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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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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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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大舅弟弟死里逃生 大妹妹穷家穷途末路

高三连指导员到警备区教导队参加培训,李主任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到老连队代理指导员,为我提职创造机会,我表示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我回到老连队,就像回到了老家小西山。以前我无论如何想不到,有朝一日成为连队主官,尽管是临时代理。我把自己当成老指导员“小金嘴”,团结连党支部一班人,把连队的军政训练搞得风生水起。一个季度,在连队党支部建设、理论考核、施工训练、文化学习、两用人才、歌咏比赛、拥政爱民等获得全团两项第一,全营三项第一。

就在我准备再创新的业绩之时,指导员培训结束。部队实行干部年轻化,我仍没下指导员命令。李主任说:“你要端正思想放下包袱,我会继续为你创造机会。”没有部队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诚恳表示:“我只有多做工作,才能感恩回报部队。”我交接完工作,仍回政治处当书记,一心一意做好份内、外工作。

一夜绵绵小雨,白天仍小雨绵绵。天空和大地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人,缠缠绵绵地没完没了,用皮肤就能感觉出潮湿,连偶尔露出的阳光都是潮湿的。你随便看一样东西,心里都湿漉漉的。阳光普照的日子,似乎成了遥远的记忆。

大陆上的海底电缆铺设到海岛,部队彻底告别了“营房电”、蜡烛。整座海岛灯火辉煌,如同夜里升起了太阳。以前每到晚上九点钟营房停电,机关小楼内,如同举办烛光晚会。每个窗口都呈现出影影绰绰的烛光,在海岛上灯火辉煌。

许多人产生了错觉,以为没到熄灯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拂晓。

那天,我和伍干事唠到凌晨两点钟。他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我的语言枯竭了,写东西一点话都没有。”我说:“你美好的语言都用去赞美妻子了。”

他装作不愿听的样子,实际上心里极其受用。

雾终于散了,大家赶紧洗衣服、晾晒被褥,把与干燥有关的事情做完。建军节拂晓,机关干部紧急集合,整队出了大操场,沿着山路前进。我写小说一夜没睡,模模糊糊一边走,一边琢磨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突然,眼前对面不见人,就像走进了山洞。突然,眼前亮了,又像走出了山洞,队伍从一团浓雾中穿越。“二战”时期的一队德军,就是走进神秘的大雾之中不见了踪影。路过一座果园,王建国刚伸手,被我一把将手抓住。果树下,一个老太婆早已经严阵以待。

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中,弗雷德利克和他的女朋友戴洛立叶,一生虚度,在事业和爱情上均无所作为。回宿舍我刚躺下又赶紧起来,打开电灯写作。我在爱情上一无所获,事业上要有成果。屋里潮湿得像水牢,楼上楼下天壤之别。娄助理家属来队,我把楼上的宿舍让给他。他家属休完假,他只字不提搬下来,我也没搬上去。每当家里不来信,我去信不回,肯定有事瞒着我,干着急没办法。

惠达在大连训练民兵,来电话给我介绍对象。他说:“刘小姐有些动心。”我说:“千万别心动过速。”杜副主任在大连开会,也来电话,说:“我家属给你介绍对象,你下岛的时候见见面。”我一一谢绝,坚信梦中佳丽离我越来越近。

父亲终于给来信,说弟弟到大连当民工。凭我的直觉,弟弟肯定出了大事。我整天提心吊胆,似在等待噩耗,又没有机会回去,仍给弟弟写信:

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在家里容易成为井底之蛙、自暴自弃自卑。要在大环境中消灭自己,在小环境中发挥自己。要正确认识自己,找准在生活中的位置。唯一选择仍是进取,记住奶奶的话:自己精神自己长……

我把弗雷德利克当成前车之鉴,坚决不做“董雷德利克”。寂寞艰苦闭塞煎熬,能把人变成草包,也能变成金刚钻儿。天气是《沙家浜》中的刁德一,一会儿布满乌云,一会儿露出一隅蓝天。小时候每到清明开后门,天气变暖,爷爷说:“穷人的日子好过了。”晚上可以开窗户睡觉,表明岛上的日子也好过了。

晚上,伍干事和我谈论怎样写小说、谈恋爱、接人待物。他是我的《辞海》和《百科全书》,每一项词条都是关于我的注释。他说腰疼,我说:“你见首长太多,点头哈腰累成了腰肌劳损。”我修改短篇小说《军人形象》,寄到编辑部。

太阳出来时乌云一片,太阳落下时万里无云。我要做一轮冲破乌云的朝阳,高高升起在湛蓝的天空。我给《解放军文艺》寄去六篇小说,都没被退稿,能中一篇就是胜利。我从未梦见过那位“梦中佳丽”,却经常梦见小说发表。

