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没住人的宿舍,潮气扑面而来,有一股青霉素的味道。
外面下雨不能晾晒,被褥上面长了一层白毛。我在床上铺了块塑料布,躺在上面感觉不住地摇晃,以为还在船上。这种天气,应该是个喝酒的好日子。我刚躺下,田干事和伍干事进来,问我的个人问题解没解决。他们刚走,我又刚躺下,王有江和齐兴国进来,都是问我个人的事。王有江说:“你可真有耐性,可见你对个人问题一丝不苟。”齐兴国说:“你可能找到了意中人,一接触恍然大悟,原来女人都是这个样。”我笑了笑,不改初衷。又是星期天两顿饭,就像演习绝食。
肚子里早已经坚壁清野,靠早上二两馒头和一碗稀粥,支撑到下午三点。我饿的睡不着,还不敢活动,怕消耗过多体力。邓大嫂说我和伍干事是“知识的宝库”,可惜知识不当饭,还不如文盲。三点开饭,大家把饭菜打上来,用大茶缸倒酒,直至酒足饭饱。人们议论的还是部队减编的话题,关乎每个人的命运。
人心惶惶等待“狼”的到来,“狼”一直没来。那天传达文件,要塞区缩编为师级编制,守备区缩编为团级编制,一部分人面临转业。“狼”终于来了。
收到家里三封信,心里塞了一团乱麻。因为班级分数不够,大妹妹被学校精简回家。小妹妹的信写的不伦不类,崇拜我是“不要老婆的人”,实际上是曲解。她和弟弟打架,给姐姐写信告状,被骂“寄生虫”。我写信各打五十大板,为他们解决纠纷。父母年纪大了,对他们束手无策。我得拿出大半精力考虑家事。
晚上,我洗完脚到楼下水房倒水,里面烛光辉煌,仿佛在搞祭祀活动。电报站刘站长点了几支蜡烛,在烛光里刷鞋。他问我:“你认识黄子茂吗?”我想了半天,说:“不认识。”他说:“他不但认识你,还看过你写的小说《老牛根买鞋》。”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曾经在二一零医院赵明的宿舍里相识,谈的非常投机,说:“认识,他身高一米九。”刘说:“他是我姐夫。”我恍然大悟。
于参谋在大连找对象,结完婚上岛,把家属也带来了。他对我披露:“在大连找对象,女方家负责房子、打家具,男方最低得拿出六百元钱。”
从现在开始,我得存钱了。我去储蓄所的路上,几个姑娘指指点点。一个姑娘说:“他是高三连文书,提干了,叫董太锋。”另一个姑娘说:“他长的真帅,看一眼,心里痒痒的真好受。”又一个姑娘说句什么,几个人“哈哈”大笑。
四百二十元钱,对于我来说是个大数目,办婚事远远不够。存折上的墨迹没干,大嫂放到阳光处晒。我说:“什么时候把钱拿到太阳下晒,才算有钱。”
大嫂说:“我知道你,原来在高三连当文书,都知道米有才。”
我顿时膨胀起来,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一定为我所作: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仍是一棵精壮的白杨树,叶脉里涌动着春天的信息,只等春风刮来的时刻。晚饭后,我和伍干事到小保姆家里送大米。他什么都送,好像欠着人家。
在母亲眼里,女儿一离开身边,就意味着发生不测。女儿在大连,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母亲一边落泪一边打听,好像被人拐卖了。她拖着病体赶海,拣了一盆“小锥螺”,放在海水里养着,都有味了,还准备有船让人捎给女儿。姐姐也曾经给我来信,让我七、八月份探家,因为那时候土豆和芸豆都下来了。
我的一篇散文,刊登在某国家级刊物上,评为优秀作品,十五元钱奖金。刘干事以为奇迹,连声喝彩。如果一篇小说获得全国优秀作品奖,那才有价值。
