个弟兄去爬老铁山。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美不胜收,仿佛春天一直都没离去。随意将每棵松枝每只小鸟每株小草摄入镜头、画在纸上、流出笔端,都是一篇美文和一件艺术品。我们游历了老铁山水库,俯瞰“将军石”,登上“马祖庙”遗址,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断壁残垣中,一簇簇蓬蓬勃勃的羊皮叶子,似在掩盖着什么东西。肯定是七十多年前被海龟驮上广鹿岛的三舅爷,藏身于某一簇绿叶下面了。

下午回来做饭,全连吃完饭,收拾完。我坐在宿舍里,构思散文《老铁山上红杜鹃》。断断续续的琴声从班排传来,谁在弹奏《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乐手不识谱像不识路,不是和“朋友们”擦肩就是失之交臂,再是跌倒爬起走不稳。我放下笔出去,循着琴声来到班排,为乐手纠正,才促成了“朋友们的相会”。

营里教导员来电话,让我明天到警备区报到,搞“新闻大会战”。我安稳的心境,又掀起一丝涟漪。没等我给政治部打电话问清楚,文书为我打了报告,到军务科开回通行证。我懵懵懂懂地坐上交通船,听从命运的安排,随波逐流。

我不管坐老牛船还是登陆艇,很少进船舱,在甲板上站到终点。我让掠过的海风抚平纷乱的思绪,让无边无际的大海扩展无尽的遐思,让湛蓝的天空澄清一个个无解。多姿多彩的浪花,是变幻的生活。俯瞰船舷,四散逃遁的大棒鱼,带我去幽暗的海底。乌云翻滚惊涛骇浪,让我激情四射血脉贲张。船体就是浪板和浪桥,荡来荡去好不乐哉快哉。一个个开花浪,是一闪即逝的莲花和牡丹。

我一次次第上岛下岛,让许多人羡慕,提干多好,到了大连就是家。

顺风顺水的“老牛船”四平八稳,不多不少四个小时到大连。我坐十三路公共汽车到青泥洼桥,再坐十五路公共汽车到解放广场,轻车熟路来军人俱乐部读书班招待所报到。招待所坐落在军人俱乐部后院,与新建的俱乐部属于一个整体。

招待所不对外,只承担警备区团以上干部学习培训、召开各种会议,条件比警备区招待所南楼还好。这不是什么“新闻大会战”,而是一次特殊的笔会。

每一年,警备联络部都召集各部队一批优秀新闻干事,采写反映祖国大陆大好形势的稿件,发到总政治部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对台湾和东南亚听众广播。

尽管我没耽误航班及时下岛,仍比大陆与会人员晚报到了两天。除了岗哨、司机、后勤人员,招待所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干部,没有战士。我是唯一的战士,人们都对我投来探究的目光。要塞区派个战士参加这项重要活动,何处长极不满意。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带我到食堂吃晚饭。食堂里干净整洁,我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级的场所。十几个干部围坐在一张大餐桌上用餐,没有我的位置。

何处长让服务员为我加了把椅子,两边的干部站起来,给我挪地方。他不无讥刺地说:“要塞区的干部都忙,派个战士来充数。”我起身敬礼刚要介绍自己,何处长说:“你坐下吃饭吧。”大家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没人和我说话,很是尴尬。晚餐非常丰盛,我感到自己没资格享用,没吃出什么滋味。餐后,我提着提包来到四楼。服务员都是清一色的年轻漂亮女兵,和要塞区招待所大相径庭。她们见了我先敬礼,恭恭敬敬地称我“首长”,接过我手里的提包,为我开门。

我第一次被人喊“首长”,还是女兵,面红耳赤不敢答应。

房间里面宽敞整洁,两张大床。卫生间里的浴盆,让我想起在警备区招待所南楼尴尬的一夜。脸盆里放着的牙具表明,对面床已经有人住了。那个人的牙具离奇古怪,颇与众不同。大红的塑料肥皂盒,极小的手帕毛巾,用火车上的锥形饮水杯充当漱口杯,一管巨大的牙膏哗众取宠。主人一定乖乖的怪怪的。

