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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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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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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恶妹妹坑姐姐相煎何急 以德报怨把地狱当天堂

我回大连没几天,连续接到几家杂志社的作品采用通知。我终于兑现了姐姐当初对我的赞叹,“真是捷报频传哪”。刘萤和腹中一天天长大的婴儿,和我共同分享成功的喜悦。除此之外,管你是什么发表了什么,没有房子都是失败。

刘绣的对象齐国邦家经营小酒馆,生意火暴,有年近两万元的盈利。刘绣每次回去,齐家都给她三、五十元钱,经常炫耀婆家如何有钱。她感到自己身价倍增,总以贵妇人自居,大呼小叫地炫耀:“看看你们再看看我们,哎呀我的妈呀天哪差远去啦!我们家,一角钱掉地上懒得拣哪!”早已把自己托付给齐家,活是齐家的人死是齐家的鬼。姐姐是她的保护伞,她既在树下乘凉避雨,又挖树根剥树皮。她忌妒姐姐的漂亮,认为姐姐在娘胎里就盗走了她的美丽。

妈妈去世时她才两岁,爸爸怕养不活,将她送人姐姐又把她抱回来,含辛茹苦把她带大。她以为姐姐把她送人,恨死了姐姐,无端地加大与姐姐之间的隔阂。“升米恩斗米仇”,姐姐对她越好她越恨。“既生萤何生绣”,她宁肯饿肚子,也不吃姐姐做的饭。她的东西都做了记号,什么东西放丢了又哭又闹,赖姐姐偷了。她从来不和姐姐一起逛商店、到公园里玩、照相,更没说过一句心里话。

一个港商到药房买药看上了刘萤,许诺全家都可以去香港。刘绣都要乐疯了,怂恿姐姐赶紧和港商结婚做阔太太,举家迁往香港。上次姐姐拒绝了那个韩国商人,她甚至想和姐姐断绝关系。姐姐断然拒绝了港商,刘绣哭得死去活来,更恨死了姐姐。姐姐找个穷当兵的没有落脚之处,她别提多解恨,让她自作自受。她和柳叶眉商量好,绝不让他们在家里结婚。她住在齐家,密切注视家里发生的一切,对情况了如指掌。等姐姐和哥嫂闹得不可开交,她再和齐国邦渔翁得利住进来。岳父也和老叔偏袒小堂弟一样,对小女儿言听计从。小时候,哥哥姐姐都因她告黑状,挨过爸爸的教训。她到嫂子家挑唆,说:“刘萤故意找个穷当兵的,结婚占房子气死你。”拿出小本子,上面详细记载着刘萤何时何地说过关于占房子的“反动言论”。柳叶眉和刘英雄信以为真,孤注一掷也要赶走刘萤。

我和刘萤回小西山的那天晚上,刘绣带齐国邦回来。她在爸爸面前说尽了姐姐的坏话,拿出小本子念,没把爸爸气昏。许多父母都有通病,只相信撒谎孩子的话。假如刘绣说:“哎呀我的妈呀天哪爸呀!明天天塌地陷啦!把你攒的钱拿到馆子里面造了吧!”爸爸保证悉数取出存款,挥霍一空回家里等死。

刘绣再说:“爸呀!天塌地陷提前啦!现在上吊吧!”爸爸马上悬梁。爸爸与其说娇宠小女儿,不如说养了一只鹦鹉学舌的坏鸟。她把用在姐姐身上的韬略用在象棋比赛上,大师谢军都不是对手。她达不到目的,宁肯让哥哥嫂子搬回来气死爸爸,也不让姐姐得好。在被杂物包围的小小空间里,刘绣将家人玩弄于掌股之间。她将各种阴谋诡计实施得无懈可击,乱中取胜,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上岛领服装和工资,天没亮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出了小木门。这是我和刘萤结婚后第一次回岛,站在船舷上才有了牵挂。我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市,检票口有个俏丽的身影,向我频频招手。自以为钢浇铁铸的我,化做了一泓温水。