昨夜做梦,和希特勒在地图前争论,准备进攻奥地利。醒来后我准备出操,一看表才凌晨两点。我再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起床号响才想睡。
我经常外出,有人风言风语,问我:“你最近又出去了吗?”我说:“没有。”他说:“好长时间看不见你。”我说:“藏起来了。”他说:“要藏就藏结实点,别让人看见。”我说:“古人藏在地下几千年,照样被考古者挖掘出来。”
伍干事说:“有人说你拿着重点人罪状,找老连队算帐。”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往我身上栽赃。伍干事备好蜡烛,挑灯夜战给妻子写信。
他斟词酌句反复修改,工工整整抄写,整个流程需要一整夜时间。
昨夜大风,海面惊涛骇浪,地上铺一层被折断的杨、柳树嫩枝嫩叶。
没成熟的树种,像越冬洄游的鱼类产卵,每年都要经历几次这样的浩劫。
中午退潮,被大浪砸上来的海参,在海滩上铺了黑亮亮一层。有的老百姓拣了一千多斤海参,拉了一牛车,能盖一处房子。程木龙也去海边,拣了一网包海参回来。他不会加工,没把锅里的油刷干净就点火煮,结果全化成了糊状。
晚点名,关副政委讲话:“机关干部不许赶海,谁赶海给谁处分。”大风未停,第二天午饭后,我和张维武、伍干事悄悄去溜海。今天没退大潮,拣海参的人们站在海滩上,在大风中瑟瑟发抖。一个人包着红头巾着花棉袄,腋下夹着一条大麻袋,脚穿一双大靴子。他和我们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原来是仇主任!
他让我想起了电影《地雷战》,里面化装成女人偷地雷的鬼子专家渡边。
他一脸严肃地说:“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只抓到你们三个。”我说:“主任,你夹条大麻袋,准备往回背我们?”他尴尬地笑了,我们都笑了,一起回去。
天旱无雨,地面干的裂缝。我无数次呼唤,快下点雨吧,农民不容易。
天色突然发暗,逐渐如同黑夜,在屋子里看不清稿纸上面的文字,还得点蜡。每年这个季节,都有如此黑暗的一天。倾盆大雨,似被我呼唤而来。“哗哗”的雨线和地上“哗哗”的水流,连我都感到解渴,干涸的土地更是饱喝一顿。
从沈阳到上海的民航班机,被卓长仁等两名歹徒劫持到南朝鲜。我一边把双脚搭在墙上倒立,一边听新闻,产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倒悬之危。
我经常忧国忧民倍感忧虑,预感会有大事发生,经常为无法解决的问题而失眠。我也成了当年流浪在“维也纳”的希特勒——因为世界问题而失眠。
大雨过后,老天爷破天荒没下雾。天空大地被大雨洗刷得纤尘不染,如同一个美丽姑娘,水灵灵一双大眼睛。大家纷纷在树上、篮球架上、窗户把手栓上纵横交错的行李绳,晾晒被褥棉衣棉帽。一个小时不到,天又阴了,开始下雨。
经过几天小雨滋润,地里的庄稼吃饱喝足,茂盛蓬勃。我来到经常路过的庄稼地边,语重心长地对一大片苞米说:“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
形式主义害死人。去年,检查团来岛上检查军训,在东水口翻车。两个教导员当场牺牲,砸伤多人。某连进行坑道施工,上午休息。为了应付检查团突击检查,连队集合仓促施工,导致塌方,一位排长被多处砸伤,大腿粉碎性骨折。
高三连排长黎树下转业前,提出要求。他说:“我当兵这些年,还没住过守备区招待所,要住几天。”他的要求被满足,招待所给他开了楼下的房间。
晚上,我去招待所看望他。房间里放置四张组合双人床,上层床被拿走。每张床的床架,如同向上直伸着四条腿,就像被掀翻的四匹马,四蹄朝天。
一只木箱上放着一双臭袜子,脸盆里泡着一双胶鞋,里面的水沤成黑色。房间里面没挂蚊帐,竟没有一个蚊子。只有一种解释,蚊子被他的脚臭熏跑了。
