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干事来电话救急:“师直工科的柳干事爱人靳松,给你介绍一位姑娘。不管女方什么条件,只要她同意,你一定得成,转业到地方就没有优势了。”
“转业”两个字惊醒梦中人,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想挖到筐里就是菜,还不知道女方同意不同意。第二天,我坐船到大连,轻车熟路找到王干事的爱人家。这条街道我走了若干回,领过若干个姑娘。靳松向我介绍姑娘的情况,说:“她在楼下,我下去叫她上来。”姑娘进来,我们都愣了!姑娘一脸愠怒,转身出去,“咯噔噔”下楼。她就是两年前,我在大街上主动搭话的那位姑娘!
靳松让我等一下,转身下楼。原来,那姑娘一直把我当成骗子。在楼下,靳松苦劝,说:“你给我个面子,和他打个招呼再走。”姑娘上楼,没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转身出去,“咯噔噔”下楼。靳松推了我一下,我也随即下楼。
以前,高三连副连长在大连看对象,巧遇姨家表妹。尽管他讲得活灵活现,没有人不以为他是瞎编。这种巧合又发生在我身上,连我都怀疑是假的。但是,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我无路可走,只要她不把我当成骗子送进派出所,怎么都行。我紧紧地跟在姑娘身后面,活脱脱一条哈巴狗、夹尾巴狗、癞皮狗。
她说:“你别跟着我,我不认识你。”我无赖一样,说:“我只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是个骗子。”她说:“派出所已经证明了,我没说你是骗子。”我说:“既然我不是骗子,你就看我一眼。”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表情仍冷若冰霜。
我从挎包里掏出杂志:“上面有我写的小说,封底有我的照片。”她停下来看了一眼照片,和我对比:“真是你?”我点了点头,献媚般地笑了。她迟疑一下,说:“我不信。”我由衷地感叹,李绒花太老练了,一眼看透我的现在和未来。
眼前的姑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在前面走,我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使尽浑身解数花说柳说,是不骗子也是个骗子。
她说:“你别跟着我,我已经有对象了。”此时一阵风刮过,一张报纸滑到她脚下。我赶紧拣起报纸,说:“这上面有我写的消息,这是我的名字。”她虽然不屑一顾,但是也放慢了脚步。我说:“旁边阅报栏上,也有我写的文章。”
她仍对我两年前半路上拦截她,耿耿于怀牢记在心,不是一个军人所为。
再三解释,说:“去拦截拟,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她问:“部队有拦截女人的任务吗?”我说:“虽然是我的主观行为,解决了个人问题,也好安心工作。”
她说:“大街上有得是姑娘,你为什么偏偏拦我?”我趁机表白:“在我眼里你最美,值得冒险,现在也一样。”她态度有所缓和:“你跳进黄河洗不清,被抓起来怎么办?”我说:“我心甘情愿哪?因为你值得我冒险哪?”她快走几步:“谢谢你。对不起,我真的有对象了。”我追上去:“你有对象为什么还看对象?能不能告诉我?”她说:“我给大姐个面子,你别跟着我好不好?”