吕参谋家属随军,不知道什么叫“花露水”。家属房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丈夫。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她就感到无比满足。吕参谋父亲来部队,大家都说老吕比他父亲还老相,父子俩像哥俩。老吕喝醉,搂着父亲的肩膀说:“这不是我的老哥吗?”光连长家属随军没几天,两个人开始没完没了地吵架。光连长脾气暴躁,夫妻吵架好动手,家属鼻青脸肿不好意思见人。有一回,家属拿着一缕头发到政委家告状,准备离婚又不离了。她说:“天天挨打,也比守活寡强,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光连长向家属陪礼道歉,称她是“一个被窝里的战友”。

伍干事过生日,我买了两瓶啤酒,在海边礁石上烧烤螃蟹,为他庆寿。李玉余正在海里碰海参,我俩恶作剧拿走他放在海滩上的衣物。他赤条条地上岸,拼命追赶,我俩把衣物放在山坡上,逃之夭夭。王建国爱人来队,我抱着他的小儿子去商店,体验做父亲的责任。海岛上买不着啤酒,军人服务社来了啤酒,每户只供应五瓶。大嫂们都愿意和光棍搭讪,我买回一箱,成为“光棍楼”里的能人。

许多人说:“年龄不小了,抓紧吧!”他们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早日发表小说,才是“抓紧”。“金厅长”任后勤管理员,家属来队,中午到他家喝酒。

看了曹禺的《雷雨》,人性的压抑让人窒息。六篇小说全被退回,我一阵晕眩如同贫血。我往外寄稿子,像割开血管放血,编辑的退稿信,是一贴贴廉价创可贴。大概怕我“失血”太多,编辑附了一张“函授报名表”。我以为奇耻大辱,把“表”撕的粉碎扔到窗外。纸屑是有灵魂的,风一刮,围着杨树旋转。

蝉鸣消失,意味着冬天并不遥远,更让我有了紧迫感。团里纪念部队上岛三十周年,我到大连印背心,给老干部买纪念品。大舅给我来电话,他和大舅妈到大连付家庄疗养,让我带他回小西山。我从未和大舅谋面,妈妈也和他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大舅叫“季铁嘴子”,一个稚嫩少年,劝退了准备屠城的苏军炮团。

他参军后任“四野”某团政委,大舅妈是军医。大舅能说会说,话多有失招祸,被审查被降职被开除军籍被关押。大舅妈也受了牵连,在农场陪大舅劳改二十年。大舅平反后恢复了县团级,任查哈阳水库主任,坐吉普车回林甸老家光宗耀祖。他半年后离休,和大舅妈随省老干部疗养团,到大连疗养。

这几年看对象,我几乎走遍了大连的大街小巷,早已轻车熟路。到大连之后,我给画家梁文敏送请帖,拿画,他给我画了幅竹子。我马不停蹄地坐电车到世纪街,报社刚上班,向有关编辑送了请帖。返回时我到印刷厂印稿纸,又到工艺品厂,制作部队上岛三十周年纪念品。我雇车将奖品运到码头,装上去广鹿的登陆艇,打电话派人接船。我住在“要后招待所”大房间里,由一座舞台隔成的若干个小房间。我中午吃完饭,刚想休息片刻,住进一群男女老少,仿佛刚从月球上下来,浑身沾满月尘,在水龙头下吵吵闹闹地冲洗,到我的房间里倒开水。

已经免职的寇协理员遇到我,非让我找人帮他把“初中”文凭改为“高中”文凭,说这样就能转业进大连。除非他这个高中文凭,能像一尾精子偶然穿透子宫,否则希望渺茫。我到警备区找人,为他改了文凭,他果真进了大连。

走了一下午,事还没办完。晚上想去见大舅,杜副主任在留言板上留言,让我晚上到他家吃饭。在杜副主任家刚吃完饭,大嫂介绍的姑娘来了。她浑身波澜起伏,一步多颤。她戴着深度眼镜,仿佛不但有青春还有青春方面的知识。

大嫂在另一间屋子里,以各种手势和表情提示我如何说话,像指挥聋哑人表演。我的脚被新皮鞋磨出大泡。小西山有句俗话:脚上的泡是自己碾的。

大连的秋天也是秋天,树叶落了一层。紧迫感就像吸血蚂蝗,紧紧地吸附在我的心头上。我下午把所有事情办完,坐车匆匆来到岭前农场招待所。

一个没了牙齿、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坐在门口,像极了妈妈。我一眼认定这就是大舅,上前敬礼,喊了一声:“大舅您好!”大舅愣愣的,仍不忘核对:“你是董太锋吗?”我说:“大舅,我是您的外甥董太锋。”大舅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进了房间,大舅喊了一声什么“青”:“大外甥来啦!”