他说有人给刘忠贵介绍对象,他没看好两个人也没说话。外面下大雨,把姑娘隔在屋里。两人一搭话有说不完的话,竟难舍难离,半个月之后结婚。
上午到特务连了解情况,指导员章光南大谈风流史。他给恋人写信,诗情画意信口拈来,让我自愧不如。爱情的魔力,能让一块木头产生诗情画意。
王建国毕业于部队南京外语学院日语系,在基建工程兵技术部当翻译。基建工程兵解散,他调到岛上,在政治处当干事。他大眼睛长睫毛,虚心热情,宿舍与我毗邻。他看过我的小说稿《临危受命》,说一定能发表。我俩经常到山上海边背诵唐诗消遣。蔚蓝的大海,海平线上的落日,巍峨的大山,青翠的苍松,天边的白云,都让人陶醉。在怡人的美景中,我们与古人隔空唱和。
古老的文化是一湖清水,一首首唐诗是肥皂,陶冶情操洗净人的灵魂。
我俩探讨什么是海岛,就是海底下露出、高于海平面的大山山顶、山尖。
后勤电工邓师傅是我老乡,家住盐场,他的两个侄子我都教过。他自小父母双亡,住在哥嫂家,入伍复员后,在岛上找了媳妇安家落户。老邓身体肥胖,走路直喘。他从要塞区后勤调到广鹿后勤,因为得罪了人,一直不给安排工作。他照样开工资,并不影响生活。他心灵手巧,有自己的冷冻库和渔船,日子过的红红火火。他经常心满意足地坐在院子里,如同一只肥胖的蜗牛,养在宽大的壳室内。他算不上岛上首富但算得上首户,是我的落脚之处,经常到他家喝酒。我探家,他让我捎了礼物代他看望哥嫂,把哥哥带到岛上住些日子。我回家后知道,他哥哥半个月之前去世了。我回岛把噩耗告诉他,他“呜”地一声就哭。
中午刚睡着,外面又响起紧锣密鼓的敲门声,仿佛李高手卷土重来。惠达背着挎包站在门外,埋怨:“你就那么困吗?”我们默默去办公室,把银针鱼拿出来。他说:“我昨晚被连长叫上工地,早上才下山。”我说:“他们不知道你今天到大连?”他所问非所答:“连长要当副营长。”他从挎包里拿出半瓶酒,每人倒满一杯。据说地主周惠春(周扒皮)非常节俭,把客人吃剩的粉条晒干,准备下一次做菜重新待客。我俩也当将军当作家老调重弹,重新当成下酒小菜
付飞是六九年江苏兵,任教导队副队长十年,副连职一直没调。关副政委分管干部,竟忘记有这个人。有人给付飞出个主意,让他去给关副政委送礼。
付飞愚蠢地以为,在大白天公开把礼物提到关副政委办公室,效果更好,被扔到窗外。他怒不可遏,上去扇了关副政委一个耳光,出门扬长而去,引起轩然大波。他油盐不进破釜沉舟,宁挨处分也不写检查,让关副政委下不来台。
关副政委挨扇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坐在守备区门口岗楼树阴下台阶上。他也是观察每一个过往干部的表情,以此考察、确定对自己的亲疏。我经过时,他双眼紧盯着我,看我是否幸灾乐祸或者心花怒放。我本想做出同情和悲伤的样子,事先练习多遍。我太不争气,和他四目相对时,一下没克制住,竟笑出声了。
仇主任知道这情况,严肃地批评我,说这对你十分不利。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进行补救,去教导队做付飞工作,一定让他写检查,为关副政委挽回面子。
付飞的鼻子囔囔的,仿佛委屈积蓄太多。他只从报纸上了解世界,用时过境迁的语言与我对话。他当兵十五年从没离开教导队,仿佛刚下生就被狠心的妈妈隔空抛到这里。他刁难:“董干事,你能拉三十下哑铃,我就和你谈。”
他从床下拿出一对小哑铃,使尽全身力气拉了三十下,创造属于他个人的吉尼斯记录。他双手叉腰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目光炯炯,仿佛小小哑铃由四大行星焊接而成,也向全岛庄严宣告:我对关副政委动手了,谁敢把怎么样?
