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守备区还剩下两个大龄干部未婚,除了我,还有加炮一连指导员刘春宵。年头岁尾,某报社编辑来电话,需要反映海岛军民春节联欢题材的稿件。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给刘春宵打完电话,冒雪去他们连队采访。头几年,高三连在山上施工,加炮一连去黑龙江农场收割麦子。为了节省时间,连队临时住进守备一连营房内。当年栽下的小杨树,现在已经有碗口粗细。记得我还写了《修建扎根树》《绿色的 团日》,都被《前进报》采用。窗外那排小柏树也长高了不少,被一层白雪覆盖,像现代京剧《林海雪原》的袖珍舞台布景。外面雪花飘飘,连队俱乐部里音乐缭绕,歌声温婉,氛围曼妙,好一首雪中催眠曲。
刘春宵很兴奋,示范导演,亲自组织排练。姑娘们青春靓丽,打扮得花团锦簇。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在深情演唱《军港的夜啊静悄悄》,伴舞的战士们和姑娘们舞姿蹁跹,外面涌进的雪花是舒缓的波浪,室内是摇篮和大海温柔的怀抱。
看完排练,我和刘春宵踏雪回连部。他兴犹未尽,落在脸上的雪花融化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我开玩笑说:“千万别瞄准目标,地炮千万别走火。”他笑着说:“上着几层保险呢。老兄,如果稿子见报,我提副教导员板上钉钉。”
我说:“我再多浪费几滴墨水,百分之百上稿。”他说:“我正准备春节休假结婚,推迟到来年‘五一’了。我劝他:“你照样回去结婚,稿子肯定上,不耽误你提职。”他固执地说:“现在我的关键时刻,不差这几个月,我不走了。”
两年前,连队在曹家屯码头搞装卸,刘春宵和驻地一位美丽姑娘一见钟情。他用自行车载着未婚妻在公路上兜风,被检查工作的政委看见。在守备区干部大会上,政委不点名地进行批评,说:“我们有的在大陆施工的干部不注意影响,骑自行车载着对象兜风,后面的两根小辨‘迎风飘扬’。”我问他:“两根小辨还迎风飘扬吗?”他说:“照样飘扬,还迎风招展。”遂拿出照片让我欣赏。
采访结束,我说:“我也准备休假。”装做要回机关。他说:“别装了,我能让你走吗?”事员端来几盘菜,他拿出一瓶茅台酒,把连长叫来陪我喝酒。
吃完饭回机关,我抓紧时间写完稿子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坐船到大连,回家过春节。我第一时间把稿子送到报社,编辑承诺,肯定在春节期间见报。
我每次回家,大包小裹里面装满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归队时,再满满地提回全家老小的愁人事、棘手的事、一大堆急待解决又无法解决的事。原来我以为,只要提干,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现在才知道,提干只能解决我一个人的问题,不再为前程担忧。如果彻底解决家庭问题,只有全家“提干”。我千辛万苦带回那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只是杯水车薪,寄点钱只能解决燃眉之急。父亲唯一能做到的,一大早把水烧开。烧开一锅水,也有成就感。妈妈煮饺子,既在锅里煮,也在蒸汽中蒸。老人们把整个希望都放在儿女身上,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也心甘情愿,儿女们不争气还有什么指望?最大的孝顺除了物质,还有精神和成就。
如果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就是最大的不孝之人了。
奶奶刚强、辛苦一辈子,精心照料爷爷,有一口好东西都留给爷爷。他们不给儿女添麻烦,自己劳动养活自己,还帮两个儿子的忙。父亲在人生的关键环节,被爷爷奶奶推离了正确轨道。爷爷奶奶也不是圣人,也有自己的追求,找到了自我和人生价值。一葫芦头海蛎子和一担树叶子,就是他们的价值和满足。
父亲无法自主自己的人生,我必须走他相反的道路才有出路,南辕北辙才能走出小西山。爷爷奶奶的错误,上帝都宽恕。父亲的失误,只能自吞苦果。
