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全力发展经济,军费逐年减少,不足的部分自筹解决。于是,以盈利赚钱,弥补经费不足为目的经营性生产逐步发展起来。部队办工厂,开矿山,搞公司,搞生产经营,积极性非常高涨。要塞区砖厂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新设备,扩大生产规模。在曹家屯执行装卸任务的高一连一排调到砖厂,由连长盖房子统一领导。同时,也为他提升副营长添砖加瓦。他将连勤人员缩减了一半,其余人员全部下到生产第一线。五班担负放炮任务,不增加人员,保障黏土供应。
五班放炮任务艰巨,靠平日那样按部就班打浅眼放小炮,就得停窑待料。连长找我谈话,说只要放炮保障供料要求,复员前保证发展你入党。我向他保证,即使年底复员入不了党,也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连长和我紧紧握手,说:“我完全相信你说到做到。”我回班里传达连长指示,战士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离开政治部之后,守备区的新闻报道工作,很快落后了一大截。赵主任说:“让一个正直而有才华的战士蒙受不白之冤,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带着遗憾离开部队,我们政治部门就失去了职能作用,我这个主任也不称职。”
探家回来的王干事,在大连打电话,说老曹太太带了女儿曹小花已经到了大连,住在要塞区第一招待所,买好了下趟船的船票,上岛和董太锋结婚。赵主任找关副政委谈话,陈明厉害关系,让董太锋回机关帮助工作。我军已经实行志愿兵制度,可以转为志愿兵,把该同志留住。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关副政委终于妥协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让事情有个两全其美的结果,他说:“如果董太锋同意和曹小花结婚,我给他们主持婚礼,然后回政治部,并转为志愿兵。”
伍干事在大连公干准备回岛,赵主任让他改道去砖厂,劝说董太锋回心转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伍干事给我打电话:“我明天到大李家砖厂,了解这一阶段的思想教育情况。”我向连长汇报这一情况,他高兴地说:“我正愁没人为我抬轿子吹喇叭呢,让他和你一起,好好写一写咱们砖厂的这篇大文章。”
第二天,王会计开车,和我一起去大李家公共汽车站,把伍干事接到砖厂。
伍干事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吃完午饭,我们又顺小路走到了大李家公社。他说:“曹小花如果不告状,你已经提干了。你现在后悔吗?”我说:“这是一场深重的灾难,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他试探:“政治部开会讨论,大家认为你非常无辜,蒙受不白之冤,感到惋惜,为你做了大量工作。假如重新开始,你会不会选择曹小花?”我说:“我履行职责改变命运,和与谁结婚风马牛不相及,不会拿感情和尊严进行不等价交换。对我道德的劫持和绑架,更不应该成为提干标准。三个月之后老兵复员,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回家乡小西山。”
伍干事认真地说:“我这次是带着使命而来,给你半天时间,在两者间选择。”我不假思索地说:“别浪费这半天时间了。”他说:“你的个性太强,因此碰壁。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打断:“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伍干事拿出赵主任的亲笔信,我看过非常感动,即喜出望外又万分遗憾。再一想,和曹小花结婚就能转为志愿兵,继续留队挣工资还能评级,总比复员回小西山当光棍强、比当盲流强,比当兵偶和“军驴”强,先结婚后恋爱吧。
伍干事马上打电话,向赵主任汇报。赵主任决定,让王干事陪曹小花母女在大连玩几天,然后到砖厂和董太锋结婚,他和关副政委也莅临婚礼。
