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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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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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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在城市难融入 迈不过乡愁门槛

别看我的人在城市,一大半心思还在小西山。晚上刚睡着,我就被如潮的大梦拽回小西山。我在北海大流里面拣竹竿、在老石礁拣海螺、在南海底提胖头鱼……阳光照耀在盐碱地、西沙岗子、南海底、北海头、沙湾底、大树林子,明闪闪白亮亮。人扛着天地行走,天地将人紧紧地裹挟。天地间逐渐收缩,一点点把人挤压成乌有。乌我被弥散成金鱼缸里的一尾金鱼、白菜窖子里的一颗光鲜的萝卜白菜、豆芽盆里的一根豆芽、圈里的毛驴、鸡窝鸭栏里的一只小鸡小鸭,直到复员走到盐场东边子……我被吓醒,发现人和梦仍躺在天津街。我重新进行验证,我还在部队。不出其他变故,我起码是个梦寐以求的大连人,放心了。

我人进了城,心却无处放。城市于我,是先结婚后恋爱,停留在耳朵和眼睛的层面上。我与城市是强扭的瓜不甜、桃李嫁接、异体植皮、一条咸、淡两合水的胖头鱼。我必须要融入到这座城市里、融入到天津街、融入到这个家庭。

我必须找出小西山和大连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对准断茬接口、相互容纳弥补,才能结合成一体。光是居住在城市里的高密度非农业人口,就让我这个小西山人望洋兴叹。干活干活干才能活,小西山人一天不劳动,就吃不上饭。

让我瞠目结舌的是,相当一部分城市人常年闲置,照样穿衣吃饭。大连并非人间天堂,小西山也不是人间地狱。沙湾底、北海头、西山砬子、老牛圈、南海底、南关沿,浩瀚的西海,一望无际的滩涂,处处都比得过星海公园、老虎滩、劳动公园、中山公园等人造景观。小西山的居住范围是“前三丈后八尺”,家家户户都有一座庄园。大连的居住条件,和小西山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如牲畜。小西山的一头猪,就住一所带浴池的圈舍,一头毛驴就独占一个套间。

城市孩子中学毕业考不上大学,都得有份工作,然后上班下班周而复始。再是父母提前退休,子女接班。没有工作的毕业生在家里待业,还得父母养活。小西山的孩子哪有这种烦恼?一下生就是未来的生产队社员,没有退休待遇永远不会失业。只有一样相同,小西山人想不开,去青石线投海、到西山砬子滚砬子。城市人想不开,卧轨、跳楼、割脉,到公园里没人的地方,找棵歪脖树上吊。

小西山的孩子自小被生活和扁担压着,不但地位低,人也长不高。城市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骨垢闭合晚,身高如同豆芽菜,齐刷刷一般高。

如果让小西山人来大连当城市人,宁肯烂在炕头上也不来,白天来了晚上还得往回跑。天生的庄稼人,就得干庄稼活吃庄稼饭住庄稼屋过庄稼人的日子。

想想第一次来大连,我是多么享受大连的汽油味儿和煤烟味儿!

每到冬天,煤烟再加上汽车尾气,包裹着整座城市,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西山的老齁娄板子,冬天撅着腚趴在枕头上干喘,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能熬到六、七十岁。让他们到烟熏火燎的大连生活,肯定活不过三天。

大连的女人们并不都是细皮嫩肉,她们也浑身油垢、开着“蹦蹦车”,脸被油烟熏得漆黑。每天提着饭盒到养殖场,一边干活一边偷吃海带,再塞进饭盒里偷偷带回家。小西山的女人们赶海,只捞海秧菜喂猪,没人生吃海秧菜。