刘萤那天下班回来,觉得身后跟着个人,几次回头都没人。快到家门口,她甚至感到了那个人的呼吸。脚下有封信,她拣起来一看,上面写着“董太锋收:地址内详”。她打开信封,里面是空的。刘萤刚打开木门,我也提着两个纸壳箱子进了胡同。她惊喜地问:“你一直跟着我?”我莫名其妙:“没有,部队的车送我回来。”她问:“你想我了吗?”我说:“一直在想。”她说:“这就是心唤吧,妈妈对儿子才有这种现象。”我深情地说:“老婆也是妈嘛。”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接过那只空信封,通过邮戳判断,是一年前由旅顺寄到岛上的信。寄信人是谁,为什么没有内容,这么长时间由谁从岛上转到这里,不得而知。我再联想这几年,为什么总是旅顺有人想联系我,又一直联系不到,还是海军,异常诡谲。

只要我一离开,家里只剩下刘萤一个人,连岳父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刚回来,仿佛封闭的集市重新开放,家里顿时人来人往人挤人人碰人。开始那两天,有大米白面豆油海鲜滋润着,老猫小猫笑遂颜开。没了腥味儿,情况变得糟糕。

刘绣看我没走,开始实施第一计划:“爸,小齐子要搬家里住。”爸爸急了,说:“家里住不开,你哥刚消停了,你别再添乱了。”肉鼻子差点儿耸到爸爸的脸上:“哎呀我的天哪爸呀!怪不得我两岁你把我送给别人,原来我不是你亲生的呀!”爸爸仿佛被抓到短处,马上不吱声了。每当爸爸听到孩子的哭声,就想起小女儿被抱走时的情景,对小女儿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因此成了小女儿要挟他的杀手锏。齐国邦有过盗窃和流氓滋扰前科,曾经被公安机关教养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个人都在海港工作。刘绣崇拜的男人,必须能打。齐国邦不想当装卸工搬货物,送了不少礼,在仓库当保管员。刘绣给装卸队烧开水熥饭,两个人没事就在仓库里面鬼混。为此,刘绣为齐国邦流过两次产。

他第一次把齐国邦带回家里,谁都没看好。刘绣大吵大嚷大哭大闹:“哎呀我的天哪妈呀!你们脑子有病啊!现在国家提倡啊!男人有章程女人才爱呀!你不打别人别人就打你,不能打的男人还叫男人吗?当官的吃杂亩地,穷工人不偷不摸还不能打,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能养老婆孩子吗?喝西北风啊?”

家里人没办法,再说她早已经是齐国邦的人了,只得任她去了。

爸爸坚决不许齐国邦在家里过夜,他在他的眼皮底下住了三年。也许他根本没看见,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是视而不见。有一回,爸爸一早起来,觉得小屋里不对劲,打开一看,气得差点晕过去,操起擀面杖没把齐国邦打死。

刘绣哭喊:“你把我也打死吧!下截不正上截歪呀,你大白天关门挡窗……”

妻子临终前嘱咐他,一定把小女儿养大。一想到小女儿没被送人,却毁在了齐国邦的手里,爸爸真想打死他给他偿命,否则对不起死去的妻子。

刘绣嗅到了杀机,密授机宜:“烧鸡一吃,我爸什么都忘了!”齐国邦赶紧去四云楼买烧鸡。烧鸡没进门味儿先进来,爸爸的火消了一半。刘绣赶紧撕块鸡肉塞进爸爸嘴里,爸爸火全没了。爸爸不是什么都忘了,他想起小女儿小时候的摸样,妥协了。天长日久,爸爸对这一切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再到司空见惯。

刘萤多次告诫妹妹,坚决和齐国邦了断。姐姐怎么告诫妹妹,妹妹就怎么告诉齐国邦,让他怀恨在心,等待时机报复。刘萤找对象住在家里,他要搅个天翻地覆,不让他们得好。他不但住在刘家,还得把户口迁进来,把当兵的挤出去。

在刘绣的一手策划下,齐国邦找朋友开了辆小轿车,拉爸爸在市内逛了一圈儿,再到饭店喝酒。爸爸感到这辈子值了,这一切都是小女儿给予的。在酒桌上,他答应小女儿,将齐国邦的户口迁进来。齐国邦又灌了爸爸几杯酒,小女儿怎么问他怎么答。他答应把房子给小女儿和齐国邦,刘绣暗中录音。刘绣趁机让爸爸写了遗嘱,将房子给小女儿和齐国邦继承,让爸爸在遗嘱上签字,按了手印。

