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山北海头岸边的浅水湾或者石板下,全是一窝窝的小蟹溜子,一片片小海螺。退潮之后露出石棚,上面全是海螺。边边角角的石缝里,都是螃蟹。驻地“小盐场”岸边的浅水湾或者石板下,全是一窝窝大大小小的海参。退潮后,齐腰深的海水里,礁石四周的边边角角,全附着一片片六排刺的大海参。
那个星期日,我和副班长朱大业去海边翻石板。
我俩把一窝窝拇指大的海参,在礁石上摔硬后,每个人生吃了几十个。
虽然没像传说中那样狂喷鼻血,也晕乎乎地如同喝了半瓶果酒。
每当小西山北海刮大风,退潮之后,大大小小的海螺铺天盖地,赶海的人们一担担地往家里挑。每当海岛刮大风,退潮之后,海滩上铺了一层半尺长的大海参,老百姓赶着牛车往回啦。一斤干海参卖一元钱,已经是天价了。
小西山家家户户,都有一只底小口大、四边形的量具“升”,十升粮食为一斗。用来衡量人心,以“升米恩斗米仇”警示人们“救急不救穷”。
“北小圈”家家户户,都有一只底大口小的“海参斗子”,赶海人透过“斗”底下的玻璃平面,能清清楚楚看见海底下面,捕捉海参如同探囊取物。
炊事班用半水舀子高粱米,就能换回半筐刺茸茸的活海参。老百姓用广鹿喂猫,用虾怪喂猪已经见怪不怪。半尺长活蹦乱跳的虾爬子,给五角钱用脸盆可劲装。当初在学校教学,我经常站在办公室墙上地图前,满怀感动和敬仰,查找推动历史进程的省份和地名,追思这里发生的历史事件和产生的著名人物。
我还在密密麻麻的地名中,发现好几个叫“永宁”的地名。甚至在地图南端,还有一个小镇叫“小董”。董姓起源,就发生在那个省份。传说在远古部落里,一个叫董父的人替舜帝豢龙,因此被赐予董姓。我每次看到地名“小董”,眼前无不浮现远古先辈们慈祥的笑容,辨听他们的呼唤。那几粒散落在黄海深处的群岛,怎么看也构不成一个县。应该是几座无人居住的荒岛、“老石礁”。
这里与小西山的直线距离,不过二百多里地,我从来都没认真关注过,更别说历尽周折,到这上面实现当兵的梦想。这是个特殊的地方,住着一群群特殊的人,发生着一个个特殊的故事。如果说,海岛和大陆的地理位置不同,咸涩的海水与河里的淡水不同,咸水鱼和淡水鱼不同,海岛人和大陆人既相同也不同。
高三连有三个“个人铁杆单位”,一个是渔业队长“老吐”,一个是生产队长老尹,再是铁匠铺的于铁匠。他们和荣誉战士老栾一样,都是连队的常客。
小西山“宽二爷”一边说话一边“呸呸”吐,是目空一切养成的贱毛病。
岛上的“老吐”因为国恨家仇,一说话也“呸呸”地往天上吐。
他老家庄河,爷爷一九三二年参加邓铁梅的抗日自卫军。一次在双塔岭与日本守备队展开激战,爷爷不幸被俘宁死不屈,被日寇砍头壮烈牺牲,奶奶带全家连夜坐船逃到海岛。他父亲在大连老虎滩给日本人当船工,在船主的威逼下,十冬腊月下到海水里,用菜刀切割缠在螺旋桨上的鱼网,被活活地冻死。
“老吐”家祖宗三代以“吐”诅咒,让倭寇不得好死。他深知做亡国奴的悲惨,没有部队将国破家亡!高三连在“北小圈”一驻二十多年,百十号人又得吃又得穿,是国家钱多没地方花吗?一茬茬官兵你来我走站岗放哨施工训练,是闲得难受没事干吗?岛上没金子没银子,部队就是为了让咱老百姓不做亡国奴、过上好日子。他从心里感谢解放军高三连,谁要说“连里”一个不字,他张口就骂。
每当“北小圈”出现不明信号弹,他在村里一边吐一边骂。
他挨家挨户听声、拿铁锨挖用镐头刨、晚上蹲坑跟踪,在出远海回来的船上和渔民身上翻,到山上查问搂松树毛子的老太太、小孩,得罪了不少人。
有一年副连长家属来队,住在老庄太太家,晚上在她家院子里发射了一颗信号弹。“老吐”一口咬定是老庄太太干的,差点儿把老庄太太逼上了吊。
听人说,信号弹是台湾国民党的飞机空投下来的。他非常困惑,老铁山哨所的观察镜能望到大连,怎么一直没发现?高三连年年打下拖靶,怎么不用高射炮打下来呢?“老吐”是渔业队长,常年廉价供应连队鱼虾,想方设法让连队沾便宜。他嫌一脸盆虾爬子五角钱卖给连队太贵,故意和炊事班长钟恩开打赌,说:“你要能把一车虾爬子装进一只脸盆里,我一分钱不要再送一车。”
老顾当兵前是瓦匠,把虾爬子垒叠在脸盆里,下窄上宽足有一人高,在两个炊事员的扶持下走进饭堂。“老吐”到船上又拉回一车虾爬子,白送给连队。
司务长按价付给10元钱钱,“老吐”火冒三丈。假如有人说他胳膊肘朝外拐,拿集体的东西送人情,为自己换军品,他马上怀疑,此人打过信号弹。
尹队长家住连队后身,官兵们到阵地训练、上岗,都从他家房西头经过。