她拐进一条胡同里,不见了踪影。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我一无所获地回岛,填写了转业干部登记表。我已经是个转业干部了,欲哭无泪。田股长说:“你下岛吧,抓紧时间解决个人和工作问题,有情况打电话、写信。”
我无处可去无对象可看,还是回小西山帮老人干活吧。我是小西山人,就得用小西山人的态度对待眼下的处境:少来那些屁臊寡淡,该死该活屌朝上。
我早早来到码头等船。码头管理所长王传跃是老乡,见我空手,到
旁边老百姓渔船上,要了一条十多斤重的大牙鲆鱼,装在一只玻璃丝袋子里。
上了船,我躺在铺位上,鱼躺在铺位下。鱼早已经长眠,我也如同吞下一片
“安定”,一觉醒来到了大连。我提着鱼,随下船的人们缓慢地通过检票口,如同一条僵蛇爬出洞口。后面的人,把我紧紧地按在前面一个肥胖的女人身上。她那肉鞍子一样的后背和东、西个半球一样的巨臀,给了我极大的庇护。出了检票口离开了胖女人,我前后左右都失去了依靠,更加软弱无助。我提着那条大牙鲆鱼,茫然四顾无所适从。鱼很放一晚上就能变质,坐晚上火车回瓦房店,我又不甘心。我突然产生一个大胆念头,破釜沉舟,把鱼送给昨天看过的那位姑娘。
尽管她拒绝了我,我毕竟在茫茫的人海里选中了她,尽管差点儿万劫不复。我不想后果,一想什么都做不成,权当去看个熟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坐环路汽车到了天津街,鼓足勇气,走进那家药房。我向坐诊的中医说明来意,那中医喊了声:“刘萤,有人找!”她在里面答应片刻,身穿白大褂急匆匆走出来。
我眼前“刷”地亮了,闪过一道白光,她也太漂亮了。她见是我,一愣,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我在岛上刚下船,给你带了条鱼,顺路送给你。”
她说:“谢谢你,我不要。”我说:“天热,再放鱼就变质了,你快拿回去吧。”
她脸红了一下,说:“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给你钱。”我豁出去了,说:“我不是来卖鱼的,只想让你陪我走一走。”她犹豫片刻看了下表,说:“晚上六点钟,你在中山广场等我。”我说:“你先把鱼送回家,放进冰箱或者做熟了。”她试了试,竟没把鱼提起来:“这么沉。”我趁机说:“我顺路,帮你送回家吧。”
我提着大鱼,把她送到她家门口。她说:“谢谢你,晚上见。”我心想如果这事成了,编一个题目叫《鱼为媒》的剧本。几年来,这么多媒人为我牵线搭桥,还不如王传跃的一条鱼。事情八下没一撇,我不敢往下想,努力把自己掏空,成为一具空壳。我一分一秒地熬地晚上六点,眼前又一亮,刘萤准时来了。
她身穿被称作软黄金的红色鄂尔多斯羊绒衫,足踏“三A”高跟鞋,油黑的短裙绷在身上。她美丽洒脱,长发披肩,一颦一笑,都投射出撩人的魅力。她的皮肤半点没经过岁月濡染,如同婴儿一样白嫩光洁。她一双大眼睛波光闪闪,让我不敢直视。月季花再美艳也是植物,变不成美女,更不能当恋人。她芬芳四溢花开四季,嘴唇是滚动着水珠的花瓣,确实值得我冒险、巴结和大献殷勤。
我没话找话说:“你看我还像骗子吗?”她认真看了我一眼:“那当时,我确实把你当成了骗子。”她又说:“我曾经被人骗过,差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靠近她,试图肩并肩和她一起走,她仍和我保持距离。她说:“当初我把你送进了派出所,差点儿把你害了,对不起。”我说:“没有当初的那一次,就没有现在这一次。”她警觉:“当初那一次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敢多说话:“我就是顺路看看你。”她说:“大连姑娘傻,好骗。”我们沿着中山广场走了两圈,华灯初上,天黑了下来。我说:“我们吃饭去吧。”她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我说:“如果你有时间,明天晚上六点,我还在老地方等你。”她终于笑了,幽默地说:“是不是我陪你走了两圈,不够鱼钱?”