近水楼台,俱乐部天天晚上放电影。今晚放映电影《奸细》。

我一个战士混在一群干部中间,倒像《奸细》中的奸细潘大可。

看完电影回到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干部。我们都愣了一下,似曾相识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高矮胖瘦和我差不多,大眼睛瓜子脸,精力充沛肌肉结实动作敏捷。我俩确实长得很像。好几个人都说,你们俩像双胞胎。

“双胞胎”被老乡请去吃饭才回来,身上有酒气。再丑的人穿了军装都好看,提干后更是高人一等,更别说长相英俊。我小心翼翼毕恭毕敬,没等说话先给干部敬礼,然后自我介绍。那干部先朝我衣兜看了一眼,就像以后看军衔。

茶杯里放着一小袋茶,我扯着细线提出来,撕开,将茶末倒进杯子里。我不知道“满杯酒半杯茶”的茶道,倒满了水小心翼翼端过去,洒了一桌子。

干部皱了皱眉头:“这是袋茶,往杯子里倒水就行了,不用倒满。”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端过杯子放到自己这边。为了表示恭敬和歉意,我特意拿过自己的毛巾,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我弄巧成拙,把另一只杯子外面的袋茶提线,也放进了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水,恭恭敬敬地给干部端过去。

干部掀开杯盖,用笔杆把提线栓着的纸牌挑到外面。

和“军械员兼文书”统称“文书”一样,新闻干事也统称“报道干事”。干部自我介绍,是某团报道干事,搞了三年报道,稿子见报六百多篇。他一年上二百篇稿子,平均不到两天上一篇,连冯台东也望尘莫及!我肃然起敬,问:“首长您贵姓?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冯,是电影《金光大道》里富农冯少怀的冯,解放台湾的台,日出东方的东。”只有自信和狂傲的人才这样介绍自己。他是冯台东?我又被吓了一跳,以为他开玩笑。又一想,他没有必要对一个战士撒谎。我悄悄查看桌子上的“会议人员名单”,是冯台东!弄不好重名呢。

我试探:“你的《长山岛趣闻》让人耳目一新。你在海岛呆过?”他说:“没有。我根据道听途说写了这篇东西,没想到引起那么大反响。”我冒了一身汗,说:“冯干事,我就在广鹿岛当兵,一入伍就听说过驴当表,站岗时也有亲身体验,确实挺神奇的。”冯台东问我叫什么名字,当了几年兵,为什么没提干。

当他知道我的兵龄比他长,年龄比他大,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眼下时兴一款黑色扁形人造革提包,大多是奖品和纪念品,最次也是公费购买,十八元钱一只。部队干部外出公干,都提这种黑提包。提包中间夹层内可以装文件、稿纸、信件、笔记本、钢笔等文具,也是身份的象征。实际上,许多提包里大多塞满了衣物、洗漱用品、糕点水果和干鱼。冯台东从黑提包里面掏出两个苹果,选只大的,用枪纲钥匙链上的小刀,在果蒂处螺旋切削,一圈圈削到果蒂,果皮仍覆盖表面。他放下小刀,一圈圈揭下果皮,就像揭下一圈圈绷带,露出全身伤口。

他像怕触碰伤口一样,用两根指头捏着果把,探过身子递给我。

我口水汹涌,一张嘴非溃坝不可。我受宠若惊地接过苹果,将嘴巴堵住。他拿起另一个苹果,“喀嚓”一口咬下半边,我趁机咬了一大口。我发现,冯台东连后脑勺都在用力,仿佛把整个苹果吃进了后脑勺。他享用别人的新闻成果,大概也是这样心安理得。一恍惚,《长山岛趣闻》似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才是原作者。果然,他连果核和果把都没剩,我吃苹果,也连果核果把一起吃掉。