斯大林广场中山广场三八广场五一广场友好广场再宽敞,也比不过农村的大田地。下水道不是“旱龙道”,青泥洼不是“沙湾底”,老鳖湾不是“蟹了黄”。

马路上不能种高粱苞米,公园里不让栽土豆地瓜,动物园里不让养牲口和鸡鸭鹅狗。中山路不是赶牛道,窨井不是吃水井,想喝口西北风还有楼挡着。

别看城市人挣工资旱涝保收,也是年吃年用寅吃卯粮。

小西山的每只小鸡屁股都是一座银行,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

城市人除了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走“五七”道路,宁肯臭在鱼缸里,在窖子里捂发芽,在豆芽盆里开花,在趴趴房里面闷死熏昏,也不到农村居住。

小西山出门就是西沙岗子,文化上更是沙漠,十个里有九个是文盲。谁过年能写对联,认识二十四节气,出门能分辨出男女厕所,都算文化人。

天津街也不是文化绿洲,也白花花一片盐碱,目不识丁的大有人在。老田太太住院想写封感谢信,六个孩子不会写,拿了张大红纸找到我。我把大红纸摊在地板上,用毛笔蘸饱了墨水,龙飞凤舞一挥而就,他们就像围观王羲之。

小娟中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准备考“九州饭店”服务员,不会填表。邻居小五是她崇拜的文化人,找他替她填表。小五在每项答案的那一栏,都言简意赅地填写四个字。问:如何做好服务工作?答:认真负责。问:怎样对待顾客?答:胜过亲人。问:这次考不上怎么办?答:下次再考。小娟没考上,找我重新填表。她又把表交上去,马上就被通过。我很快出名了,都知道天津街来了个董太锋,会写感谢信还会填写表格。我感叹,这里的文化,甚至比小西山还贫乏。

小西山人教育孩子勤俭节约会过日子,不乏家国情怀:不能“下道误公”。

岳父年轻时在东北民主联军当过兵,打四平撤退后当了逃兵。他教育子女一套话:“我把重机枪枪管都打红了,国民党兵死的一片一片……国民党打不过八路军,找美国三人小组说和……谁做坏事八路军都知道,”模仿重机枪“嗒嗒嗒嗒”威胁。邻居孩子们都学他“三人小组说和”,重机枪“嗒嗒嗒嗒……”父亲当兵也打过四平,虽然在教育子女上拔苗助长,和岳父却有着云泥之别。

宗为民教育女儿,都是“写一笔好字是人的脸面”,别的什么都不懂。

瞎董万空的儿子董太举“萧老太婆”,成了“北大哲学系”教授。父亲把我逼出小西山,当兵提干,在大连娶媳妇成家立业。姐姐上了大连护校,调到瓦房店卫生防疫站。小西山的地主富农摘帽后,子女们考上了大学,当兵入伍。

说天津街全是白丁不如小西山,是没事找事找事打仗。远的不说,就说我居住的相当于小西山屯大小的范围里,出过什么人物。对面大院离我家井台那么远,一个小姑娘小学没毕业,穿上军装被招进部队文工团。在小西山,我做梦都想当杂技演员,学八辈子狗叫也当不上,只当了一条有名无实的“疯狗”。曾经在大连杂技团弹三弦的郭兆全,老家双岔沟距离小西山,足有几十里地。邻居一个小姑娘,家比“三八镰刀拐”还近,六岁就进了杂技团。我十六岁之前只照过两张相,从四岁到十五岁之间不知道长的什么样。住在马路拐角的业余摄影爱好者马连胜,距离和前街“母狗子叔叔”家差不多,摄影作品《六十正在浪尖上》,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后来还获过国际大奖等许多奖项。别说摄影,小西山许多人一辈子没照过相。妹妹发表诗歌全县出名。马路对面人民浴池的普通售票员任慧敏,早都是著名女诗人了。人民浴池,远近从西北地到东地。