爸爸“为了一块牛排出卖了巴黎”,柳叶眉坐山观虎斗,闹的越凶越好。

房子产权属于单位,爸爸只有居住权,录音和遗嘱都无效。从此之后,刘绣和齐国邦以主人自居,经常冷言冷语,说不收他们房租就不错了,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把不要脸的赶出去。齐国邦用红油漆刷了地板,证明自己是房主。

岳父把大权交给瘦猴一样的齐国邦,高枕无忧当上了甩手掌柜。齐国邦把我当成了佣人,吩咐买煤买菜,交煤气水电费。只要外面门一响,我赶紧起身迎接。不过谁回家,我都得做饭伺候。姨姐回来我没在家,她对爸爸哭诉:“我妈要是活着,我能吃不上饭吗?”我刚进屋,岳父训斥:“你没事别出去,有人回家赶紧做饭。”我赶紧下面条,姨姐故意赌气:“不吃了!”哭着摔门出去。

从此后,家里每个人都用“不吃了”,对我发泄不满和威胁。即使她们在外面吃完饭回来,我照样做饭。饭做完,他们一声“不吃了”,扬长而去。

每当我炒好菜刚端上来,刘绣拿筷子在盘子里挖掘翻找,挑肉吃。吃饭时开始挑剔:“你放盐多了,俺爸咳嗽不能吃咸的。你饭做硬了,俺爸吃了胃疼。”

他们要是买点好东西,她先声明:“这是给俺爸买的,别人不许动筷。”盘子里剩下点残羹,她也大呼小叫:“小齐,划拉了!划拉了!一点儿汤别留!”

岳父总是在我做饭时回来,站在我身后,指导我怎么做饭,切菜时菜刀怎么拿,闷米饭放多少水,鱼怎么炖,就像小时候爷爷培养我做庄稼把势。我按他那一套操作,把菜切得长短不一,把米饭做得串烟,把鱼炖糊。肉鼻子回来,又是一番挑剔。我做不下去饭,你唱罢我登场,肉鼻子尖声:“俺爸好饿死了!小齐子,赶紧做饭!”齐国邦在家里饭店当过厨师,我做饭时他在旁边看热闹,现在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子菜。肉鼻子大做文章:“爸,谁好对你好明不明白?”

岳父每顿饭都喝点儿酒,喝完,把小酒杯扣在玻璃酒壶嘴上。只要刘绣回来,总是无事生非,晚饭更是我的灾难。小木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伸进一只肉鼻子,两扇厚嘴唇一阵翻动:“哎呀我的妈呀天哪爸呀!你一天没吃饭哪!饿不饿死啦!小齐给你买肥肠啦!”她知道姐姐怀孕闻不得这种味儿,偏偏往回买这种东西。岳父笑容满面地迎出来,厚嘴唇又是一顿翻动:“你知道多少钱爸呀?两元六角五分钱哪!这是给你下酒的,谁馋谁自己买,拿屋里自己吃!”

齐国邦亲自动手,大张旗鼓炒辣椒肥肠。刘萤下班回来,呕吐不止,我陪他到中山广场坐到天黑。刘家有个规矩,星期六包饺子。我到市场卖菜买肉,剁馅和面包饺子。我煮完饺子端上桌,老头儿和刘绣、齐国邦赴宴般准时进来,有说有笑地围着桌子开宴。老头儿说肉有点儿肥,顿顿离不开肥肉的刘绣,夸张地吐了几口。齐国邦风言风语:“连襟应该当装甲兵,皮擀得厚。”

三个人吃完,一起去劳动公园看灯展。我接刘萤回来,吃残汤剩饭。

岳父过生日,我忙了一天准备一桌子菜,拿出留给父亲的一瓶茅台酒。岳父不屑一顾,说:“什么酒都不如散酒,喝到嘴里都是辣的。”齐国邦说:“市面上的茅台酒都是假的,五百瓶里只有一瓶是真的。”这瓶茅台酒是惠达送给我的。我说:“这是战友送给我的酒。”他说:“更完了,两千瓶里只有一瓶是真的,有的还用尿装瓶。”厚嘴唇趁机煽动:“让俺爸过生日喝尿啊?扔大道上!”

