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17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邂逅女神蓝小兰 父亲提前留遗言

两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我采写的稿子被采用广播之后,分别在广播电台、总政和军区获奖,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了我能入党提干,黄主任、常助理何处长等首长,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像患了疑难杂症,处于弥留之际不可救药。

但是,我在把握自己前途命运上不断获得了重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有信心、有能力、有担当。如果我是那把扁锉,已经磨出了锋刃,复员后肯定干出一番事业。我准备回岛,何处长和要塞区、守备区打招呼,批准我半个月假回家。

我除了去沈阳送稿、到警备区帮忙回了两趟家,五年没休过探亲假。我把干部服洗干净叠好,连同皮鞋一起还给何处长。他把干部服和皮鞋送给我,送给我一袋精面粉和一袋大米,补助我四十元钱,再加上稿费,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我在第一时间,买了两顶尼龙蚊帐。全家人再也不用呕蚊子挨烟呛,晚上睡觉再也不受蚊子的欺负了。我心仪已久的人造革黑提包,好几次梦中买下来,不是拉锁坏了就是掉进海里。我在柜台前走来走去,犹豫好长时间。我把手里的十八元钱攥出了汗,还是放弃了。我长到二十八岁,除了买书和稿纸,没为自己花过多余的钱。穿什么服装回家,又让我为难。我穿干部服和皮鞋回家,就是欺骗父老乡亲。我穿便衣回家,没人说我复员,而是个骗子。我给弟弟妹妹们买了衣服,舍不得花钱为自己买身便服。我是堂堂的军人,穿军装名正言顺。

下午,我到火车站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还有满满一提包礼物。

第二天我吃完早饭,吉普车也到了。司机帮我把米、面装上车,送我去火车站。何处长想的非常周到,嘱咐司机买了站台票,帮我把东西送进车厢。

此时已是八月底,虽然干旱,沿途庄稼依然长得茂盛,丰收在望。

我对面坐着一位农民,黑红的脸膛皱纹密致,是油画版画木刻也是雕塑,只是静物与实物之分。他用布满厚厚老茧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认真数准确,在小推车上买了一本《新农业》杂志,翻看目录挑选内容。“农业”像怕冷,在他手中不住地哆嗦。我想起在岛上邮电局的一幕: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人订阅《新农业》杂志。工作人员刁难:“你能看吗?白花钱。”老人说:“我能订就能看。”工作人员仍不给订:“你有钱干什么不好。”老人无处讲理,悲愤地离开。

农民和“苦”“累”“贱”密不可分。我想起罗中立那幅油画《父亲》、自己的父亲和天下所有的父亲。农民选中想看的内容,把杂志放在小桌上认真阅读。

乘务员推餐车过来,农民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车上的食品。他虽然什么都没买,已经用眼神享用了快餐。我想起在大连搞副业时,借鱼罐头味吃窝头的情景。火车到达三十里铺,农民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行李,背在背上准备下车。我急忙打开提包,拿出一袋蛋糕给他。他不要,硬被我塞进手里。他没等说什么,被后面的人挤到车门口。列车离开站台我才发现,那本《新农业》杂志还在小桌子上。我自责因为给他蛋糕,让他失去了《新农业》。对于每个农民来说,蛋糕和《新农业》都重要。我突发好奇心,是一篇什么文章吸引了他。

我把杂志拿过来只看了第一眼,不由得怦然心动,目瞪口呆。

页面上的文章题目是:《改造旧屯,建设新村》:

复县永宁公社盐场大队,先后用了7年时间,把分散零乱的旧村屯,建设成街道整齐,绿树成行的新村庄。新村中有36%的社员住上了新房,360户按规划缩回大院,房前屋后和路旁植树3万多棵,并为集体节约土地150亩。盐场大队处于沿海丘陵地区,有7个生产队,410户社员,1942口人,分散居住在三个相邻的自然屯。过去建房无规划,滥占土地,如大西山屯原有50户社员,住宅占了8趟街。盐场屯三队有近百亩好耕地,有10户社员在这里建房,7一8年时间就把大部分耕地占用了,剩下的边边角角集体也无法耕种和管理。1974年,大队根据人口不断增加、社员建房逐年增多、耕地年年减少的情况,制定了改造旧屯建新村的规划,确定三项节省土地的措施。一是发展区,以原有的三个自然屯为改建新村的基地,并把屯内已有户和今后要迁入的社员,进行住宅和街道全面规划,充分利用老宅院之间和村内闲散地建房。二是冻结区,规定把路旁的和几家为一屯的零散户,划为冻结区,在这个区内不准建新房和旧房翻新,采取改造旧屯建设新村个人自愿的原则,逐年搬迁到发展区。三是搬迁区,对散居在耕地、菜地和林地中的零星户,要逐步动迁到发展区。在规划新村中,大队为了鼓励社员在发展区建房,除了帮助建房户解决运力外,对搬迁户每1间房由集体补助90元损失费,填平1眼水井,补给15立方米石头,同时对搬迁户优先解决菜地。改造后的新村,把过去27条老道改修为4条主干路,治理河道l000米。过去上百块的鸡嘴地,现己建成30块方田……