我本肌肉发达,又被“大锤哑铃”把胳膊练成大腿,不是“四体不勤”而是“四肢不分”。他的哑铃轻如纸飘,我一口气拉了五百下还往下拉。要不是他扑上来夺下哑铃,我就一直拉下去。在高人面前,付飞目瞪口呆,哪敢逞能。
我轻蔑地说:“你那点小劲,扇耳光也不疼。”他鼻子囔囔高山仰止:“我有你那么大劲,早换个地方呆着了。”他大吐苦水,哭着说:“我提不了也走不了,已经被上级遗忘……”我说:“要塞区某首长在岛上服役三十年,连北京都没去过,你这算什么?”在我的劝说下,他终于写了份深刻检查。我把检查拿回去,仇主任看过大加赞赏。关副政委下了台阶,付飞没受处分,还调整了职务。
时间是一个永恒的先驱者,引领着万物一刻不停地勇往直前。时间还是艘贼船,一下生就坐上去,再也别想下来。时间更是坏水,把每一个人都领进不归只路。大海潮起潮落,军营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的变化,更是“山中方七日,地上已千年”。年底,“狼”来到眼前。要塞区缩编为守备师,执行师级权限。所辖广鹿、小长山、大长山、海洋、石城、獐子守备区,依次改编为守备一、二、三、四、五、六团。外长山守备区海上交通运输大队,改编为外长山守备师船运大队。干部编制重新调整,该保留的保留该提升的提升该转业的转业。
刘政委和关副政委继续留任,职务不动。仇主任调到大陆某部,卫科长转业。要塞区宣传处调伍干事,一直没调去。处降格为科,伍干事也没调去。
高一连张指导员调到政治处,任宣传股股长。
三年前,高炮营副教导员李天河把我弄到砖场,圆满处理“曹小花”和“五好事件”,提升为教导员。这回部队整编,他又被提升为团政治处主任。
我找他谈一谈,他说:“我没有时间,让田股长和你谈。”
田干事任干部股股长,说:“经团党委研究,确定你转业。你抓紧时间处理好个人问题,争取进大连。有了美满家庭,到哪里都靠本事吃饭。”这不蒂一记闷棍!我六神无主,感到天又塌了。我才提干两年,部队需要我我更离不开部队,就面临转业?田股长说:“我以前提醒过你,有人仍戴着有色眼睛看问题。”
他还说:“你找关副政委谈一谈,说自己单纯幼稚,说话做事不成熟,态度要诚恳,能痛哭流涕最好。他如果不拒绝你的礼物,也许还有希望。”
我说:“我没做过什么错事说过什么错话,再说我是机关最穷的干部,前些日子还补助我五十元钱。我只要在部队待一天,就安心工作一天。”
守备团召开全团干部大会,宣布任职命令。我是军区破格提拔的新闻骨干,正在为新闻报道工作发挥更大作用,任何单位不得以任何理由处理转业。
我被留下来,官越做越小,职务没提升,让我下连队当排长。我刚要下连队,团里把我留在政治处,担任书记。此书记非彼书记,负责文件资料的收发与保管,为主任和副主任打水扫地,购买清扫工具等杂事。还得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分发蜡烛,保管稿纸信封等。我只有调离海岛,才能不受转业的干扰。
李主任找我谈话,说:“你除了做好书记工作,还得搞新闻报道。”我说:“你们配备了新闻干事,他干什么?”李主任说:“他不熟悉业务,一篇稿子都没上过。”我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安排熟悉业务的人当新闻干事?”