她拿过酒瓶要扔,被齐国邦夺下:“我闻闻再扔。”他打开瓶塞,醇郁的酒香弥漫开来,醉得小屋摇摇晃晃。齐国邦像拿瓶毒剂,专业地伸长胳膊,用另一只手扇风,煞有介事地抽动几下鼻子:“不是尿,也不是真茅台,是用五加白掺散酒勾兑的假茅台。”岳父着急了,说:“管他是什么酒,先对付喝吧。”

岳父给自己酒杯倒满,又给齐国邦倒满。齐国邦不好意思,又拿过一只酒杯,准备给我倒酒。岳父一把夺过酒杯,说:“八路军有纪律,打胜仗有了房子才能喝酒。”两个人你杯我一杯,喝了一瓶茅台酒,醉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刘绣缺少家庭教育,上学时缺少学校教育,出社会后缺少社会教育,在朋友圈缺少身边榜样教育,没有良知缺少自我教育,在家里专横跋扈我行我素。也如同一棵小树从来没被修剪过,别看蓬勃茂盛,弯弯巴巴浑身是刺。她趁机抛砖引玉:“现在这些穷当兵的,和要饭一样。那天在录象厅,一个穷当兵的看见门牌子写着:戴大盖帽的免费。人家是指警察和税务工商局的,穷当兵的也往里面进,让人一把给推出来了,满脸通红!哈哈哈哈……”齐国邦问我:“连襟,部队的军犬也穿军装吗?”岳父呵斥两个人:“谁都不许说八路军不好!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小鼻子统治大连,我们能坐在这儿吃饺子喝酒吗?做人得讲良心!”

岳父喝“散酒”高兴,把小屋让给小女儿和齐国邦,自己住偏厦子。两个人经常开诊断书,白天晚上挂着门帘,不知道屋里有人没人。我送刘萤上班回来,在缝纫盖上铺开稿纸刚拿起笔,隔壁收音机“哇”地一声响了。那是一部外国战斗故事片的录音剪辑,甲方正在向乙方阵地上倾泄重磅炸弹。我的思路被炸得七零八落,脑袋落在北大荒,四肢落在南海底,其余的都被群狼叼走。

他们舍命陪君子,将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从早到晚“哇哇”地响个不停。收音机的喇叭就像刘绣的尖嗓子,永远不会出故障。那天家里没人,我到小屋里见到那台蒙了厚厚一层污垢的收音机,竟是特殊时期的产品,堪称奇迹。终于有一天,收音机断气了。两个人这儿拍拍那儿敲敲,往隐秘部位塞了点什么东西,“哇”地一声起死回生。两个人轮番选台,那噪音,是一万只杀不死的铁公鸡在哀鸣。他们终于搜到了一个助纣为虐的缺德电台,一句话不说反复播放音乐。

两个人来了兴致,开始跳舞。四只沉重的鞋后跟,不分点地踏在地板上。他们折腾累了挂上窗帘,调情、打闹,谁掐谁的脖子闷声闷气地怪叫。他们伴随着“铁公鸡”的哀鸣睡到天黑,冬眠般不吃不喝不排泄。他们三更半夜醒来,将残汤剩饭一扫而空,“咕嘟嘟”地灌凉水。两人胃口极好,一天不吃不喝不渴也不饿,顿顿大鱼大肉照样吃,不知道胃疼拉肚子是什么滋味,活着乐着痛快着。

岳父毫不顾忌我的感受,每顿饭都和齐国邦对酌,我只在一边看着两人喝。

我越小心越出错,收拾桌子时,把玻璃酒壶碰到地上,“啪”地一声打的粉碎。岳父又买了一只,又被我碰到地上打的粉碎。一连碎了三只,岳父再没买。

刘绣和齐国邦消失了一个星期,回来后收敛了许多。刘绣还叫了我一声姐夫,差点儿把我酥成一堆鸡皮疙瘩。为了刘萤和孩子,我默默地忍受,当成交换。

我再一想,癞蛤蟆凭什么吃上了天鹅肉?刘萤凭什么成为我的妻子?当年,我在这里和一位大婶要一只空瓶子,她没给还把我骂了一顿。我要说我将来做你们天津街女婿,她肯定喊人将我暴打一顿。现在,这一切都变成现实。