第二天晚上六点,我们还在老地方见面。她随意了许多,谈话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诚恳地说:“我也看了好几个对象,都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我说:“我十四岁时,一群大连女知青来到我们家,在我心里留下了梦中佳丽的影子。”
她低下头,脸红了。我们到“金华面馆”吃面条,到火车站转了一圈。我把她送到家门口,说:“鱼钱早超了,我得往回返还。”她很善解人意,说:“看我明天能不能开出诊断书。”那当时不管有病没病,只要能开出诊断书,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休息。第二天,刘萤开出诊断书。她讲她的故事,我讲我的故事。
一八九七年,沙俄设计师带着法国巴黎的城建图纸来大连,想在这个远离俄国首都的地方,建一座广场城市“达里尼”。一九零五年,日本人占领大连,以“大广场”为轴心,辐射出大山通、奥町、敷岛通十条大道,将“达里尼”改名为“大连”,并划入日本国关东州版图。一九二一年,日本当局将大连市划分为三十三个町区,繁华热闹不亚于同时期的日本银座,不逊于法国巴黎。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苏军进驻,一九五五年,将旅大转交中华人民共和国。
刘萤家住市中心繁华地带天津街,沙俄统治时期称“娜乌奥罗斯伊斯卡亚街”和“巴鲁族伊斯卡亚街”。甲午战争丰岛海战中,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浪速”舰首先开炮,击沉清军运兵船“高升号”,造成五百余名清军死亡。为炫耀武力变大连为永久殖民地,一九零九年,日本侵略者将此街改为“浪速町”。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人民政府改名天津街。群英楼、山水楼、王麻子锅贴铺、苏扬菜馆、人民浴池、大连陶瓷商店、大连摄影社、虹霓电影院、旅大文物店等品牌店铺名扬海内外,日客流量达到十万多人次。那当时,天津街跻身于全国十大著名商业街,成为名副其实的“大连第一街”。一九八三年,天津街部分路段改为步行街。刘萤家居住的几条小巷,成为天津街马路市场的一部分。
不到旅顺不算到大连,旅顺和大连相隔近百里,不能说去就去。不到天津街不算到大连,这倒是实话。出了火车站往东穿过一条横道,就进入了天津街。
“天百”对面幸福巷一座日式小楼,共住五户人家。刘萤家住在楼下,西开门,外面是一条南北小巷。她在“一二九街”妇产医院出生,在这里长大。
当年的白成太,在浪速町一家日本珠宝店当伙计,和这里十几步距离。
日本投降后,大批日本侨民撤回日本,遗留下许多空房子。大连解放后,新生政权动员市民积极入住,除了奖励,还敲锣打鼓欢送。市民们害怕日本人卷土重来,宁肯挤在小窝棚里,也不敢搬来住进小楼。父亲图上班近和买东西方便,选中了天津街。政府动员父亲带头,住进一处整栋小楼,谁住上就是谁家的。
父亲说上下楼太麻烦,房间多打扫不过来,在楼下选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老孟家是买卖人,全家五口人占了五座小楼,全租出去开了买卖,几天工夫就发了大财。等父亲想搬到楼上房间,已经晚了,几户人家挤在一座小楼内。
小时候,刘萤和小朋友们到“天百”大楼里藏猫猫,楼上搂下地奔跑。她八岁上学,出了小巷往下走,在大连饭店往南一拐,到了天津街小学。放学后,她再从大连饭店门前往上走,过了窗外那根电线杆子下面,就到家了。
她经常和同学们到中山广场的长椅上做作业,做完作业跳橡皮筋。妈妈给她五角钱,让她到天津街副食商店买肉。售货员称完了肉,用一块包装纸一卷,“啪”地扔到柜台上。过年了,家家户户走油,除夕夜燃放鞭炮,邻居们相互拜年。
对面是妇女儿童商店,每年快过年了,妈妈都带她和哥哥姐姐妹妹来买新衣服。往西是新华书店和文物店,是孩子们经常光顾的乐园。往北是胜利桥,学校每年组织学生去“自然博物馆”参观。往南是友好广场,她们看电影,都到友好电影院和进步电影院。学校每年组织春游,同学们带饭,到劳动公园里快快乐乐地玩一天。荷花池北边有棵匍匐在地面上的槐树,她站在上面荡过悠悠。有个同学去了平衡,栽进水里。同学们爬到两樽石台上,在石狮子腿间钻进来钻出去。
每年的清明节,全校师生抬了花圈,去烈士山祭扫烈士墓,她这才有机会爬山。她还和同学们到南山上,采一种叫“山巴砸字”的野菜,回来包包子。
如果把天津街比做小西山,“天百”是西沙岗子,火车站是西山砬子,码头是永宁城,老虎滩是南岛子,付家庄是南海底和河口门子,胜利桥是北海头。