我心里一阵温暖和感动,大概那位农民是个盐场人,下错了车吧。他是董万开董云举董云程郝振东王振江,也是所有盐场人和大、小西山人,更是全国所有的农民。适逢永宁大集,汽车在密集的人群中向街里蠕动。我坐在车上,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我教过的一个女学生看见车窗内的我,赶紧缩回脖子。郝文章赶完海,挑着两筐螃蟹在叫卖。王振雨背着麻袋,猪崽子在里面不住串动,让我想起了“抓壮丁”。我看见的人,都向他招手示意,对不认识的人也似曾相识。

我骑太有大哥家兰英的自行车,先把东西载回家。到了杨树房南边子黄花岗大上坡,我追上了骑自行车赶集回家的蓝小兰。十七岁那年太奶去世,我到辛庄商店买白纸,回来碰见在树林子里划拉树叶子的蓝小兰,和她打招呼,从此后十年没见面。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脸红了一下,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她面容憔悴,结婚五年有了两个孩子,在我眼里仍女神般神圣。她说:“你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别再挑了。”我再不说出心里话,就没有机会了,天肯定塌不下来。我鼓足勇气,说:“我自小就喜欢你,你可能不知道。”

她的脸红了一下,说:“我知道。”我说:“当时我们太小。”她淡淡地说:“你的心思不在家里,和谁过一辈子都得后悔。”上坡后我支好自行车:“我给你袋面。”我把面从自行车后架解下来,她没下自行车,拐上回婆家的路。

我站在坡顶,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直到后面上来人才离开。

家里旱情严重,园子里小井干涸见底,只得到大坑里挑水吃。爷爷拾草没回来,奶奶赶海没回来,父亲赶集没回来。和以往一样,我和正准备做饭的妈妈说了几句话,没进屋先去沙岗后,替爷爷把草挑回来。我马不停蹄又去北海,把了一筐海荞麦的奶奶接回家。父亲在集上,听说我回来了,用买猪崽子的钱买了猪肉。我骑自行车刚要去接赶集的父亲,他已经进到院子里。

我和当兵第一次回家一样,全家人高兴的像过年。院子里的杨树树冠和年轮又扩大了一圈,老人们又缩小了一圈。父亲一直吐血,每天天不亮起来干活。我回家这几天,家里才吃点好的,平日只吃地瓜饼子苞米碴子粥,大酱咸菜。

我买回蚊帐,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父亲在梁柁上钉钉子,挂上蚊帐。他不住地欣赏,满足地说:“我想蚊帐想了多少年,到底挂上了。”他还想有一个军用水壶装酒,一直没和我说。父亲去给爷爷奶奶挂蚊帐,奶奶说人在里面睡觉得被憋死,死活不挂。姐姐用纱窗布给爷爷奶奶做了一顶蚊帐,差点儿憋死。

现在从小学升入中学,必须进行文化课考试。弟弟小学毕业后,考了两次中学没考上。他知道我回来,躲在菜园里不好意思回家。他把我千辛万苦用扁锉磨的匕首弄丢了,更没法交代。我去园子里把他叫回来,好言安慰他。扁锉丢与不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锋刃已经融入了我的意志。愈挫愈坚”,已经铸进我的骨子里和灵魂之中。弟弟不上学,在家里一边劳动一边学习,有机会还得往外闯。

老叔来了,说:“你爹现在整天琢磨人事,我整天琢磨发财。”他在林场当电工时,跟人学会看了手相。我遇见人就理发,不是平头就是分头,再是秃头。他遇见人就算命,不是“大耗”“小耗”“太岁”,就是“男命”“女命”。

老叔给人预测的结局,都离不开天灾人祸横祸暴死,人见人躲。

现在农村政策好了,农民自由了,老叔跃跃欲试,感到大有用武之地。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生意经,被人越骗越轻信越被骗,就像我“愈挫愈坚”一样始终不渝。他最先张罗盖楼,许多年前就雇推土机,在沙岗北头推地基。大、小西山的房子已经连成了一体,他的楼不但没盖上,地基已经被大风刮平。