正月初三照样是我的生日,奶奶照样给我煮鸡蛋。那只小鸡刚下完蛋,就被黄鼠狼叼走了。爷爷听说我归队,过来陪陪“大孙子”。我很清醒,这种团圆的日子会越来越少。可惜我“出息”太晚,他们在我身上得不到什么“济”。
吃完饭,父亲给我准备东西,还剩下一点浸透了父亲血汗的秕花生。我只带了一点点,不为送人,只为放在床头柜里对自己进行鞭策。
外面仍是黑夜,天冷风大。离开家里的那一刻,我有说不出来的留恋和难受。等老人们送我到街上,我已经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过了“坎子”我才回头,西北地漆黑一片。虽然看不见,我百分之百相信,父亲一定站在房顶上眺望。
头顶上闪烁的星星,就是他的眼睛。天幕上的北斗星,为我指点方向。
路上没有人,连狗都不叫。私家车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停了半年。
早上七点钟到了永宁,只有几个人在寒风中等车。气候并没因为我命运的改变而温暖一分一毫,反而比哪一年冬天都冷。我去瞻仰决定我命运的武装部,一个年轻姑娘在值班。她身段苗条长圆脸青春洋溢,一双大眼睛里面盛满了笑意。
她热情地接待我,让座倒水。她才二十二岁,是公社团委书记。我们没话找话说,都乘对方不经意彼此打探。不一会儿,来排戏的人们陆续到了。
一个叫老张的人说认识姐姐,人们都好奇地望着我。那个呵斥过小小王美兰的助理王成满也在,和政治处李副主任一样,小个子高嗓门,精力充沛盛气凌人,弥补身高的不足。公社主任推自行车进来,他是党委委员,可以左右任何一个永宁人的命运,踩一脚地面乱颤。我给他敬礼,他和我打了声招呼握了下手。
我的下班级同学牛德厚,在乐队拉板胡。当时,我们都在二十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沙家浜》。别看他身材矮小形象丑陋,那当时却是宣传队的轴心和台柱子。他扮演的“刘副官”,堪称永宁地区乃至全国最早的“笑星”。
他把我叫到外面,要为我和女团委书记牵线搭桥,我说有了对象。
半年之后,牛德厚因癌症去世,我曾去过他的坟墓吊唁。
到了大连,我到招待所翻报纸,稿子已经见报,被排在显要位置:黄海前哨某部地炮连军民联欢过大年。一则几百字的消息,刘春宵的名字出现过五次。
“五一”之后,刘春宵被提升为副教导员,休假结婚。守备区召开党委会,将解决大龄干部的婚姻问题提上议事日程。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未婚大龄干部,成了华南虎白鳍豚大熊猫等濒危动物。关副政委说:“董太锋现在变成了婚姻问题的‘重点人’。”他甚至提议,谁为董太锋介绍对象成功,记三等功一次。
仇主任认为:帮助董太锋端正正确的人生观和恋爱观,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卫科长作为我的婚姻问题帮教人,为我推荐《傅雷家书》。
说此书才配称“书中自有金香玉”。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的一切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柔,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的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至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
不知道傅雷家书对他自己儿子是否有用,看过之后是否觅到贤妻良母。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标准,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和追求。用“本质善良,天性温柔,胸襟开阔”的标准衡量女子,任何时代都通用。一时间,董干事找对象降低标准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董太锋父亲写了封《家书》,提出三个标准:人不坏就行,能住家过日子孝顺公婆就行,离婚没有孩子也行,所谓“三行”。