她两岁那年,妈妈抱她带着哥哥姐姐回姥姥家,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她最幸福的经历,是在四平火车站,被去军区开会的雷锋叔叔抱过。那天,妈妈下了火车,怕坐不上公共汽车。雷锋叔叔跑过来,抱着她拎着东西,把她们送上公共汽车。后来看电影,才知道那是雷锋,已经因公牺牲,妈妈大哭了一场。
在那段难忘的岁月里,坦克从窗外“轰隆隆”开过,大连饭店那边响起尖锐的枪声。爸爸怕全家人被流弹误伤,在窗户上钉了厚厚的木板。晚上,全家人提心吊胆地睡在地板上。爸爸用砖砌死了小巷出口,进进出出都走北边小门。
五户人家共用楼下一间厨房,在一排炉灶上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两扇小窗户,根本排不净油烟。谁家做点好吃的,都相互送一碗。小卢婶婶怀孕挺着大肚子,瞅人不注意,抓起别人家锅里的一块肉或者一个饺子,填进嘴里咽下去,装成正常的样子。老齐大婶切一把韭菜搅进一个鸡蛋,能包一顿饺子。
她生吃韭菜,刘萤和小伙伴们也学她吃生韭菜,吃一口辣的赶紧吐掉。
小伙伴们搞恶作剧,把她包好的饺子,偷偷放进她家柜子里。她到处找找不着,装做无可奈何的样子重新做饭,孩子们果然上当,赶紧把饺子拿了出来。
厕所在对面大院里,每天一大早,男女老少排队如厕,一直排到马路中间。
男人们一边排队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小学生们背诵课文,姑娘们梳头。两个外地人以为大院里面卖油条豆浆,等排进了大院才知道不对劲儿,赶紧离开。
郊区农民每个星期来淘一次大粪,哪怕三伏天,家家户户都关紧门窗。除了农民,再没人喜欢大粪,刘萤觉得农民真可怜。爸爸单位把一间大屋改成两个房间,每户都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爸爸妈妈住小间,几个姑娘住大间。爸爸在厨房里隔出一间小屋,给大哥住,还在小巷里靠墙搭了间偏厦子,给二哥住。
两座小楼中间,是一条宽敞的过道。家家户户盖小房装蜂窝煤、木头和杂物,使过道变成了一条狭窄的胡同。爸爸是火车司机,提着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提的那种饭盒,在胜利桥机务段上班。爸爸明明是带饭,和工友们都叫“带饭盒”。爸爸开火车往返城子坦拉货,经常带回价格便宜的各种农产品。每天放学后,她提前来到机务段前一站,等候爸爸和他的火车。
别看这里属于市区内范围,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十分偏僻荒凉。要不是纵横交错的铁路,东边露出自然博物馆尖顶,还有一座日本庙,和荒郊野外没什么两样。有个老头在这里开荒种地,有一天看见一条狼伏在草丛中,再不敢来了。
当年苏军进驻大连,几个苏军士兵夜里在庙中住宿,天亮后,莫名其妙地躺在庙外面。刘莹顺庙门门缝往里面看,里面供奉着大大小小的神像。
庙对面的一座破败小房子里,曾经住过一对两口子,男的是警察。那女的没病没灾,有天早晨没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公安局破案,原来丈夫是凶手,晚上趁女人睡着时,用几枚铜钱压在女人的胸口上,慢慢地窒息而死。
刘萤站在这里,越害怕越胡思乱想。旁边草丛里,仿佛有条狼在盯着她。庙里的神像和那个冤死的女人都活了,蹑手蹑脚地朝她走来。一阵肉香味儿飘过来,缓解了她的恐惧,那是熟肉制品厂加工肉制品。哥哥那帮男孩子,经常顺着墙头爬进厂区内,偷肉制品。他们被抓住后,先罚干活,干完活,让他们顺原路爬到墙外。他们刚出去,脚下“扑通”一声,里面不是扔出半个加工好的猪头,就是一只大猪肘子。他们用手撕不动,找把铁锨再找片水泥地铲碎,大快朵颐。
火车开过来了,在她面前停下。爸爸把青苞米等搬下来,让她拿回家。有时候爸爸下班回家,只喝闷酒不说话,那是撞了人。这条线路上有多处无人看管道口,出了事故在所难免。尽管火车司机撞死人不负法律责任,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撞得粉身碎骨,爸爸仍要难受好多天。爸爸是八级大工匠,据说工资和市长差不多。在困难时期,全家没挨过饿。买不起水果的时候,她还喝过醋。
刘萤在第十六中学毕业,妈妈因病去世,她考进铁路卫生学校。她毕业后没去铁路医院当护士,因为妈妈在这里去世,而到离家最近的药房当了一位药剂师。这几年,人们开始给她介绍对象。二爷家堂妹苏子和她同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穿上衣裳见公婆,脱了衣裳见丈夫。