他振振有词地说:“抓新闻就像坐唱《处处有亲人》,处处有新闻,只要有心就能抓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大事小事微不足道的事,都和时代紧密相联。你驻守的海岛得天独厚,每朵浪花每块鹅卵石都是新闻,可惜你没发现。”

我差点脱口而出,“谁说我没发现?《长山岛趣闻》是我写的!”我嘴里还含着果核果把,吃了人家的嘴短,言不由衷地说:“冯干事,我得好好向你学习。”

冯台东很得意:“你看过《长山岛趣闻》姊妹篇吗?”我停顿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看过。”他仿佛揭穿我:“看过就看过,没看过就没看过,做任何事情都要虚心。”我说:“我确实看过。”他不信,问:“题目是什么?”

我如数家珍:“大标题《海水中的密闻》,小标题:海龟的隐忍,广鹿的凶残,章鱼的温柔,针鱼的利剑。”他满意地说:“当一篇新闻产生轰动,要及时抓住余音再写类似一篇。这么多人搞报道,你不抓别人就得抓。写诗歌有外一首,写新闻也有外一篇嘛。”我早知道能遇上冯台东,学习班不能不来,起码得调个房间。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嘴里扔合着果核和果把,细细品味不再吱声。

冯台东仍滔滔不绝:“我对你的名字有印象,文笔不错,搞报道可惜了,搞文学创作可能有发展,但是得有耐心。在部队搞报道就像当小学教师,有本事的人不干,没本事的人干不了。搞报道就得像喝酒上瘾,刚闻到酒味,舌头开始发短。还得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像煤一样渗透到生活底层,像细菌一样侵入伤口,像公安局破案一样去采访调查。许多人都说找不到新闻,我不认同,岂不知新闻就在身边,你自己就是新闻嘛。有的人说抓不到问题,我也不认同。能不能抓到问题,就看你对基层官兵工农大众有没有感情。你把采访对象当成父母兄弟姐妹,还能抓不到问题?搞报道搞到我这个份上,不等捕捉,新闻就在笔尖上撞来撞去。我上个星期发出去的十篇稿子,已经见报六篇,其中两篇还上了军报。”

他越说越兴奋,毫不隐讳地向我披露秘诀:“一是没事就翻看《解放军报》和《前进报》合订本,看常了就能掌握编辑的发稿规律。每年每个季度每个月不同版面刊登不同内容的稿件,基本上代表部队常年的中心工作,只要提前一到两个月采写下一到两个月题材的稿子,都有发表可能。二是稿子刚发走,就给编辑打电话告知。然后,每天至少给编辑打一次电话询问:稿子编没编、编在哪一天哪一版?被枪毙的稿子更不能放弃,虚心请教编辑差在何处。时间长了编辑烦了,见了你的来稿脑袋老大,干脆发了得了,省得打电话膈应人。以后再去稿,没等你打电话编辑就主动来电话:小冯啊,稿子已经编了,别再打电话了。”

他说他老师节假日不休息,什么书不看只看军报、前进报合订本,看到吐血。老师在大机关搞报道,办公室里有三部电话。老师的绝技是同时打三部电话。每当稿子发出三天之后,老师让总机同时接通三家报社三个不同编辑,两只手各拿一只话筒,下巴夹住第三只话筒,同时和三家报社三个不同编辑讲话,询问三篇不同题材稿件的结局:上没上?上了为什么上?没上为什么没上?