按行政级别对比,更没有可比性。大连中山区相当于复县,天津街相当于永宁公社,居民委相当于盐场大队,居民组相当于小西山生产队。按土地面积来算,永宁公社的面积远远大于整个大连市,小西山的土地面积大过十几个天津街。按人口密度对比,全永宁公社才几千口人。整座大连市更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偏僻的小西山更是不足挂齿。只不过我孤陋寡闻夜郎自大,志大才疏不自量力罢了。小西山人只会说点儿登不得大雅之堂疙瘩话,更别说获得什么奖项。

我们家是多级火箭的发射基地和燃料舱,把我送到一定高度就自行脱落。我还要添加新的燃料,飞向新的高度。对于我来说,城市的功能、综合能力等任何概念都不重要,有了房子才算进入“空间站”落下脚,火箭才算发射成功。

我看到和感受到的城市生活,只是肤浅的一层表皮。逐渐适应了,我才一点点啃到了内核,一步步了解了这座城市。小西山一大早,近处是水桶磕在井台上的“叮当”声,远处是海潮的喧嚣声。平日里,大伙儿都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里忙活,一个屯的人很少见面。夏天晌午头子再热,大伙儿除了坐在后门口借穿堂风消暑,再是躺在街上、后园大树底下乘凉。西沙岗子没刮走那些年,晚上,全屯人都来这里乘凉。南头子“宽二爷”,东南地“小地瓜”,摸黑走一里地来到西沙岗子。别看大西山比小西山优越,从来没在大沙岗子上为他们放电影。

那一回,公社放映队在小西山沙岗子放映故事片《向阳院的故事》,大西山人到小西山看电影,很不服气。电影演到一半,银幕上的石爷爷大声对孩子们说:“走!上大西山!”全场大笑。小西山人笃信不疑,这部电影是专为小西山所拍摄。小西山的孩子再见到大西山的孩子,都自豪地喊:“走!上大西山!”

天津街周围有“友好”“进步”“霓虹”等电影院,不用放映露天电影。天津街人更别说能欣赏到某部影片“ 走!上天津街”这样的台词。

小西山的夏天,炕头被一天三遍火烧的煎皮烙肉,人还得睡火炕。少数人家蒙了层纱窗布开窗户睡觉,多数人家关紧窗户睡觉,热个半死被蚊子咬个半死又被烟呛个半死,加在一起,死了还欠阎王爷半条命。再说一层纱布,根本挡不住狡猾歹毒的蚊子,从纱窗缝里钻进来的蚊子,都是以一当十的敢死队员和亡命徒。提前钻进屋子里潜伏的蚊子,更是不计其数,还不如不挡那层纱窗布了。

历代的小西山人再热,很少到南洪子和北海头洗个凉快澡。头几年,前街董云洋晚上热得睡不着觉,把鼓风机放到脑袋旁边吹风,结果把耳朵震聋了。

大连的夏天,家家户户都“上海”,买了烧鸡,面包,香肠,汽水和啤酒,到星海公园、夏家河子、棒槌岛等海边浴场,支起帐篷游泳、消遣。

城市居住集中,哪怕一墙之隔,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在小西山,两座山到不了一起,两个人早晚能到一块儿。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小西山家家户户那点秘事,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在天津街,不想看的事往眼睛上撞,不想听的话往耳朵里钻。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十一点,窗外人来人往,脚步声说话声声声人耳。

人们在友好广场和中山广场上下、车,到商店、饭店、书店、文物店上、下班,光“天百”职工就有几百个。每个人有什么不同,人群从早到晚围着这条马路转圈,不断播放同一盘录像带。要是细看,男男女女高矮胖瘦美丑各有不同。要是细听,说什么的都有——工作、生活、金钱、情话、提职、隐私。