我再委屈再受气,也比当年搞副业砌大墙住工棚强。我再受欺负,也比当年在体育场被小学生当成“彪子”追打强。小西山最累的活儿是打苞米茬子,看见了地头就看见了希望。“看见地头了”,是小西山人苦尽甘来的代名词。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地头”。没有刘萤的天堂不是天堂,有了刘萤的地狱也是天堂。

我又一想,由于我的到来,打乱了刘家的正常生活,添了许多麻烦。我住在刘家,才在这座城市里真正骡下了脚。我不应该有怨恨,只有感激感谢感恩。况且这里不是地狱,岳父一家也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刘萤的肚子一天天隆起,麻烦事会越来越多。为了她和孩子,我即使天天挨打挨骂又算得了什么?

越是在这种环境下,我越要抓紧一切时间写作。岳父家照明的灯泡,最大功率才十五瓦,属于城市中的萤火虫。大屋里紧贴东墙,悬挂一根一尺多长的五瓦荧光灯灯管。电压低的时候,灯管就是一位白内障患者,不住地眨着眼睛。电压足的时候,灯管也充其量是个老花眼。在这种光线下看书写作,眼睛得贴在稿纸上,还看的模模糊糊。幸亏我体质好,每天除了锻炼身体,还做三遍眼睛保健操恢复视力。否则,我的眼睛当年没被扁担崩瞎,现在也得累瞎。

晚上十点之后,家里最安静,我也达到了最佳创作状态。开灯费电,岳父在隔壁“邦邦邦”不住地敲墙,无奈之下我只得关灯。刘萤到“天百”给我买了台架灯,我说更费电。她上班后,我打着“小甜梨”的旗号,把台灯退了。

刘萤和爸爸商量,让我正常用电。爸爸为难地说:“我已经写了遗嘱,把房子给了你妹妹,连我都是住她的房子,他俩当家,你们别再给我添乱了。”

点蜡烛和煤油灯写作,也是个办法,小西山的祖祖辈辈都点油灯。我怕烛烟和灯烟呛着了刘萤,影响孩子发育。打手电筒可行,但是用不起昂贵的电池。

小报上说,由于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乌干达的猴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加快进化过程,猴子不但能种马铃薯、搭棚子,还能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这让我喜出望外,干脆进化成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晚上捉老鼠,“人头鹰”晚上写作。

问题又来了,猫头鹰晚上才看得见,白天又成了瞎子,怎么写作?再说我晚上变成了不祥之物,吓死了刘萤怎么办?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马路上掉小一根针都能找到。在繁华的天津街,为了拥有照亮一页稿纸的光明,很让我费了一番脑筋。我绝不敢夸下海口,“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能写出什么传世之作。

我想到了太阳能,等我发明出小型设备,也该去往九重天了。像老叔那样搞风力发电?在高楼林立的闹市里也行不通。我不是洞里的老鼠,不是墙缝里的蟑螂,要写作就得需要光。我国古代文化博大精深,不能不对我有所启发。

古人尚能“凿壁偷光”,难道我等现代人还不如古人?即使隔壁大婶允许我在墙壁上凿洞,她家十五瓦灯泡透过来,连稿纸都看不清。我掀开窗帘一角,昏暗的路灯映亮了半边窗台,即使再往里一大截也借不上光。有人用镜子反射,窥望邻居家姑娘换衣服,这给了我巨大启示。夜深人静,我用铁丝弯个支架拧在栏杆上,固定一面小镜子,奇迹终于发生了!一方十六开纸大小的光斑,投射在屋内缝纫机盖板上,映亮了稿纸!我的小说构思,一个个全新的立意、结构、故事、人物、环境和景物等,在光斑中一幕幕显现。如同爷爷当年在河口门子“闸沟”,一页页稿纸是挡网,笔是网纲,一行行文字是各种鱼类,光斑是“网袖”。

离正课时间还剩二十分钟,身着新式尉官军服的连长王振礼,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营房外家属房走出来。他十年如一日,愿意在这段时间里四处转转、观观海景,顺便思考问题。今天他感到两腿发软,气喘吁吁,很是用了一点儿劲才登上身边的小土坡。仲夏的海岛早晨是蔚蓝色的世界,远处海与天的交接处有一条隐隐的弧线,像用最高级的黏合剂粘就。“部队精简整编一百万!”一往这儿想,王振礼眼前就火光一闪,脑袋里“轰”地爆炸一颗炸弹!从昨天下午接到师干部科老乡电话后,他挨了成千上万次轰炸。海也不蓝了,四周一片昏黄。