冯台东的睡眠也像上稿,刚说完就响起了鼾声,一直到天亮也没中断。我失眠也像退稿,一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所有机会和幸运,都向冯台东这样的人倾斜。我刚刚迷糊过去,一个人拿着一柄闪亮的钢叉朝我扎过来。我挣扎半天“啊”地一声大叫醒过来,原来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

我虽然没和徐百礼那样被人取笑奚落,也没人和我说话和探讨问题。大家集中讨论稿件的时候,何处长也不叫我。这让我有幸浏览了大量港、台报刊,打开了了解这些地区社会状况的窗口,开阔思路大开了眼界。报刊内容除了诋毁大陆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部分是各种社会新闻。报刊都是繁体字印刷,行文风格半文半白,仿佛来自民国。他们忌讳中国共产党八路军,没有第八路公共汽车。台湾地区的一些称谓,也和大陆不同。他们称美国总统里根为“雷根”、西点军校为“西尖军校”、导弹为“飞弹”,称幸福为“福祉”、人民为“苍生”等等。还有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和各种各样的广告,在大陆报刊上绝对没有。我还获取到根本无法知道的信息,比如八二三炮战:一发炮弹炸死了三个国军副司令,国防部长、参谋长被炸成重伤。大陆用气球向金门岛飘送传单,顺潮水漂流贵州茅台酒、山西老陈醋、金华火腿、宁夏枸杞子、云南香烟、西湖龙井茶等祖国大陆有名的土特产品。每到春节等传统节日和顺风顺水的日子,金门、妈祖等靠近大陆的居民,成群结队地到海边捡拾这些好东西。

通过几天的学习讨论,大家掌握了宣传政策,明确了采访对象、写作技巧和语言风格等特点。几个获奖作者介绍采写经验,大家分析解读几篇优秀稿件。

我在这里没人理睬,在岛上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往来于海岛与大陆之间,就像那篇长篇小说“踏平东海千倾浪”。我提干多好,在大连安家,每天都能回家。在大连安家的干部们下趟岛,虽然不比登天还难,也堪比八仙过海。

每当我要翘尾巴,马上就有相应的东西出来提醒我制约我。

“蒋帮”在美国的支持下开始翘尾巴,我们要百倍警惕,各项工作要常备不懈。“和”只是有可能有希望,不要以为马上就能解决问题。只有元老派思乡、思亲、思情、希望加速完成统一,在有生之年看到祖国统一。而少壮派,则是一再观望拖延。再加上美国的干扰,台湾地方势力的牵制等,影响和谈阻碍统一。

我更不能“翘尾巴”,要时刻牢记座右铭“非我莫属,愈挫愈坚”。

是骡子是马只有在写稿子时,再拉出去好好地溜一溜。

干部们都领受了具体采访任务,或单人行动,或几个人一组分头行动。何处长没给我指派采写任务,安排完之后,漫不经心对我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可干,也写点什么,写不出来也别为难,在大连玩几天就回去。走的时候,别忘了和我打声招呼。”这是参加学习班几天来,他和我说过最多的一次话。

冯台东一天改写完几篇发表过的稿子,胸有成竹地交给何处长,除了《长山岛趣闻》和《海水中密闻》这两篇伪稿,其他的稿子一篇都没通过。他发表过的新闻大多是蜻蜓点水,只是趟熟了这条路子而已。他的压力很大,整个晚上都在确定、修改采访提纲,准备工作比写稿子都繁琐,都是务虚不务实。如果新闻真如他所说是表演坐唱《处处有新闻》,他永远都找不到儿子“赵治国”。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坐早班车到旅顺采访。那天晚饭后,冯台东采访回来,熬了一个通宵写稿,第二天交稿,又被何处长无情地枪毙,午饭前不辞而别。

冯台东离开之后,海洋守备区的新闻干事杨传荣住进了房间。

他是闻名中外的《渔村第九户》的作者,七三年从四川入伍,人特别随和。他自己有两个孩子,哥哥病故撇下的三个孩子,都由他抚养。

他说:“你的能力不比一个新闻干事差,我们一起到大连港采访。”

最让我钦佩的,是杨干事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们采访的这位领导,曾经受到强烈冲击,还被关押过,因此对当兵的不冷不热,能敷衍就敷衍能躲就躲。

