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命运时不我待,我仍要将宝贵的分分秒秒,消磨在平庸的生活之中。
五叔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也不能全怪三爷的梅花结、小油绳和“雷米封”。他如果不去华铜矿给电瓶充电,就不能死,被二十二马力的机器船给害了。“北小圈”的姑娘苗灵子,也被二十二马力拖拉机给糟蹋了。她曾经是个白白净净、窈窕漂亮的大姑娘,穿戴特别讲究。自从她开了拖拉机之后不用走路了,一胖而不可止。冷眼一看不是一个人在开拖拉机,而是一堆肉在开拖拉机。
她一身绷紧的工作服被机油浸透,柴油味儿取代了姑娘的体香。大家闻到柴油味儿或者听见“突突”的马达声,马上想到姚青子。她本来伶牙俐齿,开了拖拉机之后,说话也“突突突”地含混不清。战士们和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名字,战士们听成了“苗灵子”,从此后不叫她姚青子,叫她“苗灵子”。
马架生和连长“老圈”同年入伍,比新兵大一旬入伍第二年患了败血病。从此后他一直在大连驻军医院疗养,年年病危抢救,让连队去人处理,都没死,一直活到现在。他每年上一次岛,回高三连领龄津贴和军装,一领一大堆。他没有半点老兵架子,新兵和老兵都叫他“老犊子”,他笑呵呵地从来不生气。
马架生从大连带来的希奇物,也包括部分军装,被新、老兵洗劫一空。
他不但是败血病老病号,还是南方人秃舌头。他说“回家看老妈”,被人听成“肥了德令哈”。他说“什么时候下岛”,被人听成“绳子折了割草”。他和姚青子调情倒是一套一套的,一个秃舌头一个说话“突突”,阴差阳错矫枉过正。苗灵子见了他,顿时眉开眼笑:“厉害卫士(你还没死)?”老病号情深意笃地回应:“四老爷心里(死了也想你)”。苗灵子进一步撩拨:“晴天恍惚上对虾(今天晌午上我家)?”老病号苍白贫血的脸顿时变成“红海滩”,碱蓬子血海般涌动,目光迷离声调温柔:“秀茵,求你雨过淋菜虾,活求鱼(小英,就你一个人在家,我就去)”。每当马架生回连队,连里派专人看守,怕他猝死于温柔之乡。他对看着他的兵侄儿们说:“你们放心,我死也不给连队找麻烦。”
到底没看住,马架生在姚青子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坐船回大连,到了医院之后来不及抢救,第二天早上就死了。姚青子哭了好多天,发誓不嫁。
深秋一天早上,连队起床后到地里拔萝卜,吃完饭到阵地训练。
生产队拖拉机在海边装石头,司务长让隋辉赶毛驴车运萝卜,连勤人员装车。尹队长立刻让社员们卸下石头,让姚青子开拖拉机来到连队,帮忙运萝卜。
永宁吕家学校校长姓李,大个子鹰钩鼻,绰号“李巴勾”。他一次家访,家长迎出来:“李巴勾老师来了,快进屋。”李校长客客气气答应。姚青子开拖拉机来了,司务长问:“别人管叫你苗灵子,你姓苗吗?”她笑着点了点头。
姚青子今天没穿工作服,穿了一身花衣服,围一条绿围巾。她肤色漆黑,让花衣服显得更黑,是一朵怒放的黑牡丹,真实好看。因为没穿工作服,她浑身不自在,站在那里不住地扭动身子。只开车不装卸是她的优越,但是给连队帮忙,她和战士们一样装卸萝卜。中午,姚青子在连队吃饭。炊事班为她做了大米饭,猪肉炒芹菜。她分给大家,自己吃高粱米饭炒萝卜片,一个贴心的好大姐。