我向伍干事汇报了有关砖厂生产建设的新闻素材,带他参观砖厂,了解从砖坯成型再到开窑出砖的整个程序。我拟定好人物通讯题目《砖缘》,围绕连长盖房子如何在短时间内,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将一座濒临倒闭的砖厂起死回生,强筋壮骨扭亏为盈、发展壮大的发展过程。连长很满意,提供了许多素材。他强调,成绩不属于他个人,而属于要塞区、守备区、营里的正确领导,要多写昼夜奋战在一线的战士们。指导员贺红光到守备区学习半个月,他更不能将成绩贪为己有,多写一写指导员。连长和伍干事都夸我文武双全,屡遭坎坷好事多磨。
我表示晚饭前拿出初稿,腾出时间修改,料场这块不能拖连队后腿。我早就筹划,要搞一次定向爆破,就在今天实施,作为对各级首长对我的厚爱。
连长听了我的筹划很兴奋,我们三个人立刻来到施工现场勘测。
经过多年开采,黏土场地已经形成巨大的凹陷。在这之前放炮,除了人工用镐头刨,如同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蚕食,再是靠推土机铲斗进行搜刮。
我设想用大号炮铲,贴立面下方横打九个两米深的炮眼,各装十包硝铵炸药,进行定向爆破,九炮齐发。炮口面对面凹陷土崖,正好挡住飞起的土块。
爆破效果,要造成立面大面积崩塌,有利于推土机长驱直入,将黏土推到输送带下面,至少保障半年的砖坯用料。对于大型土块,再放小炮进行爆破。
连长连声说好,还不无诗意地说:“这次定向爆破成功,也是你命运的一次大爆炸。当志愿兵我说了不算,入党可以提前实现,祝贺你三喜临门。”
他郑重承诺,要倾整个砖厂之力,为一对新人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我们确定好炮眼位置、距离、角度。我反复强调,绝不能将炮眼打成抛物线。副班长洪福祉让我放心,他带领三个战士,保证在晚饭前打完炮眼装好炮。
午饭后,伍干事到砖厂了解情况。我留在房间里写稿。
王会计到登沙河买菜买酒,连队晚上会餐,既为伍干事接风洗尘,也为全体官兵鼓劲壮行。我轻车熟路笔下生花,一下午完成了三千字的初稿。
伍干事回来看了,感到非常满意,说:“再润润色就成了。”连长看了稿子,更感到满意。他让王会计开车又去了趟大李家,每个班再加一瓶白酒和一瓶“山枣蜜”果酒。连队提前收工,参观五班的“定向爆破”。
我和伍干事来到料场,九个炮眼已经完成封堵,只等一声令下点炮。
连队提前半个小时收工,砖厂旁边,站满了参观的战士和群众。
我对着半导体扩音器,吹响放炮前急促的哨声,高喊:“放炮啦——”
我和洪福祉用拉火管点炮,几秒钟点燃了导火索,顺事先规定的路线快速撤离。两分钟之后,我感到脚下地面剧烈震动,老百姓的一片黄豆地倏然消失。九条弧线就像九道黑色的虹,沿着相同的抛物线,导弹齐射般飞向砖厂和人群!大大小小的土块,铺天盖地从天而降,子母弹一样遍地开花,一片烟尘。
参观的人群像炸了群的羊,有的向远处奔逃,有的就地隐蔽,有的原地不动。随着一阵“稀里哗啦”“霹雳扑通”声,变压器倒了,高压线断了,碘钨灯碎了。房顶上的瓦成片往下掉。晾衣绳断了,衣服一串串落在地上。厕所塌了,几个女工惊叫着提着裤子往外跑。库房被砸断了脊梁骨,群群老鼠四处奔逃。附近居民家的鸡鸭鹅狗和大牲畜,不住声地狂吼乱叫。树林中刚栖息的鸟儿,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一座座坯趟子倒的倒塌的塌……整座砖厂停电,四周一片黑暗。
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哀叹一声:“完了……”
洪福祉和三个战士都吓哭了。伍干事的脸都灰了,说:“你这小子,怎么弄的。”我事先反复强调,必须横着打炮眼,人得伏在地面上,很费劲很累。
洪福祉和魏积海为了省劲,将炮眼打成了四十五度角,成了九门四百毫米口径的巨炮,全对准砖厂轰击。灾难已经降临,跑到天边外国也躲不过去。我后快镇静下来,对几个战士说:“这事和你们无关,我个人承担责任。”
我打开扩音器,吹了几声长哨,像往常放完炮之后大喊:“警报解除——警报解除——”我们跨过脚下一层大大小小的黏土块,低垂着头走向砖厂。
砖厂被摧毁的程度,比站在远处看更加惨烈,就像遭到一次狂轰滥炸。战士们从隐蔽处出来,默默地站在废墟上,好在没死人也没伤人。林师傅发动了柴油机,应急灯刷地亮了。在灯光的照耀下,连长盖房子的眼睛和狼一样红,冲我们大喊:“你们怎么放那么大的炮?啊?董太锋!你想干什么?啊?”