六十多年前,一个叫美树子的日本女孩,也住在这座小楼内。在九岁的美树子的眼中,这栋房子的位置,是在马路上坡的拐弯处。从浪速町马路走进巷子里,看见对面两幅满铁本社的宣传画,就到家了。马路两边是排列整齐的商店,有专卖红豆饭的松月堂,法国料理店“翠香”,侧面是袋布向春园茶铺,还有小宫履物鞋店和水谷纸店,一家珠宝店。从丁目中间狭窄的巷子里穿过去,就是浪速町大姐,对面就是六层的“扇芳大楼”。父亲在日活馆里当“弁士”,因为他的解说,使无声电影成为“活动大写真”。家里离日活馆很近,每天上、下班,父亲都由人力车接送。父亲到“扇芳大楼”明治製菓店给她买西洋糖,还有充满牛奶香味的饼干。奶奶家住在南山麓一座小洋楼里面,外面栽了一片片的洋槐树。
五月槐花飘香,邻居家姐姐良子弹钢琴,马路上斑驳的树影成了跳动的音符。七岁的美树子到大广场小学上学,和父亲手牵手走在树荫下。爸爸夸奖:“我们的美树子真是聪明可爱,未来有一天,希望我能参加你的婚礼。”女生节到了,爸爸在浪速町为她买了项链,上面挂缀着晶莹的宝石。奶奶也送给她许多礼物,又玩偶,有手帕,还有发卡等爸爸去世十五年之后,二十四岁的美树子披上了婚纱。他和丈夫在浪速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她想起了父亲,黯然神伤。
日本战败投降,丈夫成了苏军的俘虏,被押往西伯利亚,再没回来。
除了少数高官家属和富人提前撤离,仍有二十七万日本侨民滞留在大连。一夜之间,美树子一家成了难民。“军调处三人小组”(美国马歇尔、中共周恩来、国民党政府张群)决定,丹东七万五千日本侨民由东北民主联军经朝鲜遣返回国,大连二十七万日本侨民由苏军遣返回国,东北其他地区的日本侨民,集中到葫芦岛遣返回国。在返回途中,美树子和两个孩染上霍乱,被军人们扔进了大海。
我问刘萤:“我来大连找你,为什么没拒绝我。”她说:“你知道我不同意,上岛后又返回来找我,让我感动。”我开玩笑:“是不是那条大鱼起了作用?”她认真地说:“我不是为了一条鱼,才同意和你相处。”我说:“我开个玩笑。”
我这次到大连不主动找刘萤,肯定没有今天的结果。我不但要感谢伍干事、王传跃、靳松、那条鱼,还要感谢那片“安定”。我比刘萤还熟悉大连,沿着以前和姑娘们多次走过的马路和大街小巷,踏着她们的的足迹,和刘萤重走浪漫之路,把和姑娘们说过许多遍的话,再声情并茂添枝加叶地重复了一番。
刘萤如同祖国的大好河山,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白山黑水大河上下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可爱。和她在一起,我什么不吃也不饿,什么不喝也不渴,什么不说也惬意,一切烦恼烟消云散。我看过那么多姑娘,都没让我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她不是在天津街一年年长成,而是我用无数个梦幻和憧憬,勾勒想像而成。
世上只剩下梦中佳丽刘萤。暗恋的蓝小兰、苦难的小小王美兰、温婉的洪幽兰、梦幻般的徐梦丽、朴实能干的曹小花、多情的“大红花”、成熟的李绒花、单纯的小何、方华的气质、陈惠芬的痴情、何秀萍的任性,都成了眼烟云。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一切无不来自男人的本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这篇关于女人的文章,有了精彩的虎头,还得续写凤尾。
我要紧紧抓住这条故事线,趁热打铁一气呵成,完美收篇。
那天我们走累了,她有她姐姐家的钥匙,姐夫和姐姐上班没在家。在她姐姐家,我顺藤摸瓜,问她:“你到底看好我什么了?”她妩媚地笑了,说:“我懂的你都懂,我不懂的你也懂。我能做的你都能做,我不能做的你也能做。别人能做的你都能做,别人不能做的你更能做。”我说:“我家里穷,负担重,你跟我会受很多很多苦。”她说:“你和我说了许多遍,穷则思变,苦干实干,苦尽甜来。”
我说:“如果我转业进不了大连,你愿意和我到农村吗?”她说:“城里人也上山下乡,我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到农村插队,大哥大姐都在农村结了婚。你一个农村孩子千辛万苦靠奋斗改变了命运,我很钦佩。”我说:“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寸土片瓦,你家也没有房子。”她说:“你找对象不是找房子,我们肯定不能住在马路上。”我说:“你们家不同意怎么办?”她说:“是我找对象,又不是他们找对象。”我说:“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优点?”她说:“你会讲故事,我都不想看电影了。”我问:“我有那些缺点?说出来我好改正。”她悄悄说:“你在马路上拦截姑娘。”我学小孩对大人说悄悄话:“我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误了。”