在海岛,蔬菜和大陆的猪一样,浑身是宝,除了泥土都是好东西。萝卜地边,老百姓早早等候,准备拣萝卜缨子。没有一个人进地,只有老庄太太例外。她拣萝卜缨子,还拣掉在地上的萝卜。战士们视而不见,甚至留下萝卜让她拔。她很自豪,和进自己家的菜地一样。部队上岛二十多年,高三连官兵家属来队,都住在她家。她以自己的从容不迫,应对一双双嫉妒的眼睛。她把一筐战利品送回家,回来后更加得意忘形。拖拉机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专拣掉下来的萝卜。
天敌“大红花”嫁到孤砣子看灯塔,“小浪包”和“小辣椒”们扬眉吐气,哼着歌子在地里逗留,对脚下的萝卜视而不见,只跟当兵的打情骂俏。老庄太太警示:“她又进地里了!”趁当兵的和姑娘搭讪,她又拣了一个大萝卜。
这个“子弟兵的母亲”,总沾子弟兵便宜。每年秋天,连队地里的苞米没等收割,她装做到地里轰鸡,把苞米踩断。她一边骂“该死的猪糟蹋苞米”,一边把苞米穗子拣起来拿回家。她的王牌,仍是独生女儿“你小妹”。
“你小妹”是养殖人员,一直未婚。她经常和当兵的吃的一锅饭住的一间房,没有一个对她动心。“大红花”有她这个条件,早为每个哥哥生了孩子。
萝卜全部运回来,在连部墙内堆成小山。副连长韩双勤带领连勤人员割萝卜缨子,大搞“十日谈”,每个人都得讲故事。他在海岛上土生土长,故事都和海有关。女人是他的“港湾”,他的故事都和女人有关。副营长在大连给他介绍对象,女方是大商场售货员。他到大连集训时,去商场买收音机,借机会看看那个姑娘。姑娘服务态度不好,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副营长家属安排他和女方见面,竟是那位女服务员。两个人没谈成,他放弃在大连找对象的打算,认为还是海岛姑娘朴实。那一年夏季里的一天,他和四个战士划着小船,到元宝砣子赶海。
四个戴水镜穿游泳衣的年轻姑娘,也划着一艘小船靠上砣子。三班长潜到水下,发现一座“海螺礁”,露出头向副连长暗示。几个战士和几个姑娘在水中展开击水大战。副连长趁机潜到水下,搬起“海螺礁”放到船上。姑娘们知道中了副连长的声东击西之计,都来争夺“海螺礁”。“海螺礁”由几十个大海螺紧紧吸附在一起而成,珍奇而珍贵。他们从水中争夺到岸上,姑娘们穿着游泳衣赤身露体,赶紧钻进海里。她们见副连长似曾相识,一问才知道是岛上人。
归来时,两只小船栓在一起,战士们摇橹,和姑娘们有说有笑。
其中一位姑娘爱上了副连长,两个人书来信往,姑娘成了军嫂。
我讲十五岁时家里为我找对象、多次死里逃生,我报名体检八年没当上兵的经历,他们听得如醉如痴。我又讲了“五叔之死”、“吴下阿蒙徐百礼”、“母狗子叔叔走南闯北”等。他们就像听评书,觉得自己那点经历不值得一提。
轮到卫生员田七讲故事,他说自己没有故事,让我替他讲。
今年夏天到大长山转岛训练,我和田七准备去山上送水。田七装睡,叫不醒推不醒,掐不醒,胳肢也不醒,怎么都不醒。房东大娘摘了一筐弯弯曲曲红花花绿绿的线豆,我拿了一根扔到他脸上:“蛇!”田七“啊”地一声大叫,弹簧般从炕上蹦到地中间,拔腿跑出院子。我在后面追,他一直跑进村前的海里。
二班房东发烧,副班长刘东顺找卫生员去打针。我喊卫生员:“二班房东有病,快去打针!”他认真纠正:“是老房西有病。”我以为他开玩笑:“还老房南呢。”他认真纠正:“二班住东屋,老百姓住西屋,不是老房西是什么?”