家里像框中有张照片:一身戎装的大舅和大舅妈,一个英俊一个俊美。眼前的大舅,说话含混不清含不住口水。大舅妈又高又瘦,头发花白,表情木讷、呆滞。我介绍了家里和妈妈的情况,晚上请他们到“桃源饭店”吃饭。

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大舅妈悄悄对大舅说:“他家那么穷,哪来的钱。”

我掏出厚厚一叠三百元钱,全是十元钱面额,抽出两张给大舅妈。大舅妈木讷地接过去,连句“谢谢”都没说。大舅很有酒量,高兴,一边喝酒一边作诗:

秋风落叶喜相逢,

甥舅桃源诉衷情。

把酒言欢真高兴,

更盼明天新里程。

第二天下午,我们回到小西山。妈妈迎出来,抱着大舅的胳膊就哭。他们兄妹根本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见上一面。妈妈做了十个菜,晚上把老叔和太有大哥请来吃饭。酒桌上,大舅又能喝酒又能说,让别人没有插嘴机会。

太有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慨地和妈妈说:“姥娘家那头有能人哪!”

我每次回家都有事,实际上无时无刻都有事。大队优待军属二十斤苞米面,老叔家没有,埋怨父亲,找爷爷奶奶告状。爷爷和奶奶马上就帮腔骂父亲。父亲刚要下跪,被我扶起来。我把苞米面送到老叔家,为父亲解了围。爷爷天天骂父亲,不是这个活干的不对,就是那个活干错了。父亲根本没做错什么,爷爷只拿儿子耍威风,欺负人。阶级压迫可以反抗、消灭,父亲压迫儿子,只能逆来顺受。很难想像,父亲如何忍受了一辈子。幸亏我走出了小西山,否则父亲死不瞑目。

我从爷爷那里得知,弟弟在大连干活时发生事故,还在住院。我的家人不堪一击,难道像电影《铁面人》那样,用铁护具包裹起来?第二天回大连,我把大舅和大舅妈送到付家庄疗养院。我买了麦乳精等,到第五人民医院看望弟弟。

护士说弟弟已经出院,回工地疗养。我寻到太原街,工地上一座破破烂烂的工棚,就是弟弟的“疗养院”。满地是水,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正在修理四处喷水的自来水管。破木板钉的大通铺上,被褥胡乱卷成一团一堆。

一恍惚,我仿佛回到十年前,来到搞副业住过的的工棚里。

水越喷越凶,大通铺的被褥上面全是水。我急忙关闭自来水水管开关,水停了。那人一回头,原来是弟弟。水龙头没有毛病,弟弟把开关方向拧反。

在黑暗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猫一样的男孩。他刚刚来到工地,十七岁,来自新金县,明天上工。弟弟喉咙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喉结偏移,吞咽受阻。建筑公司的赵科长和工地上的高师傅闻讯,前来向我介绍事故发生的经过。

那天,弟弟推砖,从四楼撬板上摔下来,手推车一只把手从脖子上插进喉咙。他被及时送到附近医院,因为伤势严重,医院拒绝抢救。在施工方的坚持下,

几家医院的外科主任紧急会诊,最后,由一位资深外科手术专家主刀。

没有家属在场,喉咙往外涌血沫子的弟弟,自己签字。万幸手术成功,弟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弟弟来工地第一天挖沟塌方,两个人被石头砸死,弟弟侥幸生还。人死了工地负责处理后事,伤了负责治疗,残废了送回家里,没有任何补偿。民工的生命既不能用精神衡量,也不用物质进行计算,更不会用道义品评,只有自己珍惜自己,正如奶奶所说,“自己的精神自己长。”要不是施工方坚持抢救,弟弟早已经魂归小西山了。赵科长和高师傅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只有感谢,你们始终没有放弃,才让我弟弟获救。”他们紧紧和我握手。

弟弟的衣服褴褛出不了门,吃饼子喝白菜汤疗养。我给他买了套衣服,到渤海饭店吃饭,竟没钱支付啤酒杯押金,到附近部队招待所找熟人借了三十元钱。我和弟弟围绕二一零医院大墙走了一圈,介绍我在这里的经历。我让他立刻回家,他说:“我到月底才能结帐,铺盖还没拿。我说:“那几个钱买不回一条命,能把命拿回家就谢天谢地。”我终于理解了父母,为什么不像要求我那样要求弟弟妹妹们。我无数次遇险,从来不后怕。弟弟死而复生,我经常在恶梦中惊醒。