杨干事提出进港内采访,被他以种种理由一口回绝。我俩投其所好、每天打水,打扫办公室卫生,都未奏效。后来,我们连港务局大门都进不去。

何处长让杨干事暂时放弃,抓紧时间去机车车辆厂采访。杨干事绝不放弃,我俩具体分工,他换上便衣,在领导家门前昼夜蹲坑,见他出来就软缠硬磨。

我在招待所守着电话,半个小时给那领导打一次电话。第三天,那领导主动来电话,让我们上午十点到他办公室。我俩一进办公室,那领导无奈地大声说:“两个活爹饶了我吧!我算让你们折腾稀稀了!你们赶紧审讯,我交代。”

采访顺利结束,那领导被我们执着的精神所折服,由衷地说:“我从心里佩

服解放军这种敬业精神,干工作有你们这种精神头,哪有干不好的道理?”他对解放军的印象彻底改变,留我俩吃午饭,喝酒。临走之前,他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精美的万吨巨轮模型。我俩连夜撰稿,杨干事修改一页我抄写一页,送给何处长,顺利通过。我由衷地对杨干事说:“你这种精神,对我是个很大的鞭策。”

他仍笑呵呵地说:“我们海洋岛下来趟不容易,光坐船就得十几个小时,两头不见太阳。没去过旅顺不算到大连,没到过海洋岛就不算到海岛。”

我们正准备去大连机车车辆厂采访,海洋守备区来电话,让杨干事马上回岛。杨干事回岛之后,何处长没再给我指派任务。我有文学功底,写这种稿子轻车熟路。我随身带着小本子,随时随地记录素材,写东西顺手拈来。我手里掌握的大量素材,写过的稿子,都可以用来改写对台宣传稿件。我是个战士,没有这样那样的压力和负担。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写稿,除了吃午饭,一直写到晚上。

在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办不到的事,新中国全能办得到。农村的“五保”制度,在旧中国绝对没有。我围绕“军民共建”,写了故事《敬老院里儿孙多》。四川省小水电闻名全世界,许多国家来人参观访问,无不感到惊讶。高三连的四川籍战士郑介旋,家乡就是“小水电”的故乡。他当兵那年,家乡建了一座小水电站,浇地、碾米、照明都用上电,告别了世世代代的黑暗。我打电话采访他,写了一篇特写《山寨电灯照月明》。“三中”全会以来,农民生活显著提高。有的地区接近台湾生活水平,甚至还有所超越。我写了《天罗地网锁沙龙》,介绍家乡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发生的变化。台湾方面说大陆不民主,老百姓不自由,不能随便出门等等。我改写了《一次难忘的旅游》,介绍我们的民主是什么样的民主。那天晚饭之前,我把厚厚的一叠稿子交给何处长。我惴惴不安,如果稿子通不过,也和冯台东一样不辞而别。我收拾好东西,默默地等在房间里。

何处长来了,我起身敬礼,拿过提包:“处长,我回去了。”他不解地问:“你上哪儿?”我说:“回岛。”他笑了,拿过我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让我坐下。

他说:“你写的稿子全被通过了,已经发往福建前线广播电台。”

学习班结束,所有人员归队。午饭后我刚要离开,何处长让我等一下。他说:“我了解你的情况,已经和要塞区打了招呼,继续留下来写稿,时间两个月,仍住在这里。这几天,连队就把你的伙食关系寄来,转到招待所后勤灶。”

何处长让我保持自己的写作风格,先去机车车辆厂采访。

为了免除我的后顾之忧,何处长承诺,先解决我的入党提干问题,再把我调过来。这样的机会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况且年龄越来越大。我常年在外面帮忙,也不好意思占用连队名额。至于提干,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已不再激动。

我向何处长表示:“感谢处长信任,我一定严格遵守《条令》《条例》,和在连队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出公差、帮厨、做细小工作,圆满完成任务。”

