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不想在家里种地,做梦都想干一番大事业。我以为他眼高手低,不明白成功需要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其实他早有自己的追求,与郝文章合作成立了“乡野作家摇篮文学社”。他的办社宗旨是:走出乡野,放飞自我,到大城市里开拓新生活。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四处张贴广告,免费招生讲学。
他的理念很有诱惑力和煽动力,许多看了广告的年轻人坐不住了。农村孩子都在寻找出路,都想挤上文学小道,正苦于无人指引。十里八村的男女文学青年们纷至沓来,自行车在我家街上支得一溜两行。弟弟害怕父亲干预,没敢在家里讲学。西沙岗子没了大树也没了树荫,学生们在毒日头下面坐了一大片,听教授滔滔不绝天马行空传授成功秘笈。父亲一顿树条子,将众人抽成了鸟兽散。
父亲真是小瞧了弟弟,他的突发奇想和别具一格的教学,使不少人受到短暂启发,即使没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也在其他方面有所造就,彻底改变命运。弟弟毫不气馁,准备在南洪子海滩开辟一块试验田,培育海水苞米、高粱、黄豆等农作物,成功之后在全国沿海地区推广,然后调到科学院当院士。他说干就干,退潮后,到南海底淤泥里播撒幻想。他这才知道,攀登科学高峰,必须要有雄厚的资金铺垫,否则无法成功,必须要挣一大笔钱。他和郝文章骑自行车卖“拉锅沿”虾皮,他刚到永宁摔进路沟里,虾皮没湿,自己倒成了“拉沟沿”,水淋淋地回来了。他第二次卖虾皮出了永宁,没卖一斤一两被人劫走,揍得鼻青眼肿。
弟弟尽管出师不利,仍出了大名,都知道小西山董云程家出了一窝子能人。姐姐在县防疫站,弟弟当军官写报纸,妹妹是诗人,被誉为“复县三董”。
现在,弟弟又成了奇人,没惊动中央却惊动了中学。弟弟没上过中学,却被二十五中学聘请担任高年级数学老师。他的第一堂数学课,面对同学们的提问讳莫如深,坚持到下课不辞而别。这半点不影响他的名人效应,并且跨行业。公社拖拉机站一位老师傅,仍记得当年拖拉机在小西山石茬子趴窝,被他爹一顿大锤砸得满地疯跑。弟弟被聘请当修理工,一顿大锤,把一台好好的拖拉机砸的趴了窝。他刚想抱怨天妒良才命运不公,接到公社文化站长侯善一的一封信。
站长在信中夸道:你这个小伙子很不一般,让我由衷钦佩,因此想会一会。让你振兴东北三省有难度,振兴咱们永宁地区,倒有可能摘掉贫困帽子。
复县升格为县级市,改名瓦房店市。不少人说,叫瓦房店市太小气,还没走出大车店的范围,不如按原复县的谐音叫“福市”了,好赖还沾点儿福气。
如同孩子生下来再改不回去了。永宁也从升格为永宁镇,大队叫村委会,小队叫村民组。全家像盼望孙悟空一样盼望侯善一,他一直没来,再没捎信。
永宁镇文化站站长侯善一,每天拉二胡,三顿不离酒,四十岁到公社,五十岁没转正,眼看六十整。他姓侯没正经,普通人叫“老猴”,有点文化的人叫“老猿”。他到县里开会,人们以为他姓袁,都叫他“老袁”。他患了胃癌之后,喝酒更频,说能把癌喝死。一喝上酒,他没有忧愁全是快乐,只有一次例外。
县文化局召开乡镇文化站长会议,晚上会餐。在酒桌上,老侯说起自己干了大半辈子文化站长还没转正,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得爹一声妈一声。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他爬起来“哈哈”一笑,没事一样继续喝酒。喝完酒,他把领导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老侯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别处,让人以为和别人说话。曾经有个县级诗人赞誉:小酒盅里,始终浸泡着老侯的一颗童心。老侯愿意开玩笑,哪里有老侯哪里就有笑声,那里就没有忧愁。
他遇见不相识的老头也骂:“你个老秃驴怎么还没死?”对方都听说过他这个人,不但不生气,还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大口喘气向他表示:我还没死。
他遇见上小学时的女同学,搂过来就亲一口。即使女同学的丈夫在场,他也泰然自若:“先借你老婆亲一口,有空上我家串门,我老婆让你管够亲。”
有人说老侯老不正经,有人说他没正行,他这耳朵听那耳朵冒。有个女知青想回城,被某领导领进办公室。别人视而不见,老侯用脚连连踹门。那领导怕传出去影响不好,赶紧给了女知青一个回城名额。但是,老侯转正的事又黄了。
有人告诫老侯:“人家你情我愿,你这样做不值得。”老侯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不能伤天害理。”有人叫真:“真有大闺女勾引你,你不干?”