田七所理解的房子主人,是按房主住东屋还是西屋而决定。让他写歌词,就得写成《老房西查铺》。通信员武进修也说自己没有故事,也让我替他讲。
《解放军报》刊登一则“绕口令”:
车里有个盆,盆里有个瓶;乒乒乓,乒乒乓,不知是盆碰瓶还是瓶碰盆。
通讯员武进修拿着报纸结结巴巴念:
车上有个盆,盆里有个瓶。乒乓球、乒乓球,不知是彭碰蓬还是蓬碰彭。
他念完了还纳闷:“盆里怎么有两个乒乓球?”他又念了几遍,才知道是“乒乒乓,乒乒乓”,一个乒乓球都没有。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没在意而已。
当文书除了份内工作,还有许多份外工作。司务长、副指导员、副连长、排长有事都抓文书,谁用谁抓。像卖猪崽这种事,也得文书处理。
那天中午连队卖猪崽,人们在猪圈墙外站了一圈。母猪和猪崽们大概知道即将骨肉分离,拼死抵抗。抓最后两个猪崽子时,比抓两个狼崽子都费劲。母猪拼死庇护,让人无法靠近。于铁匠自侍艺高人胆大,自告奋勇跳下猪圈,拿根大棍子强行分离。他出手不凡,伸手捉住一只猪崽,想再露一手,去捉另一只。结果另一只没捉住,他怀里的这只猪崽儿也跑了。母猪被激怒,满嘴丫都是沫子,于铁匠差点被咬伤。我跳进猪圈,把母猪按倒制服,才把猪崽子们逮住。
连队和地方闹了矛盾和误会,也得文书解决,解决不了就当替死鬼。
那天傍晚,副连长让我去猪圈接待前来抓猪崽的“老扣”。“老扣”来了,麻烦也来了。他两个脚尖严重内扣,就像牲口生着“里扣蹄”。他走路左右摇摆,哪只脚要是下绊子使坏水,“扑通”就是一跤。他四十多岁还打光棍,极适合移民小西山。小西山的光棍缺女人,他不缺,都是当保管员带来的优越。连队需要的种子和化肥等,都得他经手,尹队长都不能随便出库。他来连队“买”东西,实则白拿。副连长知道“老扣”不买猪崽,为了以后办事顺利送个空人情,热情地说:“老扣,买不买猪崽?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只,什么时候抓?现在抓?”
“老扣”也识破了副连长的阴谋,慢条斯理地说:“我傍晚来抓。”副连长一听傻眼了,没法应付,把麻烦推给我:“文书,这事交给你了”。
傍晚,“老吐”夹着麻袋,一摇三晃来到猪圈墙外。他不能下猪圈,带来两个棒小伙子。他坐在猪圈墙上,大大咧咧地卷烟,头不抬眼不睁:“文书,把副连长叫来,说老扣来抓猪崽。”我陪着小心地说:“副连长没在连里。”
“老扣”不悦:“我先看看他给我留的猪崽。”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说:“你自己去看。”“老吐”故意费劲地顺猪圈墙看了一圈,问:“猪崽在哪儿?”
我装作突然想起来:“副连长让你中午来,我记错了,都卖完了。”
“老扣”猛地挥了下手,对两个小伙子说:“站着干什么?关系单位就这么办事吗?”他一生气,几次差点把自己绊倒。躲过十一躲不过十五,副连长给他送了一麻袋萝卜,这才了结。否则明年春耕用犁杖、种子等,还得打麻烦。
守备区让连队腾出一所空房子,派师傅砌了锅灶,做“知青点”。
我带连勤人员把两个大屋子收拾干净,搬进十几张床。第二天,一群男女学生带着行李住进来。他们是守备区干部子女,中学应届毕业生,算是“知青上山下乡”。他们轮流做饭,白天到北小圈生产队劳动,晚上回来。点长是位女同学,经常召集同学们开会。我给他们提供会议室,帮助布置会场,提供许多方便。
上半年连队打完坑道,下半年,到大长山岛进行一年一度的转岛训练。
大长山岛位于长山群岛中部,以岛长多山、海岸曲折海湾连环而得名。一八九四年朝鲜内乱,日寇借口保护侨民出兵朝鲜。朝鲜国王求援于清室,清帝马上派兵驰援,并要求日军立即撤出。日寇则以改革朝鲜内政为由,步步进逼,挑起了甲午中日海战。清军大败,陆军由新义洲退至安东。北洋海军败于日本之后,长山列岛遂被日寇占领。随后,清政府又以三千万两白银赎回辽东半岛,沙俄胁迫清政府签订《哈布罗夫条约》,租借旅大地区。一八九九年八月十六日,沙俄勒令在旅大设置临时关东洲厅,下设四个市五个行政区,长山列岛是其中的岛屿区,完全陷入沙俄的统治之下。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爆发,沙俄撤出,日本海军元帅东乡率联合舰队占领整个长山列岛。此后,日本侵略者相继在大长山岛、小长山岛、广鹿岛、獐子岛、海洋岛设置了殖民统治机构,统治达四十年之久。一九四五年十一月,长山列岛解放,建立了人民政权。一九四九年十月首次设置长山县,一九五三年改为蓝海县,隶属于辽宁省旅大市,县城设在岛中部的“四块石镇”,是县政府所在地。县城往西十余里,是外长山要塞区司政后机关所在地。每年正月十三海神娘娘生日,男女老幼倾城而出,烧纸焚香磕头,放海灯祈福。