李主任说:“团党委已经决定让你转业,是上面把你保留下来。”他不说倒好,我油盐不进:“既然如此,我只干份内工作。”李主任说:“团里让你到连队当排长,是我把你留在机关。”我坚持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在政治处,下连队当排长。”李主任说:“当初我不把你弄到砖场保护起来,你也提不了干。”
我嗤之以鼻,说:“你这是故伎重演,还想以此要挟和交换。”他说:“这回没处理你转业,应该知足了。”我说:“你刚才还说,下面没权力决定我转业。”
李主任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你服从安排吧,事情并非一成不变。”
退一步想,三年前这个时候,我被曹小花从政治部告回高三连。那当时我被厄运围剿,四面楚歌,无处藏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又想起陈寿高的那句口头禅,“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毕竟被留下来,关副政委毕竟是把青春年华奉献给海岛的老海岛。况且,我还享受每个月九十元零一角钱的工资。
两个“毕竟”一个“况且”,做通了我的思想工作,一切都释然了。
李主任说:“再加张桌子,我们俩在一个办公室。”我说:“你给我下副主任命令了吗?我为什么要和你一个办公室?”他说:“听说你不上班,总在宿舍里写小说。”我说:“你想看着我吗?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工作,只在业余时间搞创作,有目共睹。你评价一个干部是实事求是,还是道听途说?我回宿舍去了。”他赶紧叫住我:“你别走,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我别无所求,在你隔壁的仓库里面栖身。”他想了想,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先这样吧。”
我把仓库收拾一下,搬进一张桌子,和文件柜、清扫工具等杂物为伍。我早就想写一篇反映守岛战士生活的短篇小说,因为工作忙一直没动笔。我读过《鲁滨孙漂流记》,被深深触动。鲁滨孙因乘船遭遇风暴失事,漂流到孤岛。他独自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历尽艰难困苦。他不但供给自己日用所需,并开辟出一片肥沃的土地。作者歌颂的是资产阶级的个人奋斗精神,和我们守岛官兵不可同日而语。部队上岛将近三十个春秋,每一个守岛官兵,都是一个现代鲁滨孙。
像老栾那样的守岛战士,已经两鬓斑白,被称为“海岛老前辈”。
在他们留下的足迹上,一批又一批的新战士,源源不断地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走来,成为新一代的守岛战士。他们有着不同于“老海岛”的性格、气质、爱好,但是和“老海岛”一样深沉坚忍,无不来自他们对海岛一往情深的热爱。
战士小郝调到大连招待所之后,不习惯大城市生活,无比留恋广鹿岛。每当岛上来船,他都到码头,帮助下岛的官兵们排忧解难,帮助家属抱孩子,为他们买火车票和船票,送船送站。一代代的守岛官兵,都是现代的鲁滨孙。
有了他们的付出,万里海疆才固若金汤,成为船的陆地,蓝色国门。
我构思了小说《小岛上来的鲁滨孙》,塑造调到大陆准备进院校的战士刘树才,因为和落后战士李谷安赌气,没披露溜轱辘马车的刹车技巧,导致重大事故发生。他良心发现后毅然重返海岛回炉。我在仓库里面一气呵成,写出初稿。
李副主任被免职,球场上再也不见他上蹿下跳的身影。别看他个矮,现在连天空都矮了一截。原要塞区宣传处杜干事调到广鹿,接替李副主任位置。