她开怀大笑。我说:“你可别后悔,一失足成千古恨。”她说:“我们药房不卖后悔药,我也不服用后悔药。”我欲擒故纵:“你觉得不合适,现在分手还来得及。”她说:“要是不合适,我也不会和你谈了这么多天。”我继续试探:“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她羞涩地说:“结婚……”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轻轻推开我,娇嗔地:“我舌尖都麻了。”
我说:“都说在大连找房子,比找对象都困难,我们结婚住哪儿?”她说:“当然住在我们家。”我问:“我们结婚后,要孩子吗?”她反问:“不要孩子还结什么婚?”我犹豫片刻,说:“部队已经确定我转业,很快脱下军装回地方。”她说:“我找的是人不是衣服。”我说:“许多人比我强,你完全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她说:“你是我遇见最强、最好的一个,一定会过上最好的生活。”
她眼睛火辣辣地看着我,我又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那一天,刘萤成了我的女人。那一天,我终于在个人问题上走出了小西山,和大连正式结缘了。
我坐火车从黑龙江回来,站了一夜过了沈阳,还没在座位边上挂个角儿。现在,我已经在大连这座列车上挂上了角儿。那些日子,刘萤天天为我唱歌。
她用歌声表达真情和期冀,战胜困难的决心,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你是一朵向日葵,偏偏金黄的花蕊。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不拆不散?
笑也是这样美呀,从来不流心酸泪,
但愿我和你常相随, 一生一世和你相依偎。
她背诵《十八反》,介绍哪些药物合用的后果会产生各种副作用。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贝母、瓜蒌、半夏、白蔹、白芨;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细辛、芍药。她背诵《十九畏》:硫黄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赤石脂,人参畏五灵脂,以此对我进行鼓励和鞭策,设定规则和禁忌。
十八反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
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
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
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
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
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
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爁炙煿莫相依。
刘萤既是一湖温水,也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不可侵犯。呵护滋润她,才是一朵美艳的月季花。背叛她欺骗她,就是一朵罂粟花。伤害她,更是狼毒花和洋金花。我俩是火柴,她是磷片我是火柴头,一擦就着熊熊燃烧。我俩是机器,两组齿轮咬合飞速运转。我俩是两块胶布,粘上成为一体,揭下来体无完肤。
我牵着娇艳美丽的未婚妻,手挽手徜徉在劳动公园荷花池畔,漫步在老虎滩海边,在星海公园的长椅上相互依偎、缱绻缠绵,也牵着一段段爱情佳话。
刘莹也有一本影集,镶嵌着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照片。她还有另一本影集,镶嵌着雷锋同志各个时期的照片和各种剪报、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题词。
她说:“等我有了对象之后再让他题字,你题字吧。”我掏出碳素笔,在影集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一行大字:一个让雷锋叔叔抱过的女孩——刘萤敬存。
刘萤合上影集,紧紧地抱在怀里,两行热泪滚下脸颊。
我们商量好,为了纪念雷锋叔叔,每天至少做一件好事,直到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