他一天见不着高三连的官兵心里就发慌,是不是哪个干部转业了?是不是高三连撤了番号转隶工程兵了?他赶紧去连队,一看都在,心就踏实下来。只高三连用车用牲口用劳动力,不用和他打招呼,随便用。谁家有活,官兵们施工训练再紧张,都利用休息时间帮忙。谁头疼脑热半夜三更发急病,高三连的卫生员随叫随到。谁家起火了渔船遇上大风,高三连官兵舍命相救。高三连的战士和地方的姑娘们挂钩,尹队长睁只眼闭只眼。因为“锯树”、“炸鱼”告过高三连的人,尹队长都给过小鞋穿。老栾盼望每年“八一建军节 ”,缀上领章、帽徽重返军营,过一天兵的生活。尹队长盼望每年春节前,到高三连开茶话会。他被请到连队,和连长、指导员说着掏心话,然后喝酒吃饭。小兵来来回回地端菜、倒酒,烟一支支点、茶一遍遍添,他从心里感到亲切,真想在连队住上几天。
于铁匠对高三连的感情,比谁都深。那年冬天,他大儿子掉进水库冰窟窿里,高三连指挥班长闻海军跳进去救出来,自己却没上来,被誉为罗盛教式的战士。只要是连队的事情,小事也是大事。连队常年施工,于铁匠到山上打拱架,打铁锔子架筛子、筛石子。他老妈天天在院子里烧香磕头,祈祷官兵平平安安。
部队的恩情,于家世世代代报答不完。在老太太眼里,高三连就是“大军”“大军”就是高三连。老太太在弥留之际,迟迟不肯咽气。于铁匠赶紧去连队,找来连长和指导员。老人拉着“大军”的手,睁开眼睛慢慢地闭上,含笑而去。
连长和指导员泣不成声,按岛上民俗披麻带孝当孝子,跪在灵前三拜九叩。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连队整天训练,官兵们汗流浃背。我的诗朗诵引起的热度,在连队持续升温,又扩散到全营。为了配合“全训”鼓舞士气,仇干事要来连队修改诗歌。梁主任是新闻干事出身,亲笔给编辑部写信,介绍守岛官兵的感人事迹。他让我写一篇创作体会,随稿件一起寄走,落款要属全称,“沈阳军区外长山要塞区广鹿守备区高炮营高炮三连”。如果顺利,第十期之前发表。
营里要求,全营官兵都会背诵《黄海前哨,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这不但是作者和高三连的光荣,也是高炮营的光荣,体现了全营官兵的政治觉悟、精神面貌和文化素质,以此鞭策鼓励,在“全训”中打下拖靶。一时间,全营各连官兵都在背诵:忍辱负重无怨无悔,国防施工难道不是国防……排与排、班与班之间举行朗诵比赛。每天饭前、晚点名之后,全营各连集体朗诵。
“北小圈”和小盐场的群众奔走相告,说新兵董太锋的写了首诗,在守备区获了老大老大的奖状,用汽车运到连里。他们从连队门前经过,也背诵:不为一己之私,放弃儿女情长。为国尽忠、为民担当……小学生上学、放学路过连队,齐声朗诵:一身水泥,就是一座雕像;一班岗哨,就是一堵城墙……蹒跚学步的孩子也咿呀学语:西朗熊(诗朗诵),刀像(雕像)庆庆(城墙)……
有人说海岛姑娘少,当兵的见了老母猪都眉清目秀,那是狗眼看人低。实际上,海岛的姑娘美得如同海鲜。星期天,我去小盐场商店买稿纸,遇上赶海回来的“大红花”。她美艳撩人、销魂、含蓄,连影子都美得如影随形。
驻地的孩子们从小到大和当兵的接触,逐渐改掉了海岛口音。
“大红花”会说四川、河北、山东、吉林、黑龙江、湖南、河南等多地方言。她字正腔圆地说:“哥,祝贺你的诗朗诵获大奖。你的诗写的真好,后面一段太让我感动。我日夜盼望你能提干,为咱高三连争光,我也能天天见到你。”
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让我脸红心跳。她深情朗诵到最后,两行眼泪流下脸颊。她的感动发自内心,纯真多情没有杂质。高三连 新、老战士都喜欢她,说她有文化善解人意。她没有半点过份举动和出格语言,只是眼神火辣辣地灼人。蓝小兰、小小王美兰、徐梦丽、洪幽兰、曹小花等,都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她们仿佛来到我的身边。我处在命运的关键时刻,不敢过多搭讪。
我委婉地说:“谢谢你,我快到归队时间了。”“大红花”挡在我前面,温柔地说:“哥,我不是妖精,不吃人也不害人,只想和你说几句话。以前我以为老宋最有才,你比他更有才。”我害怕被她那双眼睛一点点融化,说:“我得回去了。”她说:“哥,我考上老师了,明天去唐洼小学教课,转正了。”