一九八三年的最后一天,机关晚上例行会餐,成了年末的全部意义。我吃了两个鱼头,鱼的思维一定进入大脑,陡然间想到大海里游泳。杜副主任一杯酒下肚,演唱现代京剧“今日痛饮庆功酒”。这段京剧,彻底结束了李副主任纵横捭阖的酒时代,大家怎么劝都不喝。我和新主任李天河到高一连查岗,晚上十一点钟回来。然后,我们到电视室聆听新年钟声,向新的一年报到。
高二连指导员汪同举,处理问题举重若轻,和家属举案齐眉,处理各方面关系举手之劳。杜副主任家属来队,他第一个送来两条小嘴鱼,说了不少暖心话。杜副主任由衷地评价:“这个人不错,很不错,确实不错。”杜副主任永远不会发怒,说话总以商量的口吻“这个这个哈?”他总笑呵呵的,像一具只有一种表情的玩偶。他更是个超级好人,为了给别人腾出位置,被无条件地发配到广鹿。我给他理发,他一摘帽子吓了我一跳,仿佛头顶上一直没生过头发。
有头发的地方,也如同鹅卵石浸水线的位置,生了一圈龙须菜。
我问:“你的头发怎么秃成这样?”他笑呵呵地说:“当年替人吹牛,写材料‘拔高’,拔秃了。”许多人被他“拔高”提上去成了首长,唯独把自己“拔”成了秃头。他在来广鹿之前,首长找他谈话,承诺解决他的团职职务问题。
领导甩包袱,他却误以为被重用,身背行李,兴致勃勃前来赴任。他这种好人,大多数扮演悲剧角色,终生不会有太大的造就和幸福。师里调整团领导班子已经接近尾声,仍没有他任职的消息。他理直气壮地给师领导打电话,问:“我进团班子的问题考虑没考虑?”师领导直截了当地回答:“没考虑。”
他知道没戏了,仍笑呵呵的。他孩子不懂事,逢人就说:“我爸快进团班子了!”他非常尴尬。我以他为原型写了短篇小说《任职》,提着两盆君子兰上任受冷落,寓“君子受苦”。他说:“这个这个哈?别把主人公写成窝囊废,是怀才不遇。”《昆仑》杂志某编辑看好这篇小说,又觉得人物没有太大价值。
杜副主任是六八年兵,有人是七一年兵,肆意羞辱他,说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等等。在他尴尬之时,我挺身而出为他解围,和以后为秦主任解围一样。
我超额完成新闻报道任务。那天,我和杜副主任到大连慰问老干部。
我的一篇短篇小说寄给某杂志某编辑,一直想去听一听他的修改意见。为了改变关副政委和李天河对我的印象,我在大连一天都没多呆,别人介绍对象一个都没看,提前一趟船上岛。某杂志编辑给我的来信,也随我一趟船上岛:
董太锋同志,你好!我正在寻找表现海岛军人生活的小说,你送上门来,很让我兴奋,如在大连,请速来编辑部,当面交代修改事宜,下一期发表。
人一进岛,就像某国发明的倒刺“女用防强奸”避孕套,进去容易出去难。
李主任也想给我一个好印象,没等我厚着脸皮请假,他让我第二天坐船到大连。我到了大连,下船就去找编辑。编辑昨晚坐船,到上海治疗眼睛去了。
王宝贝探家回来,第一时间在大连看过电影《少林寺》。他说:“武打太精彩了,尤其侧踹,身体都在空中横过来。”我在仓库里腾空侧踹,身体横过来很难。那天晚上,部队在大操场上放映快传片《少林寺》。军民人山人海,如同当年在二十五中学看电影“智取威虎山”。影片中的武打场面确实精彩,让人百看不厌。
晚饭后,我和王忠清、王建国走到到靶场。我投石片超过百米,他们感到不可思议。走在海边小路上,眼前大雾弥漫,和我的未来一样神秘,含而不露。下了渡槽越过公路,大家来到原高二连旧址。昔日干干净净的营房,长满半人深的荒草,地上满是牛粪。收音机里播放杨非的音乐《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让人伤感。去年夏天我来采访,和指导员汪同举,坐在干净整洁的台阶上。
山下营房是食堂、篮球场和菜地。山腰是炮排、枪排、连部和俱乐部。山顶是三七高射炮、十四点五高射机枪阵地。官兵们利用业余时间撬石头扛上山,修建一条从山下通往山顶的天梯,也叫“通天路”。两边砌成花墙,花坛里鲜花争芳斗艳。汪同举如同站在舞台上,潇洒地往山上一指,声音朗朗:“看,我连的官兵们,用汗水浇灌出绚丽的花朵:昔日的放牛场,变成了今天的通天路!”