老叔倒卖木材,衣裳被人骗走,靠修理钟表和自行车,半年后才攒足了路费回家。他高价买回一车葡萄苗,在前院后院自留地大栽葡萄。葡萄苗长大了结葡萄了,才知道是淘汰的品种,又酸又涩根本不值钱,几年功夫全白忙乎了。

自从当年和盐场李萍劳燕分飞,转眼之间过去了二十多年,老叔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她嫁到何方,此生能不能见上一面。老叔买了照相机,走村串户照相。他既是为了照相赚钱,更是为了寻找心上人。那天他骑自行车来到几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向街上站着几个女人打听李萍。其中一个女人突然叫了一声“云祥二哥”,接着泣不成声。老叔赶紧下了自行车,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萍妹”。

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老叔和李萍的爱情感动了街上的女人们,也感动了李萍的丈夫,中午把老叔留在家里喝酒,以后当成亲戚走动。

老叔满足了心愿,不再照相。他改行挂牌镶牙,如同钓鱼没挂诱饵,一个人都不上。二堂弟说谎和真的一样,说什么老叔信什么,被老叔当成了心尖子。他说沙岗子上有只大老虎,老叔赶紧装足了洋炮去打,原来是只小虎虫。

他对人说,我爹有门大炮,埋在沙岗子上。公社“人保组”来人,把老叔带到大队审问,派人到山岗后挖大炮,哪有?他说:“爹,我拿根大棒子,把盐场人的牙都敲掉,让他们找你镶牙。”他拿了根棒子去盐场,被人打了一顿。

老叔广开财路,织了挂网下到“大流”中间挂鱼。如同当年爷爷在河口门子“闸沟”,老叔把大车内胎打足气,穿水叉子,双腿插进中间的横梁之内。他用铁锨划水巡鱼,老婶在岸边用绳子扯着。他给自己算命,能挂上十斤重以上的大鱼。他也大头朝下翻进水里,两只皮靴在水面上踢蹬,被老婶用绳子拽上岸捡了条命。他终于挂上一条二两重的小鲈鱼,拿回家没等喜欢够,让猫叼走了。

老叔不再下网挂鱼,买了一对公貂母貂,开始养貂。老叔在这院喝酒,谈的都是那院的公貂和母貂。现在是两只貂,几年之后就是一群貂。我在沙岗后建成一座养貂场,你复员后当貂场副场长……正说着,老婶在墙外喊:“貂跑了!”

我和老叔急忙放下酒杯,跑到西院,老婶说貂钻进了草垛里。老叔用网围住草垛,一边用棍子敲一边大声恫吓,貂没出来。二堂弟到街上转了一圈,跑回来说:“我看见貂钻进了郝振东家里屋。”老叔信以为真,留两个人守住井口,到老郝家去找。老郝家大娘说:“小民子都没到我家,怎么看见貂钻进里屋?”

老叔陪笑脸进里屋找了一圈,什么没有。他刚出门,老郝家大娘“咣当”一声关上门,也把多年的老关系关到门外。老叔在院子里,闻到井里有臊味,判断貂还在井里。他在井口蒙网,杀一只母鸡引诱,果然,石头缝里露出小脑袋。

老叔欣喜若狂,如何把貂捉住成了难题。井口围了一大圈人,有的说用老洋炮轰,有的说用鱼钩钓,有的说用烟熏。老叔知道该喂貂了,用网把井台围住,把貂饿出来自投罗网。貂会挖洞,突然,从井台旁边的土里面钻了出来。

老叔一把没扑住,貂从手心跑了。大伙儿围追堵截,把貂逼进沙岗后新挖的大水塘里。貂是游泳能手,游到水中间不敢上岸。老叔怕貂冻死,等回家拿来大车胎,我已经跳进水塘,把貂捉住。那是只母貂,没被溺死,已被冷水激死。

老叔狗命续貂,下拍子打狗,连夜剥皮炖肉。

家里家外总有事,剪不断理还乱。二奶用火罐在额头拔了一圈红印子,像锅边贴一圈高粱面小饼子。那天妈妈去前街二奶家借笸箩,屋子里不少人。二奶想臭一下我们家:“听说你小姑在边外乱搞。”妈妈问:“你听谁说的?”二奶说:“董家常。”妈妈说:“董家常说你肚皮比他老婆还厚,一把抓不透。”