关副政委被免职,和我坐一趟船回岛,没人帮他拿东西。此时此刻,我全记得他对我的好处。他第一个发现了我的才华,让仇干事上岛帮我修改诗朗诵,准备发到《解放军文艺》,从而激发了我搞文学创作的信心和勇气。他在海岛坚守三十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海岛”。我把所有东西背在自己身上,他笑着叫我一声“小董”,我激动的热泪盈眶。我不断调整做人的标准,终生以德报怨。

“老牛船”“辽民三号”报废,换了一艘一九六七年建造的日本旧船。这艘船设计合理,美观、实用、宽敞,速度快,但是坐上去,总感到别别扭扭。

船到大海中间,狂风大作大雨瓢泼。船在滔天大浪中颠簸起伏,船舱内一片呕吐声,酸腐味儿让人窒息。我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如同一位老船长。

旁边一个孩子一边呕吐一边哭喊“妈妈”,妈妈晕得顾不上孩子,歪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抱过孩子,把她的眼睛和耳朵捂住,她才一点点地安静下来。

上下铺喷出的秽物形成交叉射线,像一座座强大的火力点。右上铺的人吐到左下铺人身上;朝上躺着的人,把秽物喷射到上铺铺底,又落了自己一身一脸。没有谁埋怨责怪,此时就是小偷翻包也没人报警。即使雨果《九三年》中“鰂”的触角伸进船舱,也没人用利斧砍断。我的脸上,不时溅上菜叶和饭渣。我的嘴角一热又一凉,粘上一截粘乎乎馊酸的面条。我坐在班车上,耳边还残留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道路被大雨冲毁,汽车绕岛一周,像个顽皮孩子在烂泥中打滑。

回到宿舍里,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脑袋里纠缠着一团团乱麻。我的经历,用幽默的语言无法平复,更不能凭几条励志豪言化解消融。我像用红外线扫描仪,不断扫描属于我的爱的温暖。黑夜是一块反光板,影影绰绰映亮了梦中佳丽,到了即将入睡的瞬间,我都无法将她捕捉。人处在弥留之际,也不过如此。。

中央电视台直播国庆联欢晚会,大家坐在电视室里观看。

机关查岗,加二连哨所岗楼里没人,枪和子弹袋挂在墙上,被我们送到连部。原来,哨兵跑到山下营房看电视。第二天上午,大家早早地来到电视室。十点钟,阅兵式开始。从一九五九年到现在,间隔二十五年恢复阅兵。阅兵式由国防部长秦基伟主持,军委主席邓小平检阅部队。各种武器装备的展示、高昂的士气整齐的步伐,大壮我军威国威。阅兵部队身着新式军装,让我们感到无比荣幸。

清理仓库,翻出许多老唱片,失去的才是美好的。“骑兵进行曲”,曾作为复县人民广播站的开始曲。这驰骋了我的想象力:骑着骏马回到童年的北方大草原上。圆舞曲《节日的队伍》,重现我和姐姐凿壁偷看代春田弹琴的情景。《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战士爱读老三篇》等老歌曲,把我带回到热血沸腾的年代。

军区准备在广鹿守备团召开“雷达保养现场会”,后勤处军械股写的经验材料,被军区作训部的雷助理枪毙。他提出一大堆意见,让他们重起炉灶重写。

主任把我请到家里,吃了一顿肥美的螃蟹,让我替军械股捉刀代笔。我临危授命,别欺负广鹿没人,立刻到招待所找雷助理了解情况。雷助理像根雷达天线,酒后睡醒,不住地打酒嗝,一闻就是“广鹿茅台”。他说:“我把对经验材料的修改意见录了象,你看过没看?”我说:“没看。”他遗憾得捶胸顿足,仿佛错过了和外星人交流的机会,打开录像机:“我现在给你放录像,你要是不看,没法重起炉灶。”我不屑一顾,说:“明天早饭后,我肯定把材料给你送来。”

晚上刚动笔,军械股长在宿舍外面敲门,眉开眼笑地送来一大堆夜餐。我写到凌晨两点钟,将七千字的《我团如何保养使用雷达设备》写完,进行誊写。第二天早饭后,我把材料送给雷助理,他认真看了一遍,一个字没改通过。

晚上放映朝鲜影片《随军记者手记》,地炮指导员老鲍大加赞赏:“热闹热闹,老看和平片太软了!”他侍弄菜园很有一套,架上的芸豆逗遮住了叶子。我到他家吃过青苞米,爷爷种了一辈子苞米,都没他侍弄的苞米又大又嫩又香。

刘政委衡量政工干部是否称职,仍恪守当教导员时的标准,先看胖瘦。政工干部肥头大耳,哪怕把思想工作做进战士的左心室,也是心广体胖养尊处优。指导员“小金嘴”因为脖子后面胖出两道褶,被他毫不留情训斥了一顿。像老鲍那样种出超级芸豆和苞米,也没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应该处理转业,回家种地。