现在,“通天路”变成鸟道和动物的乐园。一只野猫蹲在柳树下捉鸟,三头牛在篮球场上悠闲地吃草。三年前整编,随着连长一声“解散”,“硬骨头式连队”被高三连取代。从此后这里荒芜人烟,连点“骨头渣子”都难以寻觅。
主任李天河和杜副主任到大长山开会三天,竟滑天下之大稽,让我代替主任工作。一是我没有股长们觊觎主任位置的瓜田李下之嫌,再是对我进行安抚。
让我代理我就代理,让他们看我如何履行“露水”主任职务,解决了什么问题。第一天上班,我主持处务会,听取几个股长的情况汇报,分配工作任务,提出重点解决的问题的办法和途径,必须在第三天之内见效、完成。原守备区遗留无法解决的几个干部转业、提职、生活上的老大难问题,圆满地得到了解决。
西安政治学院一年一度招生,在基层连队选拔学员,团里已经选择放弃。
我利用一天时间到各连队了解情况,发现迫击炮连指导员曲能伸,做思想政治工作有创新。我在连队召开座谈会,听取官兵们意见,和曲能伸谈话。
曲能伸说:“我没什么新经验,我所做的,全军指导员都在做,用的都是一套教材,只是各有一套方法。讲我军的光荣传统,党指挥枪,宗旨是‘为人民服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谁当兵为谁打仗。思想工作必须天天做随时做,发现问题苗头及时做,预防问题提前做。做不通怎么办?做不通也要做,今天做不通明天做,明天做不通后天做,直到做通为止。只有这样,我们的军队才有战斗力。战争年代,我们研究如何打败敌人;和平年代,我们还要研究如何不被自己打败。我们的目的是:一切为了打仗、打胜仗。否则要我们军队干什么?”
我对老曲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写了篇情况汇报,交给政委。政委看后觉得非常好,让我把曲能伸的先进事迹材料及时报到师里。三天之后,李主任和杜副主任开会回来。我向李主任汇报情况,他感慨地说:“你当主任正合适”。
我写的一篇关于曲能伸的经验消息,发表在军报上,并加了编者述评。曲能伸被评上要塞区模范指导员,两个月之后,被选送到西安政治学院深造。
我反复修改短篇小说《小岛上来的鲁滨孙》,字斟句酌。我似在那密密的“格子”里,发现一星若明若暗的渔火。我读给不同的人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我综合众人意见:自寻烦恼自不量力;白浪费时间白出力白浪费稿纸。
放映员张李刘和生活原型是老乡,我把小说读给他听,读了一个小时。我口干舌燥,问:“你听的怎么样?”他懵懵懂懂:“你写的啥鸡巴玩意儿?”
刘干事弄了块西瓜,给了我一瓣。我吃了一少半,大半留给王建国。
师里通知我到大连,参加总政在哈尔滨召开的“对台宣传工作会议”。我担心李主任不放,没抱太大希望。李主任主动找我谈话,说:“我和有的领导不一样,绝不耽误同志们的前途,只要上级需要,你尽管下岛。”我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话?”他说:“本位主义让我们走过弯路,必须吸取教训。你在其他方面发挥作用,同样为部队作出了贡献,也为我们团争得荣誉,我大力支持。”
他的话发自肺腑,我很感动。我临行之前,他为我饯行。
我开玩笑:“你不能赖我把你灌醉?”他一口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