五婶管不住一群孩子,假装跳大神,和五叔说话唠嗑。什么也没有这一招最管用,孩子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让干什么都去干什么。那天半夜三更夜深人静,后院大杏树下,突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哭声,就像谁家死了人“报庙”。

老奶平日好唠叨,总给小婶气受。小婶装疯卖傻连哭带唱,躺在大杏树浓荫下不吃不喝,连哭三天三夜。老奶能请神不能送神,自己挑水,做好吃的端到后园大杏树下,往小婶嘴里喂,也哄不好。那天,小婶哭到半夜三更还在哭。

老郝家突然爆发哭声,四老爷子死了,吓的小婶屁滚尿流逃回家,连声都不敢出。尿罐子把四老爷子接到自己家,好日子没过几天,自己患脑溢血死了。

儿孙们大哭特哭,又是吹又是打,灵棚里张灯结彩,人活一辈子吃糠咽菜,总得轰轰烈烈地死一回。爷爷奶奶这个年纪的老人,每当屯中死人都沉默不语。别看他们嘴上说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好,没有一个想离开阳光灿烂的世界。

阴阳隔着一层窗户纸,死与活如同白天黑夜倒换,早晚轮到自己头上。

“接旌摆祭”,王家男女老少在街上跪倒一片。丫蛋看见我站在墙后,落落大方地说:“大哥,你出来看吧。”她还像一朵花一样娇艳。我自惭形秽,脸上火烧火燎。郝振家的三姑娘,亦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想起小小王美兰。

曾经是富农成份的王振江大叔当队长,把生产队搞得有声有色。他听说我回来了,特意送来四斤粉条,四幅年画《杨排风》《西厢记》《岳飞》《梁山伯与祝英台》,五斤花生,把头几年大队欠下的都给补上了。他也是为我辟谣,消除了大伙儿对我的怀疑:小小子根本没复员。全家人非常感动。

年初,“母狗子叔叔”外出当“盲流”,逃票时在铁轨上摔断了腿,再也不能走南闯北。他光棍一人,听说要单干,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底,一大早来找我,“刚叽刚叽”让我赶紧复员,带领小西山老少爷们发致富,都当“万元户”。他说:“在小西山我谁都不佩服,就佩服你爹和你。你爹当年把小西山弄得多好?你比你爹还强,叔跟你享点福再死也不亏,赶紧复员回家得了。”

“母狗子叔叔”很让我感动,复员后,一定彻底改变小西山的面貌。

我去王振江大叔家,说了复员之后的打算。

他说:“你别听大母狗子瞎鸡巴呛呛,他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现在不是没到年底吗?你不是没复员吗?‘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部队让你复员,就是有眼无珠。你好不容易走出了小西山,无论如何不能回来。现在来看,‘掉爪子’和你爹才是能人。你谁的话都别听,就听你爹和‘掉爪子’的。”

我说:“瞎董万空大爷死了快十年了。”

他说:“人死了,话还活着。别看董太举上了北大,还得回农村才有出息。说到底你是个文化人,小西山好了只能欣赏吹捧,不好只能心焦上火。”

王振江大叔的话虽然不算一言九鼎,也掷地有声,他也算小西山的能人。

小西山生产队解散,搞家庭联产承包,家家户户抓阄。盐场和大西山人不理解,差不多也是那句话:艰苦奋斗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有小西山人热烈响应:有钱不买河边地,好汉不娶活人妻。丑妻近地家中宝。娶活人的老婆受威胁,靠海边和河边的土地受水威胁,土地靠家近,田间管理方便,牲口不累。

家里分了四块责任田:南山头一块,官道北“粮囤子”一块,老文化室房后一块,赶牛道西边“长条子”一块,一共三十多亩。沙岗后的土地,做为小西山的机动田储备下来。许多人不理解,王振江大叔自有打算。家里分了一挂大车,父亲买了一头老牛,和退休的董云照四叔、五婶、老叔、董云华小叔几家插犋,相互帮扶。爷爷和奶奶的地,由父亲耕种。老叔什么不管,父亲也不计较。

我带地里干活,修改中篇小说《责任》,给何处长写了几篇稿子。郝文章每潮赶海捉蟹子赶集,一天到晚不得闲,早不看书不写论文了。家里没有书桌,我不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坐在凳子上,打开立柜门把脚伸进去,伸开腿写字。

天蓝蓝海蓝蓝, 哪里的海都不如家乡的海亲和,有灵魂有温情有胸怀也有气魄和威力,永远领略不尽。悄悄退潮悄悄涨潮,“三块石”沉下去又露出来。我坐在上面垂钓,一条条黑刺挠鱼打着“扑腾”被钓上来。我盘腿坐在石炕上,如同坐在家里的炕头上。海秧菜和龙须菜铺天盖地,走在海水里绊腿绊脚。