雷助理来电话,让我立刻到“警后”撰写电视片解说词,时间一个月。我买了一袋精面粉,五十斤大米,二十斤豆油,来不及等交通船,搭老百姓到皮口的渔船船,“警后”来车接我。我用两天时间修改解说词,雷助理非常满意。

我买了酒和糕点,把东西折腾到火车上,下午四点钟到达瓦房店。

汽车上,我旁边坐着那位“这将意味着”。眼下是秋收季节,一半空座,他非对号入座不可,把乘客赶走:“你没对号入座,将意味着你没有座……”

一连串的“这将意味着”,让我想起永宁城的传说之一“鸡鸣谷”。我是一株熟透的谷子,浑身的鸡皮疙瘩变成了谷粒,窸窸窣窣地漏了一裤筒子。

汽车到了永宁,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我饿了一天,扛着提着一百多斤重的东西往小西山走。我走一段歇一段,到了盐场。我的脚步轻轻的,生怕惊醒了家乡的美梦。我不管走到哪里,根都深深地扎在这块土地上。

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优秀的人物支撑门面,享受崇拜和敬仰。以前,姐姐是我们家里的翘楚,现在落到我头上。来到地东头,董云巨家街上大园里的那棵大杨树,已经影影绰绰。大杨树二百多岁,是小西山的“老树精”留下的根。

大杨树树底部有多道锯痕,最深的割到一半。除此之外还有斧砍的凹陷,都因树下有座黄仙庙,得以保留下来。为了不让树与蔬菜争肥,董云巨祖祖辈辈截树根,杨树不再长高长粗。到了余联君房后拐上斜岔子,大杨树发现我,“哗啦啦”地抖动树冠,和我寒暄:“驴进的这趟来家又胖了!又没领媳妇回来?”呼唤院子里大黄狗,“快告诉董云程家,太锋回来了!”大黄狗“汪汪”叫,满屯子狗也“汪汪”叫。我下了“坎子”,有人打着手电筒,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晃。

我知道是父亲和妈妈,怕吓着他们,不敢大声打招呼。他们的手电筒光亮照到我脸上,妈妈惊喜地说:“可不是回来了嘛!”我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妈妈说:“天一落黑,我心里就发闹。全屯狗一叫,就知道你回来了。”

父亲妈妈帮我提着东西,说:“再回来别带这么多东西。”

弟弟到许家屯倒苹果,小妹妹去姐姐家,只剩下爷爷奶奶父亲和妈妈。

我家和老叔家就像两个超级大国冷战,天天都有摩擦。老叔离开我们家还不行,还总和我们家过不去。成军用老叔家的牛拉苞米,老叔说把他家牛眼睛打瞎了。我找老叔过来吃饭,他死活不来。我开玩笑:“老叔,我眼睛和牛眼睛一般大,挖下一只给牛安上。”牛眼睛没瞎,失明的是能看见亲情那只“眼睛”。

刮风下雨降温,整日呆在家里出不去。破房子到处漏雨,如同冒顶前的矿井,不知道何时等来救援。这是我的巢,我在这里长硬翅膀飞出去,再不时地飞回来。我是只飞去来器,在亲情的动力下飞来飞去。老人们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外界和他们没有半点联系。尤其是父亲,他的悔恨,变成了永远填不平的万丈深渊。我们有了出路,对他才是最大安慰。在对待个人前途上,我绝不敢掉以轻心。

换了两扇窗户,让父亲有了巨大的成就感,没事站在窗前欣赏。老人们不断变老,就像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见一次一个样。我能做到的,是多回几趟家,多帮老人干点活,多买点儿好吃的。每天晚上,我都和父母唠嗑,有说不完的话。

天终于放晴,有霜冻。吃过早饭,我和父亲去地里拔地瓜秧子。

今年雨水多,地瓜秧子扎得深,拔到半头晌再用犁杖豁,拣到傍晚。我使尽浑身解数,一刻不歇地苦干。起完了地瓜,只算解决了秋天的一个难题。

干活、睡觉,干活……我如同一件毛坯,不断地打磨抛光,磨平棱角。

除完了地瓜,家家户户磨地瓜,过滤淀粉,片粉皮储存,晒地瓜渣喂猪。过去用擦子擦,全家人在月光下一擦大半夜。每磨完一个地瓜,比长成一个地瓜都费劲。有人开着手扶拖拉机走村串户,用粉碎机粉碎地瓜,比过去省劲多了。

成军准备盖房子,下午来赶老牛车垫地基。我带了给小外甥买的玩具,一起去潘家沟。成军赶着老牛车,慢腾腾地表演“太空行走”,三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家。我一直记得老太太一边喘息,一边为我炒花生,骑自行车去商店买礼物。