山坡的底一直延缓到海边,泥石流冲击的一小块平原上,兜起一座乳白色的二层小楼。王振礼在这儿一呆二十年,由一个大头兵当上连长,成为小楼的最高统治者。在昨天之前,他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在他这一代彻底改变了祖祖辈辈以农为人的命运,他的功绩将载入王家的青史。但是,一夜之间,他感到自己贬值了,他将废砖烂瓦一样被清除掉。再有两个月零三天,弄不好他就得脱下军装去庆祝三十七岁寿辰了。大势所趋,乾坤难以扭转。难道真的要退回那个穷得露出脊梁骨的小山沟?他不敢往下想,脑子里满是地瓜浆。他昨晚一夜没睡,找出那本珍藏得十分隐秘、轻易不拿出来看的《三十六计》,翻了又翻。尽管这本卷成粉皮一样的小书帮他扭转过一个又一个逆境,可此时似乎只有最后一计与自己的命运相符——“败战计”里的走为上……他走进连部扎好腰带,抻平前后衣襟,目光落在挂在墙壁上的手枪套上。往常枪背带绷得挺紧,现在却是松松的。他心里陡地一沉,扑过去取下枪套,空的!枪哪儿去了?他的心一阵狂跳……

天津街是市中心繁华地带,治安情况相当不好,经常发生恶性案件。凌晨,友好电影院一位女售票员下夜班,走在窗下被人用锤子砸昏,抢走了手包。我借光写了半宿稿子,躺下就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让我后悔终生。警察找我了解情况,我无论如何解释,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我没听见。我说:“你再问,我只得承认是我作案。”他这才作罢。女售票员的包里没有一分钱,只有几沓没卖出去的电影票。开始,受害人还有意识,挣扎。天亮后,一个警察来了,拉上一道警戒线。五个小时之后,医院救护车到来时,女售票员早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那天我写到凌晨一点钟,缝纫机盖板上的光斑一下被挡住。一股浓烈的“老龙口”白酒味儿,顺窗户进入鼻腔。外面一个人扒开窗帘,正朝屋内偷窥,一张漆黑的脸看不清五官。他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欲火,抓住铁栏杆的手,骨结粗大充满力量。他眼睛还没适应屋内黑暗,没发现我站在窗后,和他近在咫尺。

我想扭住他的手,用栓窗帘的铁丝拧在栏杆上,让他插翅难逃。天亮后邻居们起来排队如厕,会把他揍个半死,然后扭送到派出所。我断定他是个穷人,靠出大力养家糊口,他完了家也完了。再说刘萤受到惊吓,不知道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我决定放过他,朝他的眼睛缓缓地吹了口气。那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黑暗,脸对脸地进行辨别。我朝他笑了一下,他猫一样地悄声离开了。

这一切的发生,熟睡中的刘萤半点没觉察,任何人不知道,我也没说。

我借路灯反射的光斑,用了半个多月时间,写完了四万字的中篇小说。

连长王振礼用他的“兵不厌诈”,不但顺利地找回武器,还因为避免一次“政治事故”荣立二等功。他在“百万大裁军”中得以保留下来,换上“马裤呢”,被破格提升为团参谋长。他的连队因此而解散,一个好战士上了军事法庭。

小说的题目也被“光斑”推翻,被我改为《谁偷了连长的枪》。

我将稿子誊写完,寄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大型杂志《昆仑》杂志社。在沈阳军区范围内,很少有人写过中篇小说,更别说在《昆仑》杂志上发表。我和以往一样,稿子寄出之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退稿,再是石沉大海。光是这个题目,没有任何编辑能看得上。开始,人物还在脑海里萦绕,渐渐淡忘了这码事。