过去,别人下大连如同人类冲不出太阳系,我下大连如同走马灯。自从卫科长担任我的“婚姻帮教人”,我下大连成了人类冲不出太阳系。我即使严格恪守“三行”,不到大连也实现不了,“老大难”成了“难上难”。和姑娘频频约会、逛公园、看电影、吃馄饨的记忆,成了一幅幅史前岩画。
关副政委提出:“董太锋的个人问题,其实就是恋爱观问题,从‘曹小花事件’到现在,一直不吸取教训,很有必要在全守备区再举行一场‘树立共产主义人生观’的大讨论。董太锋让原赵主任惯出毛病,以为写几篇文章可以频繁下大连,结果看姑娘看花眼,吃锅里望盆里这山望着那山高,把看对象当成选美,梦想过封建社会那种妻妾成群的糜烂生活。以前,守备区十三年没在军报上稿,更没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作品,也没被转隶、撤消建制。在岛上憋一年不让他见女人,哪怕给他介绍一个四十岁的寡妇,立马就能形成如胶似漆的状态。”
我头半年的业余时间,完成了全年的新闻报道任务,一个人干两个人工作。
卫科长是关副政委抓的典型,坚决贯彻执行关副政委的指示,我完成了中心工作,仍不吐口让我下岛。我到警备区参加新闻工作会议,他也让别人代替。
警备区联络部给要塞区群联处打电话,通知守备区政治部,让我到大连参加对台宣传学习班。占干事向我透露,借这次办班机会,把我留在部里帮忙。
军区拨给联络部两个干事名额,部里内定调我,负责对台宣传。
卫科长坚决不同意,连仇主任说话都不管用。他说:“关副政委指示,如果守备区接到调令,我们开会热烈欢送你。随便调董太锋去帮忙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已经关门上锁了。”警备区对台宣传学习班结束,卫科长也没让我下岛。我在岛上写了几篇稿子,让人捎给占干事。
我和卫科长辩论,他理屈词穷,动辄拿关副政委压人,很让我反感。
仇主任很为难,说:“我还得维护党委一班人团结。卫科长是关副政委树立的‘以岛为家埋头苦干’的先进典型,也是他提议担任宣传科长职务。”
卫科长作为“婚姻帮教人”,积极地为我物色对象。他与大陆方向背道而驰,只在几座海岛之间为我牵线搭桥。他为我介绍的两个对象,一个离异,另一个登记没举行婚礼。最远的一个登记未举行婚礼的一人,只差十二海里就到了公海。他向女方介绍我的情况:一、枪打得准,抬手一枪打落空中飞鸟。二、腿踢得高,一脚踢碎了宿舍里悬挂的灯泡。三、下手快、准、狠,能一掌击落身边的小苍蝇,一脚踢昏过一条狗。这让饱受家暴的女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马上取消见面。
卫科长也没有恶意,只怕条件相差悬殊让女方望而却步。当时全国正通缉王宗坊和王宗玮“二王”兄弟,两个女人稍感安全。离异女人借此抬高身价,说此人在她窗外唱过“阿哥阿妹情意长”。“金花艺术团”来部队慰问演出,卫科长特地让我接待,说一大群金花任你挑选,看好了哪朵摘哪朵。原来是残疾人艺术团体。卫科长不是羞辱我而是让我产生危机感,赶紧找个对象完婚,再挑三拣四,连残疾人都难寻觅。卫科长的“帮教”没取得任何效果,白白浪费了宝贵时间。
后勤保管员小陆几次擅自离队,影响很坏,准备接受处分。他是某首长儿子,卫科长让我替他写检查。写检查我更是轻车熟路,但是,比为首长写讲话稿都难以通过。卫科长每次看过之后,都提出许多意见,比审查一分重要材料都谨慎。我修之改后他仍不满意,虽然没另起炉灶,把我的原稿改得面目全非,没用我一个字,在修改格中全换上他的字。他字体细弱全朝左边倾斜,是被大风吹歪的一垅垅韭菜;还是“多米诺骨牌”,一碰就会“稀里哗啦”地从头倒到尾。
最后,卫科长把自己的修改稿也枪毙了。小陆调离海岛的调令已经到了,为了阻止我下岛,他仍让我写第十八稿。小陆调离三天之后,他才让我搁笔。