我手里握着一把钳子,绕过几块大土坷拉走到他面前。
我没等说话,他大发雷霆跳着脚骂:“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你是在搞定向爆破吗?你是在搞定向破坏!你是想把全营、全连的人都砸死!你对领导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为什么搞这样的陷害?你这样的兵太有水平,我这样的连长带不了你,”怒视伍干事,“你们机关干部到基层,起的是什么作用?啊?”
伍干事非常尴尬,板着脸一言不发。我说:“伍干事是守备区来了解情况的,和他没有关系。”连长骂了我半个钟头,我一直站着看着他骂。
“定向爆破”由我提出,并且得到连长的认可和支持。此时辩解谁是谁非已不重要,全连官兵劳累了一天,现在还饿着肚子。但是,没人敢劝“老圈”。
我说:“你如何处理我无所谓,全连弟兄们干了一下午活还没吃饭。事情已经发生,我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你应该承担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连长骂哑了嗓子,再骂就发不出声了。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公鸭般叫了一声:“吃饭……”面对丰盛的饭菜,伍干事和班里几个战士吃不下去。我反复劝说:“怎么处理无所谓,你们快点吃饭。”他们勉强吃了点饭,菜没动多少。
与其丧魂落魄做条丧家之犬,还不如勇敢地面对。
我一个人吃了一桌子菜,喝了六瓶啤酒,一瓶果酒。
晚饭后,伍干事找连长求情,声泪俱下,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说:“董太锋写了一下午稿子,无法脱身去现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他准备转志愿兵,准备结婚。请连长让他迈过这道坎儿,他再没有机会了。”
此时的“老圈”油盐不进,别说伍干事,“天干事”降临都没用。用他们四川话说,就是一心一意想“搞死我”,只要置我于死地,他才得后生。
连长召集班长们开会讨论,也让我参加:“一、对肇事者给予什么样的处理。二,谁应该负主要责任。我要强调,董太锋的思想意识有问题,故意和我过不去,想借指导员回守备区学习时机,制造特大爆炸事故陷害我,让我当不上副营长。我还要强调,董太锋重则承担法律责任,最低也要给予记大过处分。”
除了指挥班长金不换同意连长意见,坚决给予我处分,所有班长都为我求情:“董太锋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多爆破黏土完成任务,教育一下就行了。”
连长勃然大怒:“董太锋就是思想意识有问题,故意陷害领导!我白培养你们了,关键时刻都不向着我说话!你们是非不清和稀泥!你们不同意给他处分,我非给他处分不可!否则,除了金不换,我全部撤销你们的班长职务!”
金不换掩饰不住,喜笑颜开。大家都保持沉默。
散会之前,连长说:“明天继续开会,继续研究给董太锋处分。”
大家往外走,袁顺利故意把金不换挤到墙角。
肖立文低声威胁:“你妈逼再胡说八道,看老大不弄死你!”
班长们走后,我和“老圈”继续谈判。
我说:“我不是推脱责任,这就是一次意外事故。我在家写稿子没在现场,伍干事到别处了解情况,怎么成了思想意识问题?你是连长我是战士,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我要想炸死你,不会愚蠢到用放大炮这种形式,我知道哪块土块落下来砸中你?再说,还要搭上无辜弟兄们的生命。”
连长连连摇头:“你就是想陷害我,不给你处分,就得处分我。”
我苦苦哀求,恨不得给他下跪:“我的未婚妻马上要和我结婚,我马上就要转志愿兵,求你放过我这一回,让我当牛做马都没二话,求求你了连长。”
连长上来“老圈”脾气,没有半点缓和余地:“你求我我求谁?我放过你,谁放过我?你马上要转志愿兵了,我还马上要当副营长了呢!你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难道我还有第二次机会吗?你先写检查,重点从思想意识方面挖掘。”
在部队,谁思想意识有问题,就属于道德品质败坏。我当然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仍试图说服他让我过关。但是,他仍不依不饶。我拿出《砖缘》那篇稿子,最后摊牌:“连长,我要不是为你提副营长写这篇稿子,也不会发生这起事故。再说……”他看都不看一眼,说:“你出去,我打个电话。”我没出去。
他抓起电话,当着我的面,竟要通了守备区司令员。我把稿子装进口袋,愤然出去。连长越级告状,只想让我一个战士承担事故责任,自己开脱干净。我想起他第一次对我们新兵讲话:“在我们部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年龄大的是哥哥,年龄小的是弟弟……”我心里热乎乎。现在,他既冷若冰霜又冷酷无情。
守备区司令是位身经百战的老革命、爱兵模范,他严厉地批评了“老圈”:“你一个连长竟然找司令员告一个战士的状,一定是你本身出了问题!”