这里的条件,和白山路招待所有着天壤之别。我被安排在僻静的楼上房间,一个战士享受团级首长待遇。即使复员回小西山,我这个兵当的也值了。

那天中午,我和两位首长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位首长问起另一位首长的小说稿,他说解放军出版社准备出版。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高玉宝。

他见我是陌生面孔,问:“小同志你什么时候调来的?”我放下筷子起身敬礼,自我介绍。他和蔼可亲,鼓励我多看书多动脑思考,勤动笔,多体验生活积累素材,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我很受鼓舞,重新燃起了创作热情。

我已经见到了高玉宝本人,发表小说应该顺理成章了。我想起在北海头彻夜打茬子遇狼、写《天亮鸡叫》,不由得百感交集。我虽然没有高玉宝那种战斗经历为建立新中国立下战功,我也是一个兵。我要是不当兵,一辈子也见不到高玉宝。吃完饭回到房间,我给父亲写信:我见到了高玉宝,和他握手说了话。

第二天上班,我来到何处长办公室,他给我开具了采访介绍信。我的战士身份,给工作带来很大不便。我来到机车车辆厂,好不容易进了大门。工会主任见我是个战士,对我不屑一顾。他看完介绍信,审查我当了几年兵,为什么没入党提干。他给部队打电话核实之后,仍对我不冷不热。他把我带到大会议室,居高临下地说:“我还得接待外国人,只给你五分钟时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更圆,只要和外国有关的人和事,都神圣无比。我掏出小本子,抓紧时间采访。

我问的简洁,主任回答更简洁。我问:“东北只有大连一座生产机车的工厂,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主任答:“辽东半岛黄海之滨,水旱码头交通便利,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我问:“旧社会工人生活状况如何?”主任答:“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提示:“听说工人吃橡子面穿破衣服……”主任抢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又问:“中山公园只让日本人进入,不让中国人……”主任速答:“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没等我再问,主任撇下我小跑出去。

联络部向干部部门打了“因为工作需要,请示提拔战士董太锋”的报告。干部部门将报告打回来:一是总政早已下了通知,不得直接从战士中间提拔干部;二是对台宣传不是主要工作,许多新闻报道骨干都没得到破格提拔。三是该同志兵龄长年龄大,不符合破格提拔条件;四是很少有先提干后入党的先例。

何处长给我拿来一套干部服、一双皮鞋,给我一个公文包,还有袖珍录音机和单反照相机,重新开具了介绍信。我转眼间“提干”,脱胎换骨,自卑感和委琐烟消云散。出门时我偷窥了一眼整容镜,英俊潇洒的我一闪即逝,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怪不得复员老兵都改服装,临走前也得过把四个兜干部瘾。

下午我再去机车车辆厂采访,同一个天同一个地同一个太阳照同一个党领导同一个我同一个主任,情况却天差地别。主任矢口否认我上午来过,说只来了个罗锅巴叽尖嘴猴腮的小兵,窝窝囊囊磕磕巴巴邋邋遢遢还挂着两行黄鼻涕。

我不和他争辩将错就错,他特地叫来年轻漂亮的女团委书记全程陪同,去几个车间参观之后回到大会议室,再召集工程师车间主任工人代表和我座谈。

采访圆满结束,我刚要告辞,主任问:“你看女团委书记怎么样?”我以为他要对团委书记进行考评,说:“她待人热情落落大方,工作认真负责。”

主任笑着一拍手:“又成了一对!我是促成八十多对鸳鸯的‘红娘’,其中促成你们十一对军婚,再把你俩促成就成了一打。你们到一块儿谈谈吧。”

我只知道“红娘”是媒人和介绍人的意思,还不知道为什么叫“红娘”。主任说:“我了解了,团委书记对你的印象非常好。”我这才知道,他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十一结婚,谢谢主席。”脱身离开。