他家太贫穷了,如同电影剧组搭景,拍摄《白毛女》那类题材的悲情电影。我不理解,大妹妹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家。既然成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

他家的谷子收到家里一直没打,胡乱堆在院子里。上层谷子做了麻雀的美餐,中层谷子鸡刨猪拱,底层谷子已经霉烂。大妹妹迎出来,无奈地对我苦笑。

我以为两位老人不在了,老头颤颤巍巍地迎出来,让我惊叹生命的奇迹。“你哥呀——”他从强力胶水中拽出三个字,再也拽不出第四个字。他的呼吸系统是架老旧的管风琴,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奏出音符。老太太也往迎,艰难地跨过门槛,也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老一辈人都知道,老太太年轻时,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上过伪满洲国美人图。她的气管更不好,在她身上,“妻管严”已经失效。

屋里地上,痰迹星罗棋布,刘伯温转世也破译不出这怪异的“痰谱”。幸亏有个欢蹦乱跳的大孙子,是全家人的全部希望。好在一家人始终其乐融融,否则日子真的没法过下去。两位老人能下地但是不能干活,负责看管孙子,一个坐在炕梢一个坐在炕头,拿大棍子。“小贼”往炕边跑,就被两根大棍子交叉拦截回去。“小贼”光溜溜地缠了件破围裙,什么好孩子都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

过去辽南家家户户农家院子里,都有一座肛瘘般的粪坑,现在已经“治愈”。成家院子里仍保留一座,就像故宫院子里仍保留着那座荷花池。我用棒子打了一下午谷子,被“荷花池”熏的头昏脑胀。傍晚,我终于品出了“五谷香”的味道。我由“久入鲍鱼之肆闻而不知其臭”的生理变化,再到思想感情变化。

大妹妹和妹夫,仍住在原生产队遗留的破房子里。外屋是磨坊,地中间一盘大磨,象征新时器时代仍没在这里结束。磨道上,被毛驴踏出的一圈凹痕历历在目。人类那些发明算个鸟?自从新石器后期,毛驴已经开始演算圆周率了。

屋子里堪称农业展览馆,堆放着不同时期的车马农具,从初级社的双轮双铧犁再到人民公社时期的播种器,充分展示了初级社向高级社过渡的风雨里程。

那些车马农具似在自豪歌唱:

互助组是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合作社是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动摇!

人民公社是金桥,

通向天堂路一条!

屋子很冷,炕烧的烫人,像人发高烧。我和妹夫喝了点酒,挺解乏。我暗暗叹息,董家又一个闺女陷进了贫穷的泥淖。成军明天举行新房的奠基仪式,未来的地基却在塌陷。他家的的房场,和老白大爷家比邻。老白大爷是太奶的亲外甥,爷爷的亲表弟。他是个兢兢业业的邮递员,劳动模范,大半生都在邮路上跋涉。

我从小学到中学,天天看见他身穿绿制服,骑自行车送信送报纸的身影。我九岁那年,和十三岁的董云华到他家串门。董云华用小扁担挑着干胖头鱼和干海秧菜,我们走了一上午来到潘家沟。靠他家路边是公共汽车站,公共汽车一天几次停靠,我以为他家是天堂。街上园子里有两棵苹果树,他给我们摘了一大筐苹果,我以为他家是仙境。他家的苹果园子,胜过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老白大爷却不认成军和大妹妹这门亲戚,不许他们在他家房东头盖房子,要盖也得留出一间房子的空间。两家多次谈判不成终于翻脸,亲戚家变成仇家。

老白大爷的儿子和我同岁,在第一次交战中,就被成军打断了两根肋骨。老白大爷每天磨刀霍霍,准备晚上去后街杀我的小外甥,让他家断子绝孙。

除了我们家的牛车,成军还求了两挂牛车,其中有我的同届同学刘传根。每当牛车在房场出现,老白大爷一马当先拿着杀猪刀,儿子挥舞菜刀出来叫阵。

成军也不示弱,操起镢头准备迎战。我在两边苦劝,总算没出人命。刘传根没把车赶出一百米,就成功地翻了三次,一车沙子只剩下了少半车。牛车没等到房场,就被我的中学同学翟家立的嫂子截住,不许从她家街上经过。

整整一上午,三挂牛车连半车沙子都没拉进房场。

下午车倒是没翻,刘传根却躺倒不干了。他说:“太锋,咱们是同学我才和你说。我为什么看成军的热闹?他中午做些什么菜?那芹菜老得能吃吗?”