司令员放下电话,马上给高炮营打电话询问情况,让他们调查处理。
“老圈”的一系列举动,让我想起要塞区法院审判的那桩盗枪案。
战士孙长治和连长闹矛盾,想给连长制造麻烦,偷走连长在手枪藏进坑道。
经过指导员的耐心工作,孙长治认识了错误严重性,答应夜里把手枪取出来放到连部窗台上,争取从轻处理。连长知道情况后瞒着指导员,事先进坑道里面埋伏,孙长治进来取枪时将他撂倒,用行李绳捆了,出去打了三颗信号弹,声称阻止了一起重大政治事故。孙长治被判刑四年病死在狱中,连长提升为参谋长。
有的部队基层干部为了一己之私,视战士个人前途命运而不顾。王巴蛸给连
长家送了棵空心白菜,他就说“思想意识有问题”。我正在构思的中篇小说《责任》,连长也是王振礼的原型之一。我走出砖厂,摸黑顺着熟悉的小道上山。
我爬山就像那个耍马戏的山东人爬杆,摇摇晃晃地爬到杆子尖上。我站在山顶上,也像站在杆子顶端。我坐在最高处那块大石头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我掏出写有无数个“盖房子”的通讯《砖缘》,真想撕碎抛向夜空。又一想,稿子每个字都浸透了我的心血,也浸透了全连弟兄的汗水,也包括连长。
我坐到半夜十二点钟,才摸黑下山。我一进砖厂,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
全副武装的袁顺利说:“连长让我们找你,怕你出事。”我说:“我现在就去见他。”袁顺利小声“报告”,先进连长屋里:“董太锋回来了,没事。”
连长问:“他在哪儿?”袁顺利说:“在门外。”连长说:“你让他进来吧。”
我从门缝里,见连长迅速把手枪掖到腰里。
我说:“连长,我私自外出,罪加一等。”他顿时眉开眼笑,说:“小董,看你说哪儿去了。一班长,你通知骨干们回去睡觉,明天早上七点起床。”伍干事一直在等我,见我回来也放心了。因为我影响了全连弟兄吃饭、休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和我一样,起早贪黑劳累了一整天,夜里也不得安宁。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老圈”态度更加和蔼,拿出两个苹果给我,和晚上的怒不可遏判若两人。他检讨自己脾气不好修养不高,犯了遇事不冷静的老毛病,让我别往心里去。四川是“变脸”的故乡,他也不愧是“变脸”高人。
他让我写检查给他个面子,在明天的军人大会上宣读。
他说:“高三连和高一连的一个排在一起烧砖,营里指定由我管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连检查都不写,高一连官兵会以为我偏袒本连队的战士。”
我说:“写检查可以,但是要实事求是。如果让我检讨自己思想意识有问题,趁指导员不在家故意放大炮陷害连长,坚决不写,宁肯鸡飞蛋打。”
连长说:“这只是我一时说的气话,你千万别提这些字眼,这对你不利对我也不利。如果一个战士想放大炮炸死连长,这个连长还称职吗?如果你想放大炮炸死连长,你这个兵还能当吗?我当时骂你要给你处分把问题说大,是不得已才这样做。这样才能保护你和我,同时也保护伍干事,否则后果很难设想。”
我心里一阵感动,宁肯相信他的话发自肺腑。我在文书屋里写完检查,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我写检查轻车熟路,一共写了八页稿纸,仍意犹未尽。
我心里仍没有底,毕竟砖厂损失巨大。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在一个半连官兵面前读完检查稿,获得一致通过。连长进一步强调了安全问题,把责任揽到自己身,说:“董太锋同志认识深刻,年轻人做事太冒失,今后注意就行了。”
他甚至表扬我,仿佛定向爆破有功无过。他向伍干事陪礼道歉,强调是他主动请到砖厂指导工作的。我一想幸亏没死人,能有这个结局已经谢天谢地了。
连长最后说:“董太锋同志要吸取教训,仍带领五班放炮。”