为了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六十周年,解放军出版社将隆重推出“当代军人风貌”报告文学丛书,汇集全军各部队反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中崭新风貌的报告文学作品,分十五卷,计四百余万字。“丛书”将发动全军三百多位专业作家和业余作者,深入部队生活,竞选重大典型人物和事件,精心加工创作,由邓小平同志题写书名。丛书将向读者全面展示新时期我军保卫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伟大事业的缤纷多彩的战斗生活,绘众多英雄人物的雄姿神采,抒当代军人的壮美情怀。丛书用钢铁和火焰谱成胜利进军的气势蓬勃的交响合唱。这套丛书将做为经典,献给我军诞生六十周年的盛大节日,献给我军的缔造者和我军的伟大母亲——光荣的中国人民,光荣的中国共产党。

沈阳军区卷的题目是《雪野,绿色的方队》,精选了十八个先进典型单位或先进人物。接到通知的作者们,陆续来到军区体工大队,参加动员大会。

王中才主任刚从北京开会回来,马上召集作者们开会,对报告文学的采写提出具体要求:角度要刁钻、要怪,不怕有争鸣。结构要巧妙,不是花里胡哨。思想要尖锐,内容要实,不弄虚作假。要有时代气息。旅大警备区第215医院护士齐善华,荣立两次三等功,不久前获得沈阳军区“模范卫生员”称号。

我领受任务从军区回来,马不停蹄地到旅顺采访。除了齐善华,我又找了不同的人谈话,参观病房,与患者密切接触。齐善华是个老典型,多次被多家新闻媒体宣传报道,个人也在不同场合进行经验介绍,先进事迹耳熟能详。如果老调重弹照葫芦画瓢,难以挖掘深刻的思想内涵,写出好作品。回来之后,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没有新意。我黔驴技穷,只有在“光斑”里面找灵感了。

岳父发现窗外的镜子,大为光火,坚决不许我借路灯灯光写作。这要是让邻居们知道了,还有什么脸见人。我在缝纫机前坐到夜深人静,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块不一样的“光斑”。我的灵魂被照亮,写出了《圣爱》的初稿。

在美丽的海边城市旅顺市中心,一座花园式的小楼,被簇拥在繁茂的法国泡桐丛中。一阵阵清凉的海风掠过,宽阔深绿的叶片抚摸着红砖灰瓦,沙沙作响。

小楼上,一道厚厚的铁门,密密匝匝的铁栅栏,森严、冷酷、神秘,隔绝着一个陌生的世界,麇集着一群聪明透顶又呆痴绝伦的同类——毫无理性的同类。这是一座煎炒着灵魂的监狱,无常们在举行丰盛的酒宴。铁窗里,身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齐善华,迈着轻盈的脚步,身上飘逸着清淡的来苏尔药水味儿和姑娘特有的温馨,把宽厚的微笑分给这些似人非人的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号哭、怒骂、狂笑,一双双被“冬眠灵”“安坦”弄得鼓凸凸、绿莹莹的眼睛,像一架架怪异的摄像机色迷迷地捕捉她的身影。她的手曾被他们咬掉一块肉,冷不防被赤身露体的色情狂搂住狂吻,唯心地给某某当“丈夫”“儿媳妇”……她圣洁的微笑是音乐,她的身影是流动的雕塑,是阳光,是花朵,辉映着那座深深埋葬着理智的坟墓,温暖着那阴森森的,被冷冻了的世界,让形形色色的爱停留在她的港湾……她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实现了她人生的重大转折。经她护理的病人,一个个恢复理智,重返工作岗位……她荣立两次三等功,被沈阳军区授予“模范卫生员称号”,当之无愧地被誉为美丽善良的天使。但是,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我为什么要得到这一切?我为什么不失业?一个不可否定的事实震撼她的心,世界上精神病发病率最高的是香港和美国,近几年来,我国的精神病出现可怕的上升趋势……他们不是原始的野人,不是奇异的天外来客。这里有德高望重、叱咤风云的长辈,有初露锋芒的后起之秀。干部、军人、工人、农民,囊括了社会上的各个阶层。他们有的“挖小人”弄瞎了双眼,有的揪掉了自己的睾丸,有的整天用一叠叠废报纸“数钱”……这些人都是生活中不幸、可怜的人,被误解、妒贤嫉能、落井下石、无中生有、残酷迫害无情打击,心灵上都压着一部充满血泪的沉重历史,靠约束带、电麻仪,“冬眠灵”和“安坦”,治愈的可能性渺茫……

我接到《昆仑》杂志社海波编辑的来信|:速到北京修改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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