星期天,我们逛了“四块石镇”。县城规模,和永宁公社差不多,在海岛上也算奇迹。电影院正在上映印度电影《流浪者》,流行《拉兹之歌》:
啊巴拉古,呜呜呜……啊巴拉古,呜呜呜……
半年之后,中文歌词传到海岛: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呼唤我奔向远方……
营教导员刘怀玉亲自打电话给指导员李永远,让董太锋立刻回广鹿,带档案和给养关系到干部科报到。去年,我到警备区教导队学习的名额被连年丰顶替,教导员和干部科长吵了一架,并闹到政委那里。今年,警备区教导队又招收学员,学习一年后回来提司务长。教导员及时与干部科沟通,同意我去学习。
指导员让新兵惠达代理文书,我交接完收拾好东西,坐船回到广鹿。在码头一下船我就挤上了班车,到干部科报到,又被浇了一盆冷水。我的学习名额,被医院七五年入伍的卫生兵朱金好顶替。胡干事说我不符合提干条件,一是年龄大,再是没入党。原来某首长便秘,朱金好像徒手排雷一样排便,将首长感动。他本来面临复员,那位首长力排众议,顶替了高三连文书董太锋的提干名额。
当兵前我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入伍后我过不了年龄和入党这一关。我无处可去,又不想回连队。我口袋里只有两角钱,饿着肚子在山上呆到半下午,无可奈何的回到连队。留守的炊事班副班长罗东连去买鱼,王明义买小鸡。
女点长和知青们不明真相,非要请我吃饭,为我去教导队学习饯行。当她听说我说学习的事又被人顶替,不敢见我。她的爸爸,就是哪位便秘的参谋长。
我又问起不明信号弹的事,他们自小在海岛军营长大,司空见惯。我喝了点酒,气得够呛:“敌特肆无忌惮地打信号弹气我们,我们也得气气他们!”
我打开弹药库拿出信号枪,“砰”地往空中打了一发绿色信号弹。
守备区作战值班室打电话询问情况,在连队留守的雷排长,为我搪塞过去。
据说这次“敌情”,被层层上报到军区。
第二天,雷排长把我叫到连部,严厉地批评我,让我无地自容。
他说:“你恃才自傲,是我军第一牛逼文书,早晚非出事不可。你用啤酒瓶子装了炸药和雷管,到海里炸鱼。你晚上和卫生员用手电筒照麻雀,绑上雷管和导火索点燃后放飞,麻雀飞到半空爆炸。你把一截导火索两头插上雷管,在中间切口点燃扔到半空爆炸,制造二踢脚效果。你把五六曳光弹的弹头拔下来,在墙缝里插了一排,用导火索点燃放烟花。你去山上采黄花菜让炊事班长炒肉,在弹药库点蜡烛喝酒。守备区组织科干事王国权来连队蹲点,你带他上山采蘑菇,随便打枪,流弹把老林的帽子打个窟窿。老林的孩子半夜发高烧抽风,你及时去打针、冷敷,孩子退烧,救了孩子的命,因此老林才没告你。副连长晚上不睡觉挑水浇菜,为连队腌了一大缸咸广鹿。他在码头卸船,光膀子和战士一起抬沙子。他家属来队晕船没等休息好,和他一起抬大粪。他三岁小儿子走进麦子地出不来,差点儿掉进井里,被你找回来。他对连勤战士管理严格,你们处处和他作对。通信员和卫生员打开他的箱子,穿他的新军装和皮鞋故意气他,把他的日记本偷出来传播隐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副连长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你们认为他软弱可欺。以前连队为锯树被老百姓告到警备区,又在你们身上重演。你带卫生员和通信员锯倒老百姓九棵刺槐树搭菜窖子,被老百姓告到守备区。王副政委亲自带车来高三连,拆了菜窖子拉走木头,召开全守备区干部大会,副连长在台上痛哭流涕作检查。他当了八年排长,刚代理副连长就挨了处分,都和你这个文书有关。守备区明令禁止不许私自野浴,你五冬六夏到海里和吴家水库游泳,老百姓没人不知道你。你确实有才,文武双全,别说连队的干部战士、就是营里和守备区的手掌都佩服你。大家当面叫你董秀才,背后都叫你董大胆和董傻逼。”