金不换找连长,要求重新带指挥班放炮,挨了一顿训斥。连队彻夜清理废墟,恢复重建,第三天就恢复了生产。没人再提我转志愿兵的事、到政治部帮忙的事、和曹小花结婚的事。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仿佛驾岛去往遥远的星球仙游,远离地球几十万光年。我仍心有余悸,上级一直没来人调查处理定向爆破事件。
原来,要塞区在扩展大李家砖厂和北安农场的选择上,意见存在分歧。有关领导自作主张,率先扩大砖厂生产,和党委的决定截然相反,并作了检讨。定向爆破事故正好发生在这一节点上,上级不想节外生枝,否则后果不可想象。高一连一排又撤回到曹家屯码头搞装卸,砖厂又缩小到原来的生产规模。
曹小花和曹老太太听到消息,以为我被炸得粉身碎骨,吓的逃之夭夭。母女俩侥幸没上岛、没到砖厂,否则和董太锋结婚守活寡不说,还得蹲监狱。
虽然没追究我的事故责任,我给砖厂造成了巨大损失,已成为事实。赵主任、仇科长、伍干事还在岛上,我的转志愿兵机会与曹小花完婚,倒是去往遥远的星球仙游了。幸亏我没和曹小花登记,否则的话,我已经是有婚在身了。
金不换得罪了全班战士,休完假没人接他,在大李家给我来电话求助。我让洪福祉和刘长江去接人,没想到半路上,两人把他按在苞米地里一顿痛打。金不换耿耿于怀,以为我教唆自己班两个弟兄惩罚他报私仇。我根本不知道,见他眼眶青紫还开玩笑:“老金,你怎么戴了副墨镜回来?”他更恨死我了。
指导员贺红光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我在岛上就听说,你发射导弹了。”我说:“你的消息是马后炮,你回来,我还要搞新的定向爆破。”他急了,说:“你再胡来,就得上军事法庭了。”我带领五班又搞了几次成功的小规模爆破,一次足够两个月的用料。余下的时间,我带领五班推砖坯,进砖窑出砖。
连队晚上挑灯夜战,我们五班也干到天亮,同样完成任务定额,放炮倒成了业余劳动。为了报答“老圈”的“不杀之恩”,也为他提升副营长做最后努力,更为了砖厂的兴旺发达,我把那篇惹祸的通讯《砖缘》,寄给我熟悉的《前进报》编辑吕永岩。报社极缺这种题材的稿子,三天之后见报。“老圈”把我找到他的宿舍里,没等说话眼圈红了。他仍没被提拔为副营长,我的处境变得更糟。
连里第四季度的入党名额已定,就像忘我一样无我。我成了一个弥留之际的濒死之人,多存留一刻都是奢侈。我在部队的日子屈指可数,哪怕给我处分,也是注射一剂强心剂。我又频频回到噩梦之中,复员走到盐场东边子,不敢见人,从屯后绕回小西山。我硬着头皮来到学校,校长董太元和老师们正在办公室里开会。我走进去,没人理我。我躺在废弃的岗楼里,好几天不敢出去见人。我去后勤灶吃饭,不是没有碗筷再是被人赶出来。我回到破破烂烂的家里,房子露天墙壁倒塌。我在一间间破屋子里寻找,一个活人都没有,倒是一群死人……
我把短篇小说《在山谷中》和《老兵老宋》寄到《解放军文艺》,如同向空中抛去一根根没有钩子的线绳,异想天开能钩住飘过的白云,一步登天。
我仿佛爬上光溜溜的绝壁,手抓倒悬石壁,脚踩万丈深渊。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帮我一下拉我一把推我一把。连里酝酿老兵复员,我名列榜首。
近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家里一概不知道。姐姐来信,仍对我充满了巨大期望,如同把董万显家积攒了百年的劈柴堆到悬崖下面,“腾”地点燃。
弟:你的多份报纸都收到了,真可谓捷报频传哪!使姐深感欣慰。从你的信中可以看出:你目前涉猎的知识是广泛的,也是多方面的,这对习作者是很有益的。你的更多手稿我没有看到,从仅有的几份来看,主题揭示的较深刻,题材也较新颖语汇也较丰富,所以使人很愿意看。特别是几篇小说,仔细回味,确是寓意深长,这是应值得发扬的地方。不足的是:你现在掌握各方面的知识很不足,包括很受人们欢迎的有关科技方面的一些资料。另一方面因你条件所限,也使得思路同样受到局限,这一点我们自己还无法改变。总之,因为你的手稿看的很少,谈不出更多的体会,太大的毛病也不曾看出。唯一的希望: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扬起的风帆不要让它滑落,发动的机器不要让它熄火。