不时有几斤重的石块,“嗖嗖”地从老白大爷家院子里飞出来,好几次差点砸到人。我这样的投弹能手,也无法将小盆口大的石头投出六、七十米之外。刘传跟等更找到了借口,就地卸车死活不去房场。房场成了禁区,连鸡鸭鹅狗都绕着走。还举行什么奠基仪式呢。到了下半晌,三挂牛车只拉了三车沙子,没有我用土篮子挑的多。晚上,一大帮人喝五吆六地喝酒吃饭,拿了工钱赶车回家。

这活还有个干吗?我又去老白大爷家通融。他家院子里,竖起一架类似古代攻城抛石机一样的架构。老白大爷说:“看你面子,什么事都好办,成军不行,坚决不许在我家旁边盖房子。”老白大奶如同介绍先进模范人物事迹,诉说大妹妹不认亲、妹夫不是人的生动事例。我以为他们说完出了气就好了,没想到气上加气。老白大奶一翻白眼就说不出话,老白大爷就跃跃欲试地试着刀锋。

他的举动虽然充满杀气,看着窗外的眼神,似很长远很深沉很有些哲理。我期待他说出毛姆《刀锋》开头那类话:一把刀的锋刃很难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他却说:“你回去和你妹夫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开打。”

我黔驴技穷,老白大爷油盐不进,怎么说都无效。妹夫要用武力解决,说:“不动用武力,房子永远盖不成。”他让我决定,我完全同意,说:“要动用武力,还得组建大刀队保护车队,先砍两批人头。第一批是老白大爷父子,第二批是刘传根和翟家立嫂子。但是,得拿到‘格杀勿论’的尚方宝剑才行。”

我磨破了嘴皮子,老白大爷的弟弟在公社当干部,也回来当说客。白大爷终于同意去找大队和公社调解,在没调解好之前,坚决不准成军垫地基。

晚上,我和到马殿阔老师家辞婚一样,带了六样厚礼来到老白大爷家,让他给我个面子。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礼,他终于让步,说:“我都六十多岁了,等我死后,你妹夫愿意怎么垫就怎么垫,把地基垫到我坟头上都没有意见。”

我一听更泄气了,白搭了礼物白厚一次脸皮。一份资料中说,邮递员在世界上所有职业中寿命最长:他们挨家挨户的投递过程,是无形中的步行,在投递信件时,用腿、练腿,负重走路、爬山、下坡、跳涧、赶路或骑自行车……

老白大爷在职业邮递员,市劳动模范,肌肉发达,还是长寿之家,祖上都活过九十岁,再加上各种有利因素,活到一百二十岁不是神话。到那时,妹夫和妹妹已经九十多岁,且不说能不能活那么大岁数,中间半个世纪住哪儿?

成军家百废待兴,还有个复员兵的弟弟成臣,穿一套破军装像只秃娄皮地瓜,只配给猪当零食。哥哥在前方拼命,他在后方当观众。假如弟兄俩是“君臣”关系,哥哥是昏君,弟弟脸“昏臣”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昏昏沉沉”。

三个妹妹“二花子三花子四花子”都是貌美如花含苞待放。她们除了等待嫁为人妇,横草不拿竖草不动,什么都指望不上。我真佩服成军的耐受力,都说他不好,我看够好的了!换上任何人,不被磨死逼疯,也变成杀人犯被处决了。

成军忙里偷闲,到永宁集市买了一条还没长成虎头鲨的小鲨鱼。我长在海边又在海岛服役,除了龙王爷什么海物没见过?不知道这挑奇形怪状的小鲨鱼,如何被鲨妈妈误领进渤海湾,又被捕捞上岸,成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成军一边往锅里潇洒地抛洒调料炖鱼,一边颤着嗓音曲里拐弯歌唱:

啊——牡丹,

百花丛中最鲜艳!

啊——牡丹,

百花丛中最壮观……

他不是“男愁唱女愁浪”的无奈呻吟,而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我由衷地钦佩,说:“你真行,现在还有心思唱歌。”他说:“大哥,我们家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过去更没有个过。”连我都无法想像,他家在没个过的过去,是如何过来的。公社和大队不管,地基垫不成。我坐在院子里为向日葵脱籽。

大妹妹悄悄说:“哥,他家的人都不干活,你干什么干?”我说:“你不是他家的人嘛。”成军去集上倒卖裤子,没挣回钱倒赔了一元钱回来。

父亲骑自行车来了,带来某编辑部编辑的信。我打开信,编辑准备刊用我的小说《临危受命》,也算一件高兴事。那天一早,成军穿走了我的皮鞋,扔下房场和满院子满街庄稼,还有患病的父母妻儿,不知去往何方。我问大妹妹:“他经常这样吗?”她有口难言。都说成军长的像朱时茂,实际上比朱时茂还帅,大妹妹因此看好他。我在他家干了两天活等皮鞋,成军不回来皮鞋也回不来。