“什么高的矮的美的丑的,晚上关灯都一样,下边找齐。”“一上班就忙,忙了一天,两个卵子还露在外面。”“什么姑娘小子,谁能保证种那么纯?弄不好哪一代老祖宗是要来的。”“大学生要闹事了,到我们厂子里忽悠停工。”“闹他妈了个逼!停工他们给分大米吗?”“听说邓三炮又和蝴蝶迷搞上了。”“愿怎么搞怎么搞,不搞咱老婆就行。”“卖鱼、摆摊卖发卡子,都比上班挣两个鼻疙子强!”“拉倒吧!你没看报纸吗?一个老伙计骑摩托车卖鱼,挣了八万块钱,刚想盖座冷冻库,就被铲车撞死了。出殡时,他老婆烧的都是真钱哪!”“现在的孩子养不起了,花一元钱买的肉,一口就吃到肚子里了……”

城市人说什么做什么怎么做,如何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小西山家家户户,春种秋收吃粮烧草挑水做饭穿衣戴帽生老病死,除了红白喜事盖房子发生刑事案件民事纠纷等必须求人,吃喝拉撒睡都是自己解决。城市里的居民,少了哪一行靠哪一家哪一户那哪个人,连上厕所都解决不了。

各行各业的人们,从早到晚忙忙碌碌,都是你为人人、人人为我。因此在饮食、交通、商业、供水、供电、医疗卫生、治安保卫等等才有了保障。

居民住房普遍拥挤,把马路边当成半个家。天热,人们在马路边蹲着、站着、扇扇子,快吃饭了再回去。就连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沾边的人,也到马路边站一站,显示存在。天津街和小西山一样,也不是人人都能说上媳妇,也有光棍。

姚凡休家在天津街有好几座小楼和商铺,解放后都被政府没收。头几年,他们家拿了政策条文到有关部门往回要,不知道要没要回来。“文革”时他毅然和家庭决裂,把名字姚凡休改为“要反修”。名字改了命运没改,人腼腆不会泡嫚,三十多岁没有对象。他学唱歌、诗朗诵、跳交际舞,见了姑娘仍不敢抬头。

绿豆眼也是光棍,每天站在马路边看广告,一看两个小时。实则偷窥姑娘们一对对高耸的胸脯,丰满的翘臀,窈窕的腰肢,一张张美丽如花的脸庞。姑娘们在身边来来往往,对他吊都不吊。他大惑不解:大姑娘这么多,都钻进谁的被窝里了?当他知道我来自农村,经常发泄不满:“好姑娘都让恁泡去了!”

在谈论女人上,他和姚凡休有共同语言,有说不完的话,炫耀如何征服了某某姑娘,快得手了又因为什么原因黄了。一到真张,两个人就眼高手低。

韩老四从农村抽回来,在煤气公司烧锅炉。他嫌工作不好,天天看大连报,知道大连话剧团招人,天天在家里朗诵台词,因为普通话不过关没被录取。“大喇叭”满口大连土话,一喝酒就变成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还一边说一边吐口水。他请“大喇叭”喝了好几回酒,偷再学普通话,终于考上了话剧团。

老孙站在门前捶打胸脯:“肺不好,肺子坏了……”对面楼一男人老妈白天被人打了,他晚上下班回来,蹲在马路边抽了半盒烟,宣示仇恨的心情、愤怒和无奈。他一连抽了一个星期烟,肚子里的气消了。老六与人合伙办公司,买了“大哥大”,每天早晚都到马路边打电话。那天没打电话,原来“大哥大”丢了。

我和这些人都没有交集,只有老石例外。他曾经被“支左”的解放军整过,有气一直没出来。他戴了“纠察”袖标,天天在马路边蹲坑守候,遇见抱孩子的女军人、军容不整的战士,拦住记下部队番号,训斥一番,罚他们背诵《条令》《条例》。有一回老石把我抓住背诵《条令》,被刘萤打了两耳光,没影了。

房国南兄弟姐妹多,小时候吃不起苹果。妈妈在果酒厂上班,每天下班带回一大包苹果皮,分给他们姊妹六个当水果。妈妈不浪费锅边饭,做饭从来不刷锅,直接添水煮苞米馇子粥。他长大了成家立业,再穷也得攒一年钱,只为了买一回螃蟹。他煮了螃蟹,和弟弟把桌子搬到马路边,脚踩着啤酒箱喝啤酒。