无论何人有何流言蜚语,你都不要理睬,始终沿着自己认定的目标,稳步、扎实地前进,后退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前进,才能获得希望与光明。犹为可喜的是,部队已为你力挽狂澜,彻底清除了曹小花这一关键障碍,你太幸运了,真是一发千钧哪!这回你更要轻装上阵,抓紧一切时间快提干早提干,全家老少都在等你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和皮鞋回来,杀猪贺喜三天……再有一事,姐姐不想问还得要问,是不是你早已提干故意隐瞒,不知哪一天哪一刻,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携着如花似玉的媳妇从天而降,给全家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我盼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姐姐这封信,又将我往绝壁上猛推一把,不烤死也得掉下悬崖摔死。
“老圈”仍因为《砖缘》那篇通讯荣立三等功,如愿以偿当上了副营长,仍在高三连代理连长。那天晚上,连队坐车去某部观看“二炮文工团”演出。
青年女歌唱演员张暴默演唱《金梭和银梭》,引起全场轰动,唱了三遍。一位男板胡演奏员,演奏罗马尼亚的名曲《云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变成一只云雀,随旋律在空中翱翔。我一直关注他那只运弓的肩膀,比另一侧肩膀要肥厚许多,练板胡一定下了许多工夫,也和我练成的“马裤腿”一样。
演出结束,老百姓一窝蜂地拥上两辆汽车。司机解释,说连队驻地有三十多里路,明天还得起早施工,群众仍不下车。连长安排两个病号负责群众安全,让司机把群众逐一送到家里,连队跑步归队。两个小时之后,连队跑回砖厂。
“八一”建军节,几个村的群众自发到砖厂慰问,送猪肉鸡蛋苹果鱼虾。
每当砖厂机器坏了,连队放假休息,我都到大李家商店、登沙河、曹家屯、金州买书。我舍不得花钱坐公共汽车,能借到自行车最好,借不着就步行。李玉平、郑介旋、马友、张守相等许多弟兄,都陪我买过书。他们开玩笑:“你在这里再呆两年,道班就得向你收养路费了。”我的稿费和津贴都买了书,钱花没了就借。那天没钱了,我把准备买牙膏的零钱(还是去年的硬币),买了一本“萌芽丛书”——叶文玲的《无花果》。我也是一棵不开花总结果的特殊果树。
从此后我刷牙不用牙膏,比用牙膏刷得还干净。那天我又去登沙河,买了一本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还剩下一分钱。售货员给了我一块糖。我突发灵感,构思电影剧本《心总是热的》,马上上映故事片:《血总是热的》。
连队举行大会战,要在雨季到来之前制作二十万块砖坯,超额完成全年任务。砖坯完成的那天下午,突然狂风暴雨,全体官兵和工人全部出动苫盖坯垛。
长长的塑料布用砖和石头压不住,几个人用手拽不住,盖一次刮一次,被大风刮到天空,成了一条条腾飞的白龙。不管干坯水坯,都被雨水浇倒泡塌,成了一趟趟泥坨子。雨越下越大,一趟趟泥坨子变成泥石流,被山洪冲进登沙河。
山洪爆发,手推车、橇板、木杆子等都被冲走。
战士们争先恐后跳进激流抢捞,“老圈”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制止,决不像被覆坑道那样,导致陈寿高的牺牲。军民们昼夜苦战了半个月,一会儿工夫,劳动成果化为乌有。雨下了几天几夜,连队除了政治学习再是打扑克,听收音机。
弄不清哪是播音员播音,哪是打扑克的喝五吆六声。
雷声“轰隆隆”,打扑克砸桌子声“咚咚咚”,还有收音机受雷电干扰的“吱拉吱拉”声。外面大雨,形成一层密不透风的雨帘。屋里输牌的战士脸上,贴满一道道纸条纸帘。我坐在饭堂里,浑身落满黑压压一层苍蝇,修改小说。
那天上午,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世界倏然亮了。一群群五彩的鸟儿和一群群姑娘一样,欢快地飞来飞去。蛤蟆欢快鸣叫,像一群群大声朗读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大家在屋子里憋了一个星期,都出来见太阳。