他“哈哈”一笑:“不该我动的杀了我也不动。不是为了老婆,我早把自己骟了,惹祸又碍事。”老侯的杀手锏是一把二胡,一边拉一边表演是拿手好戏,每当县里汇演,老侯都登台表演出尽了风头,被称作“二胡一把千军万马”。
老侯自己认为,他最擅长的是书法和绘画。他随身带着笔墨纸砚,不管走到哪里,现场写字作画,恭恭敬敬地送人。他前脚走,字画后脚就被人扔了。
有人提醒:“老侯,你送出去那么多字画,谁家都没挂。”他自信地说:“这是明白人,怕沾了灰尘,放进柜子里珍藏起来。”别人喝完酒再喝茶解酒,老侯喝完酒拉二胡解酒,一曲《喜送公粮》荡气回肠。他终于要转正了,酒后自拉边唱。他从土改歌曲一路往下唱,《王老五翻身》《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社会主义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叛徒林彪孔老二》,一直到《夜色阑珊》。
当时拨乱反正,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坚持“两个凡是”。为此,老侯失去了最后一次转正机会。接着,政府裁减编外人员,老侯在劫难逃。
临走之前,他在全公社范围内物色接班人。那天一大早,老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小西山考核。在辽南地区,人们信奉:门前车马不为贵,家有诗人不为贫。从古到今,流传着许多老丈人和姑爷喝酒对诗的佳话。老侯先让弟弟作首诗,再谈谈如何振兴东北三省,然后再决定是否去镇里文化站接班。
弟弟望了望头顶上老杏树残留的几片枯树叶,诗兴大发郎朗吟诵:
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还留恋着泛青的枝头。
愉快地落下去吧,
别让新的生命等候!
这引起老侯的强烈共鸣,“嗷”一声放声大哭,吓的弟弟逃到西沙岗子上。 老侯认为自己一直没转正,就是嫩芽被该落不落的该死枯叶给压的。他认为此人确实才华盖世,即兴赋诗一首为他打抱不平,乃两千年前的曹植再生。弟弟战战兢兢地回到老杏树下面,满脸泪痕的老侯紧紧握住他的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除了李白杜甫和曹植,天下的诗人没人能和你相比,和我到镇里去。”
瓦房店市成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小组,搜集整理中国民间文学辽宁分卷。
弟弟一到镇文化站,就全力辅助老侯,参加民间故事的搜集和编写工作。他搜集整理了《柳树姑娘》《永宁城》等多篇民间故事,文笔相当不错。
我一直惋惜,是父亲一顿树条子,抽杀了一位诗人关于诗的灵感。
资料本编成后,老侯被辞退回家,到小学校代课。那堂语文课是《红旗渠》,他拉了一曲二胡独奏《红旗渠水绕太行》。他放学后回家刚进院,一头栽倒再没起来。弟弟弄了个文学学会,就被镇里要走,熬个三年两载的吃商品粮。
这让大伙儿眼红嫉妒,董千溪都差点儿从坟墓里面跳了出来。就像过年贴对联挂彩,大伙儿“叮叮当当”地往门上钉钉子挂牌子。小西山家家户户成立各种学会、作坊、学校、研究院:“胖头鱼协会”“董万开光棍会所”“董千溪研究院”“杀牛婆解牛学校”“拉帮套剧社”“老碾房大学”“小铁人搏击俱乐部”“董云程射击场”“二驴子熟皮子作坊”等。这不是提胖头鱼往家里幌媳妇,更不是学孔孟做好人。谁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协会和剧社等,被有关部门一一取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