我惦心家里的活儿,只好趿拉他一双掉了帮的破皮鞋,骑自行车回家。

破皮鞋大两号不跟脚,卓别林穿了演哑剧都嫌大。全家人都骂成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很同情成军,做个穷女婿不容易,一边默默干活一边等皮鞋。

近百年来,在小西山只要做买卖,必须倒卖“拉锅沿”虾皮。谁能把虾皮摆弄明白,就能把日子和人生摆弄明白。小小的虾皮,决定几代小西山人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和先人们一样,大伙儿起早贪黑倒卖虾皮,掺水掺咸盐。

我要是在家里结婚生子,也得变成“虾皮董”或者“董虾皮”。小外甥女感冒咳嗽,那人和姐姐不把她接回城里治疗,反倒送到穷乡僻壤的乡下,仿佛家里是儿童医院,爷爷奶奶是著名的老中医,父母是著名的儿科专家。小外甥女一宿宿地咳嗽,妈妈只能抱她坐到天亮。老叔那边的狗崽子也彻夜叫个不停,弄得我没睡过一宿好觉。奶奶上山刨“老菇花”根子熬水,小外甥女喝了也不见好。

家里什么荤腥都没有,只吃咸菜和大酱。我穿了父亲的破衣服和妹夫的破皮鞋,和郝文章骑自行车到“将军石”。人们都问:“太锋复员了吗?”我都回答:“复员了。”一路上,我和郝文章谈天说地,满腹郁闷烟消云散。

我到商店买“婴儿散”,对药面说:我小外甥女的病,就靠你们了。药袋上的孩子图画笑嘻嘻地说:你放心吧。我在海边买了七斤小干鱼,对它们说:家里饭菜的滋味就靠你们了。小干鱼们睁着一只只惊恐的眼睛,反问:是吗?

矗立在海面上的两块巨石,是家乡的“将军石”,比广鹿岛多了一位将军。家乡有这样壮丽的自然景观,像太有大哥佩服大舅:姥娘家那头有能人哪。

传说很久以前有位道士云游至此,发现两个将军露出海面窃窃私语,密谋推翻朝廷。道士点燃驴粪将将军熏昏,砍下头颅向朝廷邀功,留下四句偈语:

有名无实两员将,

一年四季挨水撞。

受些冰霜之苦,

看些买卖客商。

我们小时候站在西山砬子上,向西南方向眺望,看不出“将军石”怎样高大。此时站在“将军”的脚下,潮越退越大,将军越来越高,人越来越渺小。

我该归队了。妈妈片粉皮,尽管不是佳肴,她一定要做。我打完苞米茬子,除完猪圈粪,抓紧时间给老牛铡草。晚上,爷爷在东屋喊腰疼,父亲在西屋哼哼,一块块石头不断压在心头。我即使现在解甲归田,家境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成军一直没回来,我不能再等了,即使赤脚也得归队。我和父亲打完了高粱,垛完了苞米秸子,把庄稼全部收到家里。我到盐场买了啤酒,肉和芹菜,妈妈包饺子,请老叔过来吃饭。吃过妈妈擀的面条,我用鞋带把大破皮鞋紧紧栓在脚脖子上,提着妈妈为我炒的一提包花生,像卓别林表演不成功的鸭子步,坐大西山的私人汽车去永宁。我一回头,父亲正站在房顶上,正向这边眺望。

到了大连,我已经没钱买鞋了,只得摘下领章帽徽。

我来到要塞区招待所,几个熟人都没认出来是我,我也没打招呼。

让我啼笑皆非的是,登记处王师傅是我的老熟人,不但没认出我,还把我当成另类,有床位也说没有。我每次回岛,他都托我给岛上的朋友捎东西。我只得提醒他:“王师傅,我是广鹿的董太锋。”他嗤之以鼻,说:“我和广鹿董太锋是朋友,他就像你这个怂样啊!”我越解释他越不信,从窗口伸出头将我从头看到脚,似发现惊天秘密,揭穿:“就看你脚上穿的这双大破皮鞋,就不是广鹿的董太锋!”我把脸凑到窗口让他看,哀求:“王师傅,我真的是广鹿董太锋啊。”

他突然大喊:“快来人哪!这里有个冒充广鹿董太锋的骗子!”

我怕被人们围观传出去,赶紧逃出门外,王师傅又追到门外喊。

我来到火车站后面的“铁路旅社”住上宿,在服务台前照镜子。难怪王师傅认不出来。我又黑又瘦面目全非,头发盖住耳朵,浑身乱糟糟全是污垢。尤其脚上的那双大破皮鞋,一只朝内扣,一只朝外撇。再加上没有领章帽徽,我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一直等我见面的海军通信连的一位副指导员,也不能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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