一个多月的时间付水东流,我急得火烧眉毛,还得装出任劳任怨的样子。仇主任看不下去,找卫科长谈话,他仍以种种理由不放我去大连。大自然是心理医生,有想不开的事情,只要爬高山望大海,心胸立刻宽广心情舒畅。太阳既是谈判专家也是和事老,只要它一露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们上次爬老铁山,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现在结了一树树小杏子小桃子。雾再大也遮不住蒋宝才,他总是第一个显现,谈的还是老生常谈。我在山旮旯拔了些山蒜,不为吃,只为品味相关的往事。山下晴朗,老铁山方向,一团紫雾仍紧紧地拥抱着山头上。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真想在岛上找个渔家姑娘结婚算了。人类进化的过程如此漫长遥远,人生却这样短暂。这期间除了吃奶、蹒跚学步一天天长到成年,又得磨锉、偷书、挨斗、费尽周折当兵提干、吃饭睡觉排泄、工作创作看对象,误入盲区走了弯路从头再来。人生过半仍不识女人为何物,好光景屈指可数,三下五除二眨眼到了晚年。有病住院怎么办,死不起活不成怎么办。没有人陪护怎么办,墓碑落上了鸟粪怎么办,供品被被鸟儿啄食了怎么办……仿佛这一切,都因为我当兵提干。即使走不出小西山,我也不能滚砬子,到“青石线”投海。假如我和小小王美兰、洪幽兰、曹小花登还是谁结婚,早已经儿女成群了。
小西山的光棍到了我这个年龄,早已经“拉帮套”了。思前想后,我并不比小西山的历代光棍更优越。每当睡着之后,我才忘记身在何处,是仙境还是陷阱,是地狱还是地域。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世上的人都是谁,我对所有的一切都产生了困惑和怀疑。一觉醒来我还是我,仍在岛上,还是这间宿舍,面对窗口窥望外面的一方世界。我的随笔《窗口纪事》,闷了好长时间,快憋爆了才一气呵成。
窗口纪事
一、海岛的景
天空升起一片海,海面落下一片天。心情恬静时,大海是一杯水;心潮澎湃时,大海是一壶烈酒;恋爱时,大海是一碗蜜;无聊时,大海是无边苦海。等太阳一出来就好了,上半圆鲜红下半圆暗红,离开海面时被拉长一块,变成熟透的大桃子。远处屯子里,一块块窗玻璃被映出红色,只要发光都能燃烧。不大一会儿,太阳被乌云遮住,只把光芒漏进海里,伍干事用筷子搅碎一个蛋黄。
“惊蛰”的地面是肥料加工厂,被蚯蚓加工成一堆堆颗粒。小草是好奇的孩子,掀开泥片钻出脑袋。被牲口尿过之处如沐甘霖,那片小草格外翠绿,还比别的草高出一头。某些被领导器重的人,也被浇了牲口尿趾高气扬盛气凌人。
晚生植物先露出针尖脑袋,毛茸茸脑袋,小鸭嘴片脑袋,再挣扎出来。在偏僻而古老的海岛上,一块块地膜挂在树枝上庄严宣告:这里并没被时代抛弃。
在生机盎然的春天里,我弄了一箱葡萄苗,准备栽在机关窗外。小鸿说,葡萄长大了我们也吃不上。我说那好办,就说是酸的,难道人还不如狐狸?
海滩露出半截挂着铁掌的牛蹄子,在控诉人类罪行。那片鸟的羽毛挂在一根枯草上,也在诉说:这一切也是人类造成的。远处的雁过山被炸得千疮百孔,郁闷矗立,也对人类有气。草地上,一对螳螂在激战,打着标准的螳螂拳。我纳闷春天还没将螳螂娩出,原来是一页图书插图。远处倒是有一棵棉株,在喷吐棉花,那是砖厂的一柱烟囱。我凝望松林,想像再住几个月,小昆虫不断在这里撞进蜘蛛的天罗地网。昆虫世界“虫吃虫”,人的世界也“人吃人”?
不管怎么说,这景色都让人快活,谁再说海岛不好,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二、海岛的情
整天呆在办公室和宿舍里,感觉还是外面天地广阔。常年呆在海岛上,感觉还是大陆广阔。到了大陆,又感觉全世界广阔。和无边无际的宇宙相比,地球算个逑?心胸不宽阔,即使走出小西山又能走出多远?即使雨果不说我也得说: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劳米洋对老婆关怀备至,像照顾一个孩子,连卫生纸都托人从大连往岛上带。实际上,老婆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迷,需要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不需要的时候到处都有。他还是全岛有名的大懒虫,因为消化系统紊乱,第一次起了个大早。
广副连长和广鹿岛都姓广,说自己和海岛是一家子,以岛为家理所当然。