在小西山,只要退潮去北海赶海,都能捉一筐赤眼红螃蟹。在岸边翻石板划拉筐蟹溜子,挑回来剁碎喂鸭子。大连人视螃蟹为圣物,是身份、能力、富足的象征。有人节衣缩食饿得面黄肌瘦,一年当中也得买几只螃蟹招摇过市。

一座座鸽笼子的小屋里,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石榴挺着大肚子,把裤子褪到肚脐下,对着镜子“蓬蓬”地拍:“让你搓搓那么几下就有了孩子?什么时候生?真像小狗那样从我身上钻出来吗?”她天真好奇,把生孩子当成游戏,半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男人叫张大树,丝毫没有“背靠大树有阴凉”的那种优越感。他比她还紧张,一提生孩子就拉稀,好像生孩子的不是老婆而是他。

东林是个沉默的教书匠,老婆黄花是医生,写了一篇手指盖大的小稿上了大连报,身价陡然升高,从此后不做饭也不做家务,为了点小事就和丈夫吵架。丈夫以为她有了外遇,天天跟踪调查,为了几十个字闹到了离婚的地步。

李广华结婚之前,不知道哪些东西是真的、假的。她结婚之后,才知道哪些千金难买,买哪些东西一文不值。真东西被她贱卖,好东西被她糟蹋了。唯一真实的是,她怀孕了。实际上她怀过几次孕,头一个孩子要是生下来,已经上中学了。早知道以后还得生孩子,当初别打掉就好了,管爹是谁,管她叫妈就行。

胖孙两口子结婚八年没有孩子,经常半夜三更吵架,为谁在上谁在下腿怎么举怎么跨那点事,吵吵得四邻皆知。别的夫妻在没有任何目的情况下都能完成使命,他们春种秋收颗粒不收。幸亏从农村抽回来,要是种地,早饿干干了。

每年除夕那天,邢万里很少进屋,站在走廊上悼念亡妻。孩子们各自准备礼物,送给另一个世界里的妈妈,有的是一双鞋,有的是一幅画。他们到妈妈遗像前诉说一番,把礼物拿到外面十字路口,用炉钩子画了一个圈,留出一道门,在里面烧一堆纸,还得事先扔出一张纸,才能和妈妈一块儿回家过年。

小短腿两腿短粗,上身细弱,抽象派的雕塑作品,骂人有创新:“你是不是头顶上没盖盖?”行人撞了她,即使陪礼道歉也得挨骂:“你能坐专车,就你一个人。”行人以为自己能当领导坐轿车,她提示:“下一站是火葬场!”她和葛小兰一样,既是看不惯带字的东西,谁要是看报纸杂志,一把抢过来扔了。有的人一提钱就急眼,谁一提文化她就急眼,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是文盲陪着她。

结婚后她的两条小短腿成了岸边的两根木桩,把丈夫牢牢地栓住。丈夫的人身自由被剥夺,连回家看看父母她都不给假。两个人闹离婚,领导调解,她表示好好过日子。她回家就骂:“你妈拉个逼的!没想到找了个阶级敌人!”

丈夫说:“没有你一样,我自己照样能过。”小短腿说:“谁给你做饭洗衣服?谁擦地板收拾家?”男的说:“我自己能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擦地板。”

小短腿说:“你一个人怎么干?”两人撕巴起来,直到床板响了。

小短腿承诺,以后还丈夫自由,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丈夫回来早了她烦,回来晚了她想,一次次地趴在窗户上望。还不回来,赶紧去交通大队打听。

那次丈夫出差几日未归,她神机妙算,肯定和某个女人去山东旅游。她追到青岛没有,认定丈夫和某个女人去了烟台。她追到烟台也没有,提前到泰山脚下设伏。她守株待兔神机妙算,成功地将两个人拿下,坐船押回大连。