我和弟弟、妹夫捞海秧菜,晒满岸上的山坡和海滩,晒干后拉了一牛车。

在这片小天地里,人有绝对的支配权利。我在北海游泳,一口气游进东北海。靠近“三道礓”旁边暗流湍急,只要游过去,水流镜子般平稳,不像传说的那样凶险。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沉船和冤魂。我爬上“三道礓”,上面拘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海螺,可惜拿不回去。我看见海滩上站了黑压压一群人。弟弟妹妹以为我被激流卷走,跑回去叫人。等盐场的船扬帆起航,我已经坐在石炕上面了。

归队的前一天,我和父亲在南园浇白菜。父亲对我说:“有些话我不该现在说,但是提前说了心静。”我说:“爹,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父亲说:“你爷爷今年七十六岁,你奶奶七十二岁,咱们这支人没有这么长寿的。他们身体比我和你老叔都结实,十年之内走不了。他们要强,有一口气就得劳动,不给晚辈添麻烦。你妈现在病好了,这几年没什么事。我现在最没底的一是我自己,能活过六十岁就算高寿。再是你老叔,看样子活不过六十岁。我和你老叔肯定得走在你爷爷奶奶前面,非给你们增加负担不可。万一我和你老叔都不在了,你爷爷奶奶的后事就是大事。别指望你老叔的几个儿女,他们连边都到不了。你姑姑离得远,都得你们姊妹几个发送。你的事我操心没有用,你自己有打算,也有能力改变。我再不放心的,是你姐姐你兄弟和你的三个妹妹。你姐姐现在结婚成家有了孩子,调到县里,不用我操心。你姐姐受了挫折,丧失了上进心。她的唯心主义会给她带来灾难,我说话她也不听。她这个人,和个好人生活会更好,现在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以后就得混日子。我对那人好也是没办法,你复员了不求他求谁?你不在家,家里四个老人,还得靠他和你姐姐帮助照顾。你们姊妹六个,现在看还不错,就怕没有长劲。和你爷爷奶奶一样,日子刚过好点就折腾。你憨厚和忍耐这一面像我,精明这一面像你妈,勤劳智慧像你奶奶,关键时刻敢出手像你爷爷,疑心病太重像你老叔。你毕竟是董家的根,也有虎和傻的一面。但是你能反思,总结之后还能走回来。你自小就有大目标,别人不敢想的事你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有毅力还有长劲,只有你我最放心。你弟弟是我的一块心病,念书不行,不能拿他和你比,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姐姐、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没有社会经验,你得经常提醒帮助她们。咱老董家男人又傻又虎,女的比男的更傻更虎。你姑姑又傻又虎,你姐姐妹妹不能不像。你大妹妹在学校当民办老师,那回领导批评她,天黑了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去学校找,结果昏在教室里。你三妹妹中学毕业不愿在家里干农活,户口落到黑龙江你老姨家,再农转非也是个小县城,不是长久之计。你小妹妹现在发表不少诗歌,上面挺重视,要是上当受骗,就白费了。唉,你这一个姐姐和三个妹妹,我越看越像你姑姑……光是傻也行、光是虎也行,关键是又傻又虎,这就没有办法了。家里暂时还能维持下去,但是你得心里有数,别到时候措手不及。你老叔这几年,把三里五村的狗都打光了吃光了,成了万人恨。你老婶晚上领孩子们出去偷,他们那个家早晚得散……家里有事的时候,也可能是你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我可能不在了。我不在了更好,少给你们添麻烦。你兄弟哪儿都去不了,家里也得有这么个人。头几天,南头子董希宽你二爷死了,他和你二奶没儿没女,只得几个侄子扛灵幡。咱这地方有规矩,谁扛灵幡谁继承家产,最后你二奶给你二爷扛幡。我和你老叔都活不过你爷爷奶奶,你是长子长孙,做好扛四个幡的准备。破家值万贯,但是你不能继承半点家产,好男不吃分家饭……我不是和你交代后事,也不是给你添堵。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现实摆在这儿,绕不过去。”

我离开家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到责任田里,掰了一提包青苞米。大西山有了私家大客车,在东南地有一站,再不用到永宁坐公共汽车。父亲和老叔、弟弟妹妹,把我送上公共汽车。汽车开了,我一直没敢回头。

汽车到了盐场东边子,我才把头伸出车窗往后看。

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顶上,向这边眺望。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再回家离开家的时候,房顶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感受。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