我僵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雷排长继续说:“连长和指导员宠你,加上副指导员邢福根的偏袒,谁对文书有意见他们就批评谁,为此我和他们吵了几回。指导员李永远在党支部会上,公开为你入党拉票,适得其反,大多数党员不同意。这样的好处是,你还能在部队多干一年,你入了党年底就得复员。你认为我说的对就悬崖勒马,认为我小题大做就我行我素。你还得争取入党,否则复员之后,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向雷排长诚恳地承认错误,感谢他的提醒和苦口良言,认真反思改正。
雷排长走到门外回来,又和我说了许多。
他说:“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讲。我当了十五年兵,虽然一直当排长,我不遗憾。我最大的遗憾,并不是倡导你们这些战士做细小工作,而是竖立了黎树下这个标兵。许多人认为他提干是我起的作用,我一个快转业的小排长哪有这么大本事?我要是有这两下子,罗未来不早提起来了?如果说高三连毁在黎树下手里,不如说是毁在我雷大炮手里……”雷排长伤心落泪,我也落泪了。
姐姐到大连学习,特意到岛上看我,在连队住了三天。连长、指导员和副指导员非常热情,详细介绍了我的情况。姐姐言不由衷地说:“我弟弟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父母让他来部队吃苦锻炼。”连长了解我的情况,诚恳地说:“大姐,小董各方面表现突出,是连队的干部苗子。因为他的年龄太大,不得不取消了他的干部苗子资格。连党支部一直为他努力,争取在复员之前入党。”
我担心姐姐失望地哭出来,她竟不屑一顾:“我弟弟能不能入党并不重要,但是他必须提干,也一定能提干。不信就骑毛驴看账本,走着瞧。”连长、指导员和副指导员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指导员说:“大姐,我们尽量争取。”
回去之后,姐姐兴奋得半宿没睡觉,先是和我谈了家里的许多情况,让我能不复员尽量别复员。她还是那种语气:“你必须要提干,也一定能提干。”
她的一厢情愿,让我非常内疚,更堵死了我回家的路。她认为我能提干的理由,就是百闻不如一见,说:“我到部队一看,到处都是你的大手笔,心里立刻有了底。你的年龄根本不是问题,提干更不是问题。摆在你面前最最棘手的问题,是曹小花,因为她坚决不同意和你拉倒。你提干之后她不告你,盐场也有人替她告你。你要破釜沉舟,立刻和曹小花一刀两断,否则将万劫不复。”
除了姐姐坚信我一定能提干,再是曹小花和称我“手笔相应”的曹老太太。
姐姐对一切仍充满了空想,从她半年就能提前记完未来几年的日记上,可略见一斑。她受“假大空”那一套影响太深,不是犯了精神病,也是痴人说梦。
当然,我不会把姐姐的话当真。为了让家里老人放心,我也编造许多能在部队提干的理由,仿佛连长、指导员和副指导员都是一派胡言,弥天大谎。
那天我到码头送姐姐回来,发现她在我的日记本里写下两句话:
不要畏惧强大的敌人,不要小瞧弱小的对手。
我琢磨了好几天,弄不清楚这两句话的含义。从此后我每过一天,眼前就多了一道路障。除了因为年龄大失去的若干次提干机会,我应该名正言顺的五次提干机会,都被人顶替。暮色苍茫希望渺茫,严峻的现实摆在眼前,靠我个人努力已经无力回天。年龄和入党成了我的两大死敌,生命的分分秒秒变成了芒刺,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我的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接受无数个“怎么办”的拷问。
经过了解,老庄太太确实有复杂的海外关系。我和副指导员怀疑,她有放置定时信号弹的嫌疑。每当她去山上划拉松树毛子,晚上肯定打信号弹。
副指导员家属来队,坚决不住在庄家,我给他另找了房东。
那一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提出两岸通航、通邮、通商,既“三通”,融化了两岸之间三十八年不相往来的坚冰。
国防部长徐向前即日宣布,停止炮击金门沿海岛屿。
老庄太太再没去山上划拉松树毛子,见了高三连官兵待搭不理。岛上的信号弹随之减少,最终销声匿迹。高三连的官兵家属再来队,都不住庄老太太家。半年之后,“你小妹”嫁到了外岛。秋天连队收萝卜,地里不见了老庄太太的踪影。
老庄太太的家里冷冷清清,没了当兵的影子。我最后一次到发射过不明信号弹的区域,逐棵树逐片草丛搜索,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