不管农村城市,每一个吸烟过程中的人,都在扮演一个深邃的思想者。

老丁大婶给妹妹寄干鱼,地址写错了收到退货单,到邮电局拿邮包。她腿脚不利索,第一次去没带户口本,服务员不给拿。她费劲地挪回家,拿了户口本没拿印章,又回来拿印章。她把印章拿来,服务员下班了,明天再来,那些人还笑。

她都看见邮包了,央求:“我的腿走不动,你们给我拿了得了。”她们说:“每天让你儿子来拿。”她儿子到海里游泳溺亡,她的伤疤又被那些人揭开。她回来和邻居们哭诉:“她们怎么比日本鬼子还狠?”她把邮包拿回来,都发霉了。

大年初四寂静无声,马路上没有行人,难得恬静。楼宇间传来一声男人怒吼:“初三不去初四也不去吗?”女人回敬:“不去!我得给你妈点厉害尝尝!”男人哀求:“媳妇过年不到婆婆家,不好看。”女人坚决:“我说不去,就是不去!”“嘿嘿嘿嘿那个什么,别动真格的……”“去也行,我不做饭不刷碗。”

老林据说在“文革”中有人命案,警车一响东躲西藏。后来被平反,凶手不是他,一高兴,喝酒喝死了。老胡大婶出去旅游,把单位的“确善能”照相机丢了。刘萤给她开了八百元钱药费,在大叔的医药费中报销,解决了燃眉之急。

对面大院里的“卓别林”,娶了高大的农村小媳妇,小他十五岁。小媳妇天天推小车卖瓜子,他坐在旁边一边喝啤酒一边陪着。小媳妇卖完瓜子他也喝醉,她把他抱上小车推回家。小媳妇没卖瓜子他没喝啤酒,也让小媳妇推着,成了《迎春花》里的江任保。小媳妇回娘家他自己走路,一跟头跌倒,脑溢血死了。

逐渐,被称作“北三市”的瓦房店市、普兰店市、庄河市的农村人,开始往大连聚集,到这里上大学、当兵、做买卖、当民工,称作“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

除了我这样当兵提干找了对象的农村人,还有老庄的老婆。老庄个矮,人老实,住在大院里,偶尔露面也不说话,总无缘无故地遭人奚落。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工作,一个哥哥结婚另过。小时候奶奶经常吓唬我,说人不干活,就得变成小飞虫,靠喝露水活着。老庄是城市里的一只小飞虫,不知道靠吃什么喝什么一直活着。夏天,他着光膀子从付家庄蹬回一三轮车海带,脸上身上晒的漆黑。

他蹬到家门口,三轮车一歪,把一辆停靠在墙边的轿车磕掉了一块漆。老庄一动不动地站在轿车旁边,任凭愤怒的司机大声训斥。司机惩罚他在烈日下站半个小时,开车离开。老庄老老实实地站了半个小时,卸了海带晾在马路牙子上。

老庄看似逆来顺受,早记住那辆轿车车牌号和司机长相。那天放学后,他到中山广场旁边的“十六中”,找保护伞告状。老庄快到而立之年,保护伞竟是一个十四岁的中学生。中学生知道老庄受了欺负,带了小兄弟们排查堵截辨认,很快拦住那辆轿车,拖下司机一顿暴打,买了礼物向老庄陪礼道歉,才算了事。

老庄在偏僻农村找了个媳妇,结婚成家。老庄媳妇朴实憨厚,从老家来一大筐青苞米,一边坐在南墙根候卖,一边织杂色线衣。她逢人就笑,笑的五官凝聚,巴结谦卑无限诚实。“天百”姑娘们都买她的青苞米,很快供不应求。