大雨过后,砖厂无异经历了一场浩劫。地上泥泞不堪,砖厂成了平地,每个人脚上,都沾着两坨烂泥。小河被山洪冲成了深沟,沟里面仍水流滚滚。
料场泡成了一湾烂泥汤,小推车被洪水冲走了几十辆。高三连毕竟是高三连,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光荣传统代代相传。没等连长、指导员动员,党员骨干率先写了倡议书:我们要在自然灾害面前不气馁,发扬一不怕苦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打一场恢复生产的歼灭战。战士们热烈响应,决心书像打扑克往脸上贴纸条,贴满饭堂。各班排清理淤泥打扫道路,补修砖窑,到料场放水,干得热火朝天。
两台推土机“突突”欢叫,将泥水推进山沟。我带领五班打眼放炮,料场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放炮声。任何情况下,只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张守相被机器绞掉指尖,不在关键时刻添乱,咬着牙默默坚持到出砖。李军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那几天病重。哥哥来信让他探家,和父亲多呆几天,他把信压下来。三天后,砖厂恢复生产。太阳火辣辣地威猛,两天将一趟趟水坯晒干。大家迫不及待地装窑封窑,烧出大雨过后的第一窑优质砖。
那天休息,我去曹家屯码头看望王国权老大哥。他正光着膀子和战士们一起卸水泥,我看了半天没认出哪一个是他。他从机关下到连队任职,还是平调,已经免职。他没四处找关系为准备后路,也没整天游山玩水闲逛,仍住在连队。
他和战士们一起装卸打成一片,让人敬佩。他浑身水泥和我坐在防浪桩阴凉处,认真看完了《责任》故事梗概,没提意见,只对我的操作方法提出异议。
他说:“编辑要成型的稿子,和活跃版面的稿子不同。你这样傻写,写到共产主义取消军队也很难上稿。不要以为编辑纯洁,收礼和不收礼、送稿和不送稿绝对不一样。搞创作不能贪大,先从三五百字的随笔开始,发一篇是一篇,要写十年八年之后,各方面条件成熟了,再尝试写短篇小说。你说要写中篇小说,我没发表意见,但是不赞成你的做法。上来就写大东西,成功希望渺茫。”
老大哥说的,还是过去搞新闻报道的那一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我必须按自己的目标去突破。我不但等不上十年八年,再住两个月又要复员。
就算他完全有道理,我也必须铤而走险。我没有时间去考证胜败,拼了才有希望。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主人公于连·索黑尔,虽然我和他处于不同国度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信仰,但是在达到奋斗目标上,有着同样的梦想和执着。
对于这个世界,我比他有着更多的期待。我不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改变命运,苍天绝不会为我降下青睐。我现在的手中武器,还是一枝笔。坎坷与失败,成了我的常态和习惯。不管天上流动的是雾气还是浮云,霞光万道才算拨云见日。昨夜又没睡好,左右两个人两面吹风争先恐后说梦话,像开了一夜吹风会,我顾此失彼不知该听哪一个。我只好头朝里睡,刚要迷糊过去,被半空中落下的一只大脚砸得眼冒金星。我赶紧倒回来,位置又被占领,真是无可奈何苦不堪言。
刚来砖厂时苹果花盛开,香气浓郁。现在,一树树繁花变成一树树红彤彤的果实。我的理想仍处在萌芽阶段,酷霜期确一天天临近。我坐在草地上看书,一只小昆虫顺一根狼尾巴草艰难地爬杆。它爬到一半,一只癞蛤蟆悄悄爬过来,“叭”一声将小昆虫吞食。整个天地间,顿时变成了癞蛤蟆肚子。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