常回家会打螳螂拳性格却不像螳螂,不紧不慢走猫步,火上房不着急,和女兵相爱结婚。他去叔叔家洗澡液化气泄露,中毒昏迷差点成了植物人。他疗养一年不但没变成植物,棋下得全机关无敌手。他一见我就无声地笑,说悄悄话:“我爱人宿舍里有个姑娘不错,等我打电话给你问问……”他在宿舍墙上,写字台玻璃板下,小本子上写遍这段话,等了一年没打电话也没问,早忘到脑后。
惠达说我和某姑娘一定能成,成了之后马上结婚,教我在婚礼上怎样应酬客人怎样说话怎样敬酒怎样点烟。我不由地忸怩起来,仿佛即将成为那个幸福的新郎。随后他又说,让人淘汰之后,有船就回来。我顿时沮丧,仿佛已被淘汰。他不停地讲,我的表情和心理状态不断变化,成了一具被他用语言操纵的木偶。
铁副主任家属来队请客,想露一手不会做菜。伍干事掏出小本子现传授:文火把油烧沸,料酒三钱,大料少许,将醋放入……特务连指导员家属来队没住处,住的屋子曾经圈过牛,愤愤地:“早已粉碎四人帮,老子全家还得住牛棚!”连长转移视线:“你媳妇来队我得规矩点儿。”问:“为什么?”答:“她掉到河里我不能背。”问:“为什么?”答:“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答:“牛郎他哥要是把织女背过银河,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栾红军曾经自豪地说,我是自己的上帝,不用顶礼膜拜不用忏悔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同时又是妻子的一条狗,时刻看她眼色行事。“有朝一日毛驴称霸海岛,人该怎么办?”为了这个问题他彻夜难眠。这一夜,毛驴不停地叫,叫得他心惊肉跳不住看表,不是半点也不是整点,毛驴已经急不可耐。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娶媳妇,关键时刻就把生命献给她,当国王都不干。
春天虽然又到了小草又发芽了小鸟又飞回来了柳树又抽条了花儿又开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韶华早已逝去,永远不再回来。宿舍里面满地都是散乱的鞋,仿佛趁她不在,幸灾乐祸地大跳提踏舞。
我对老乡说游过葫芦岛,他钦佩地说:“你是新的冒险家,你做的事我以前都做过。吃吧,这是家乡的苹果。”我深情地对苹果说:“见到你呀格外亲。”
三、海岛的人
他宿舍里有许多战斗集体,窗台上是一些饮水用具,桌子上是一些文具,床底下是一些生活用品,能集结成一个集团军。涂干事学习党政干部基础科,考了八十四分,自豪地自称“本八十四”。他进到我屋里故意掩鼻而出,说“里面有一股光棍味儿”,但是走到门口又进来,往外推都不走。他对领导可不是这样,见了马就拍,见了驴和骡子也拍。他脸上布满酒刺,自称“红色金字塔”。
通信员刘志家刚和新指导员拉上关系,指导员调走了,遗憾马屁拍得不是时候。一只甲虫刚飞进来,一头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仰面朝天可怜地蹬着腿,挣扎了一上午也没翻过身飞出去。该走的走不了,该留的留不住。
昨晚大家在我宿舍里喝酒,剩下一颗鸡头在思考:我为什么被弄成这样。晚上冷,盖在被子上的大衣总往地上滑,大概在暗示我可得好好地对待它。
古时国理了秃头,脑袋像只大萝卜。他说被领导表扬一次,相当于荣立一次三等功。程军从大连回来,谁都问他去哪儿了,他飘飘然:“我就像国家元首访问回来,牵动这么多人的心。”他说找了个脸黑的对象,演包公不用化装,掉到地上找不着,看了恶心放在家里放心。结论是:“黑天鹅”和“黑牡丹”,
高一连通信员是新兵,到医院喊“葛协理员”喊成“协葛理员”。
今天首长检查坑道,晚上发电到十一点。大家到了十点半都没熄灯睡觉,头一次感到光明过剩。我突然想起什么东西,伏在窗台上写。本子纸页不吸水,对着太阳晒,阳光在笔划上闪耀,光亮没了字迹干涸,把想写的文字全忘了。
卢干事家属来队,晚上半裸躺在宿舍蚊帐里。有人敲门,她以为去守备营查岗的丈夫回来了。她一开门,一身酒气的江干事一头闯进来,搂住她狠亲。她让他亲够了才小声说:“我是卢干事家属,快回去醒醒酒。”江干事说好,回宿舍睡了。过后有人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顿时瘫倒在地,不幸脑溢血。