她回老家拉来一卡车青苞米,堆在南墙根堆成一人多高。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是回头客,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除了青苞米,她又回老家拉来西瓜和各种水果,战战兢兢尝试大声吆喝。谁在窗口喊一声“小点声”,她马上把吆喝咽回去,几天不敢出声。老庄仍寡言少语,帮着卸车干点零活。每当青苞米卖不完或者半夜三更来货,他睡在一张折叠床上看货。不到两年时间,老庄夫妇发了大财,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老庄摇身一变,成了天津街的有钱人。他穿西服扎领带,腰间一边一个挂着两个“二哥大”,双手掐腰来回溜达,没看见他打过电话。

老庄媳妇见人也笑,五官仍向一块儿凝聚,只是由精明狡猾和得意忘形,代替了巴结谦卑。她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再没人从窗口伸出脑袋对她阻止。

她和熙熙攘攘的回头客们混熟,一边卖货一边打情骂俏。她模仿歌星唱歌,有模有样几乎乱真。她从来没将那首歌曲唱完,只重复其中两句华彩: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命运的改变令她感慨万千,觉得这两句歌词专门为她所作。她把主旋律唱的情真意切,感染了整条天津街,男女老少都会唱。虽然原唱者和她的演唱水平天差地别,我也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原唱。她买了座大房子,把亲属们都弄来做买卖共同致富。他们住在天津街安营扎寨,是真正的“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

姚凡休和“绿豆眼”仍放不下身价,不肯在农村挑样找对象坐享其成。每当有人好心劝他们学习老庄,两人嗤之以鼻地骂一声“彪子”,继续苦打苦熬。

葛小兰和刘萤是闺蜜,两个小女孩天天在门口玩,突然长成了大姑娘。什么衣服穿在刘萤身上都好看,什么衣服穿在葛小兰身上都像老太太。葛小兰每天必做两件事,一是到“振华”“天百”逛一圈,再是像画油画那样擦脸,第一遍擦“大宝”,第二遍擦“露美”,第三遍擦“硅胴”。好好的一张脸,被她擦得不伦不类,像日本歌舞伎。小西山人大黄饼子没吃够,她商店没逛够。她不管走多远多长时间,回来休息片刻吃点东西喝点水,再出去逛一圈。她和小短腿一样,不读书不看报,甚至连电影都不看。每当刘萤看报纸杂志,她一把抢过来给扔了。

她和吴超凡谈对象,也没有时间卿卿我我,仍以逛街为主。吴超凡说:“咱们看场电影吧。”她说:“白天看电影浪费时间,看晚上最后一场。”两个人结婚后,战争不断。那天,葛小兰披头散发来了,说:“我先洗把脸,回去把苹果掀一地,再把被垛掀到地上,给他点颜色看看。”被刘萤劝住。她在某副食门市卖肉,常往回拿肉。刘萤说:“别拿了,让人看见不好。”她不以为然地说:“咱们都见过运动,拿点肉怕什么?没让人抓住手脖子,只要不承认一点事没有。每次来运动倒霉的,都是傻子、彪子,往小屋里一关一审问就承认,先批判,再判刑蹲监狱,一辈子倒霉了。胆子大的那些人,沾了那么多便宜一点事没有。”

葛小兰没有父亲,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惯她她可不惯妈妈,总对妈妈丧丧个脸子。她一给妈妈一点好脸色,妈妈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怎么表现才好。她一拉下脸子,妈妈立刻小心翼翼,不敢吱声。邻居和妈妈吵架之后向她披露,妈妈不是亲妈,她的身世都写在一只手套上。她的生身父母都是大官,被打成右派,蹲牛棚时把她送人。父母被平反之后,还偷偷地来天津街看过她。

她不动声色,趁妈妈不在家时翻箱倒柜,没找到那只手套。

天津街许多工人家庭,都有剩余的劳保用品手套,有线的有皮的还不断发新的。不少外地女人用人造革包换手套,再回当地倒卖。每当有女人喊“拿包来——换手套来——”葛小兰都以为生母呼唤她,产生了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养母越来越老身体不好,仍为她操劳,她又不忍心。养母临终前,拿出了那只手套。父亲是一位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她顿时打消了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