本溪京剧团在军人俱乐部演出京剧《红娘》,由梅兰芳的弟子毕谷云主演。

我这才知道“红娘”的来历,。记得小时候,郝文章家有一本元代剧作家王实甫的《西厢记》。我看不懂,但是记住了其中四句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京剧《红娘》,取自《西厢记》中的故事。

勇敢、沉着和机智的丫鬟红娘,在张生和崔莺莺之间穿针引线。因此,“红娘”成了“媒人”的别称,麻太家二大娘、马希阔老师都当过我的“红娘”。

和我终生相守的那个姑娘,早已经在现实中存在了,只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和我近在咫尺摩肩擦踵,还是千里之外天各一方。她和我一样,也在苦苦寻觅和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和我见面,谁做我们的红娘。

我写完六千多字的通讯《机车隆隆遍九州》,马不停蹄,又采访了大连起重机厂、大连海运学院等。刚建成的长兴岛斜拉桥,是我国第二座斜拉桥,各种资料保密。交通局长非常热情,对我的工作给予大力支持,让我浏览了所有机密图片资料,并进行了实地考察。我只用两天时间,写出五千多字的录音通讯。

我就像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进。我到与小西山一河之隔的吕家大队,采访一位归来的台胞,过河就能回家。为了不耽误发稿,我像用力拧弯一段粗钢丝,转身去永宁,坐车回大连。我的稿件不断播出,收到许多台胞和海外侨胞的来信。他们都称我“董先生”,让我无不为祖国的强大和欣欣向荣所鼓舞、感动。

何处长为我入党提干做了最大努力,甚至,福建前线广播电台也想调我,都因为年龄大没入党,政治上不合格而遗憾地放弃了。总而言之,当军官真好。

我不管到哪里采访,都有人给我介绍对象,都被我“十一结婚”挡回去。走在大街上,也有人和我换军用粮票,甚至索要军用布票。在这之前我就像色盲,眼里都是黑白影像。自从穿了何处长的干部服和皮鞋,眼前变成了彩色世界。

改革开放后的大连,像刷了新油漆未干的门窗和家具,一不小心就会沾上颜色。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空中云。我马上到了而立之年,说不考虑个人问题,让洞里面公耗子听见都能笑出声来。目前,我还没有资格考虑个人的事情。我的人生目标还没达到,仍在与命运进行苦苦抗争,绝不能半途而废。我就像一个老处女,年龄越大对自己越不利,越不肯降低条件。我仍幻想,只要初衷不改坚持往前走,或许在某一时刻,我将一脚踏开成功之门提干。

到了那一时刻,我肯定得大哭一场,原地打几个滚蹦几个高。

姐夫来招待所,介绍了家里情况。我们几次见面,谈的都是我复员之后找工作的问题。和以往一样,姐夫第一句话问我复员后的打算,我说还没考虑也和以往一样,他左一盆右一盆地向我大泼冷水:“现在当兵复员哪来哪去,你现在还没入党,大队能用你还是公社能要你?能人有得是。你到我厂,我看大门都不用你。你现在复员,只能回小西山种地。你在瓦(房)店有银(人)吗?”

他看我一直不求他,又是民政局老什么头是他什么人,干部局老什么李是他战友,安排你这个小复员兵小菜一碟。我还是不求他,他没趣地走了。

那天,我到白山路招待所采访一位台胞,看见一个姑娘很面熟。我一下子想起来,她就是董云走二大爷的外甥女章荣荣,在警备区白山路招待所工作。

她非常热情,为我“提干”感到高兴。我不能蒙骗她,又不能说出实情。

她问我成没成家,我说已经有了对象。她去过我们家,说:“你提干了,你和你们家都得好了,小西山太穷太穷了。”我到警备区机关领新闻报道奖品,见到了以前听了名字如雷贯耳的那些人。他们曾经是那样地高不可攀,就像用观察镜观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现在,他们近在眼前,整天也有忙不完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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