他的嘴就是麻雀翅膀,丧失了功能不能飞跃,吃饭是业余,为了提职四处游说。提职那天他站在山包上,双手叉腰挺直胸膛,仿佛是地球之颠;又仿佛是地球极点,让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他喜得儿子,要写一篇文章:米丘林嫁接了新树种。他每送给别人一点东西,都等着那声“谢谢”,仿佛在等收条。
黄股长说,人过三十岁都应该有同情心。他从二号家属区搬到四号,抢占一处转业干部腾出来的鸡圈,结束了鸡和鸭的“两地生活”,终于团圆。
副连长抽了一地烟蒂,像刚打完手枪一地弹壳,对着手上几组用油笔写的神秘数字,对种菜小赵说:“今年天旱,菜苗不好兵苗也不好,一吃菜就抢。”
姜国华洗了被子做好刚拿出去晾晒,被麻雀拉上屎,愤怒地把麻雀追出三里地。小李让营长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恨恨地想:我下军棋时,一个小营长只用来碰炸弹,现在全营数他官大,动不动训人,宁当小国之主不当大国之君。
要想了解一个人的另一面,最好找他的仇人,会毫无保留披露他的阴暗面。
他只知道外国有种乐器叫“曼陀林”,每当收音机播放外国音乐,他都自作聪明炫耀:“这是曼陀林演奏”。政治部的小伙子们打篮球,不但都穿一样的运动服,腰间都栓一串钥匙,这是经验和教训。要是锁在宿舍里面,还得撬门撬窗户。
结婚失去配偶的男人叫鳏夫,失去丈夫的女人叫寡妇,咱哥们三十岁,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豆腐。早上在机关排队打满两暖瓶开水,也是意见了不起的事情,提着开水往回走,总有几分得意。李副主任吃完饭打球,伍干事说:“这能得胃下垂。”李副主任不以为然:“我这一米五多点的小个,垂还能垂到哪里?”
他的腰摔坏了,走一步疼一下,以前真不知道,腰对一个人这么重要。
黎志的眼睛有毛病,总是不停眨眼,看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成。一次他陪副营长打扑克,副营长输了摔了扑克,赖他给对方使眼色,让他恼怒而尴尬。
某干部患了肝硬化在大连某医院住院,给守备区去了两封信,要买贵重的“血浆”,某领导说要开会研究,守备区不想出钱让医院出钱。某排长也在同一个病房住院,愁眉苦脸,怀疑自己患了肝癌。我和李副主任带了水果去看望,某干部红光满面,精神很好。他说以前别人患肝病他也提了水果去看望,现在轮到别人看望自己。我说:“我们来看望你,也是为了将来别人来看望我们。”
我们找某领导没找到,好不容易打通某电话。某说:“某干部的病好了,根本不是什么肝硬化,我们根本没研究买血浆的事,让他赶紧出院。”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每个人都带着梦想,去寻找梦中的仙山琼阁……
纸上这些文字,如同黑压压的小鸟,在枝头和屋檐上快活地跳跃。小草和树叶钻出了嫩绿色的幼芽、小鸡啄破蛋壳、花瓣上滚动着露珠。我在春风中踱步,浸在一泓温水里。我恍然大悟,原来生活中到处充满欢乐。我看了几遍又失望,不是“纪事”而是一槽子鸡食。好比我看了一群姑娘,最终确定不了哪一个。
晚饭后,我和余世勋又来到西海边,仿佛有某件贵重东西放在那里。
到老乡家里喝酒,杨文举和张永波喝多了,杨文举顿时变成了“杨武举”,说说话就翻脸,差点儿动手。张永波的脸都吓灰了,差点儿成了“张永别”。
星期天呆得无聊,一个人到西海边坑道里打枪。进入坑道内,我对着黑咕隆咚的前方打了一枪,火光一闪震耳欲聋,打的不是手枪而是“130”大炮。跳弹在水泥内壁上来回碰撞,火星直冒。对面有人惨叫:“我的妈呀腿断了……”
我屁滚尿流地逃出坑道,顺海滩向小盐场方向猛跑。我绕过唐洼转到东水口藏身,饿着肚子回来,吃下午这顿饭。我心怀鬼胎地熬过一个星期,没人找上门来。坑道那边的人,肯定被枪声和跳弹吓得灵魂出窍。我一点点放了心。
再耗下去别说调到警备区,我连“帮套”都拉不上,只得打休假报告。正常休假,卫科长也一拖再拖,说等公路修上老铁山,举行通车典礼之后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