安静是刘萤的同学,只想找有地位的男人结婚。不是干部,其他条件再好也不看。有人给她介绍一位下乡到西部的知青,已经升为县委宣传部部长。

她和宣传部长一面未见,两个人在书来信往过程中定下终身。部长以她未婚妻的名义为跳板,跳回大连,以不纯洁为由把她一脚蹬了。她太痴情也太傻,为了证明自己纯洁,主动去让部长验证。部长验证后对她高度评价,说她“出污泥而不染”。她和部长商量结婚,部长闭门不见,以为部长对她继续考验。

她的那位“亲戚”没来,找部长报告喜讯,才知道部长已经完婚。她没去揭发部长品德败坏,说:“能认识这么优秀的人,值得。”找个工人匆匆结婚。

坐在小西山家里窗台上眺望远处,南岛子、杨树底大神树、东南方向永宁城、老帽山历历在目,西庙山、将军石、驼山尽收眼底,连个人影都没有。站在岳父家往外看,对面楼墙近在咫尺,多少块砖头历历在目。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我寄住在岳父家,如同寄生在螺壳里的寄生螺。

我的生存环境拥挤促狭,绝不缺少胸怀和坦荡。我足不出户,一个个奇思妙想一篇篇小说散文纷纷出笼。“德不孤必有邻”,我虽然孤独,作品里的许多人物将我陪伴。我口袋里没有钱,绝不缺少智慧智商情感和思想。我没有大件有大气,没有暖气有热情,没有阿谀奉承有真诚。这里虽然看不远,我的目光并不短浅,透过砖墙看到了整个世界。我虽然寄人篱下,也在悉心打造心灵的家园。

老床上,刘萤和孩子睡得香甜,我彻夜失眠辗转反侧。在这些窟窿眼净的地方,生出一窝窝标板溜直的小伙子,水水灵灵的大姑娘。我十五岁那年,来家里的那群月季花般娇艳的女知青,都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也像西沙岗子、沙岗后、“穷簸箕”、大树林子,一场春雨过后,生出一片片一朵朵的“老牛肝”蘑菇,地面开始裂缝,钻出一簇簇“鸡腿蘑菇”。让小西山的姑娘不沾土不出力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也能成为水灵灵白净净的月季花。淑珍大姐出嫁前,和她爹请几天假捂白脸,没给假。城市姑娘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淑珍大姐这样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我了解和体验的,只是城市生活的点点滴滴,冰山一角一地秋霜。不管城市人还是农村人,都活在人世间,活在属于自己的小圈子里。城、乡的孩子都是爹生娘养,长大了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挣死挖命。

一茬茬小西山人,和秋天的高粱苞米一样枯了。一茬茬的大连人,也和过冬的萝卜白菜一样糠了。小西山人生在炕头死在炕头,殓进棺材抬过“坎子”,埋进祖坟。大连人生在产床死在病床,拉到火葬场烧成一把灰,买块墓地葬了。

小西山人和大连人都知道自己早晚得死,都一天天一代代地往下活。谁都没成为叶圣陶笔下的那只“蚕”,也和蚕差不许多。我仍是个旁听、旁观者,仍不算真正融入了这座城市,只算冒牌大连人。我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徘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非小西山人也非大连人。过去我在城乡之间走钢丝,害怕失去平衡掉下深渊。现在我在走平衡木,既不能冷落小西山那边,也不能轻待这边。

我和所有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在城乡之间来回折腾。我经常梦回小西山,在南岛子拽芦苇根,在西山砬子眺望大海,在地东头割驴草,在沙岗后割老牛筋……蓦然醒来,方知“梦里不知身是客”。小西山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滴海水,都渗入我的骨髓融进血脉。我和许多游子一样,永远也迈不过乡愁这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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