我真心为她高兴:“祝贺你,希望你好好教学。”她说:“你是老师,我好好向你学习。”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当过老师?”她说:“你这么有才,我当然得好好了解了,再说你还帮了我大忙。”我更加莫名其妙:“我帮你什么大忙了?”她说:“我们海岛人不会说普通话,朗诵考试是一道难关。我的普通话说得好,朗诵了你的诗,得以顺利通过。判分老师被深深感动,问我诗是谁写的,我说是连里一个叫董太锋的新兵写的,他们说要请你去给他们讲课。”
没想到,我的诗竟帮了她的忙。她说:“我也写了首诗,你别见笑。”
我为哥哥们生孩子
连队的哥哥们今夜复员
就要离开海岛解甲归田
从此再也见不着面了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早知道留不住人也留不住心
还不如给每个哥哥生个孩子领回家
逐个取好名字
让哥哥们一辈子对我思念……
“大红花”是个多情的才女,她的诗让我由衷感动,只可惜高三连的哥哥们文化不高有眼无珠,不懂诗更不解风情,还给她取过许多不雅的绰号。我问:“你都读过什么书?”她说:“我有一本《战地新歌》,能把歌词从头背到尾。我听了你写的诗歌,觉得满脑子都是诗句,全跑出来了,让你见笑了。”
我说:“你很聪明很有灵气,好好复习功课,去考大学。”她说:“哥,我能考上吗?”我说:“只要你好好复习,肯定能考上。”她很感动,说:“哥,你第一个鼓励我考大学,”从筐里拿出个黑糊糊的大海参,“超过半斤重的海参就是海参王,今天让我碰上了,哥,接着。”说完把海参扔给我,我双手接住。
十几年前,公社在“北小圈”建码头,将大量石头堆放在浅滩上。码头没建,石缝成了海参的家园。最近,岛上要盖学校,每天退潮,社员们往岸上搬石头。武魁首排行老五,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女高音独唱,人称“五好”。头几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岛的好姑娘被当兵的领走了,肥水不能流入外人田。”他被批斗后关进渔窝棚,半夜三更从里面钻出来。他一身好水性,游到对岸登沙河,被民兵当成从公海上来的特务抓住。他谎称自己赶海被大浪卷走,漂到这里拣了条命。为了证明自己,他模仿女高音演唱《毛主席窗一盏灯》。民兵们听的如醉如痴,用船把他送回海岛。他三十多岁没结婚,追求小他十多岁的“大红花”,害怕被当兵的领走。“五好”搬石头,在石缝里发现了海参王,送给心上人,却被送给了当兵的。心上人成了负心人,他醋意大发,把那个当兵的当成了情敌。
大海参湿漉漉刺茸茸沉甸甸,像一穗黑亮亮的大苞米。“大红花”着筐,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只好把海参拿回连队。炊事班的新兵不懂海参做法,用菜刀在案板上面剁碎,放到菜锅里,让全脸兄弟们共享,很快化成了糊状物。
连队文书住的房间下面,据说是座“姑子坟”,夜深人静能听见“嘤嘤”的哭声。为了辟邪,文书在枕头下面放了把手枪,又在文件柜上放了冲锋枪。
天南海北的“鬼屋”传说,好多都缘起于“姑子坟”。自从屋里发生过一起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做了连部仓库。那天中午,老栾换上军装来到连部,说有重要情况向连长报告。他在门外报告,里面允许才推门进去,敬礼后坐下。
他忧心忡忡:“高三连还得被取消‘全训’,接替守六连打坑道。”连长笑着说:“你家军花已经和赵恩才书来信往了,是不是要变卦?”老栾认真地说:“那天我去施工现场,发现守六连管理混乱,提出许多建议,都没被采纳。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他们出了问题,还得我们连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老栾起身敬个礼走了。连长以为他担心赵恩才提不成干,影响和女儿相处。
高三连的“全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守备区来了新的命令:高三连立刻停止“全训”,到雁过山接替守六连打坑道。必须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掘进、被覆任务,然后再转岛训练。连长“老圈”心服口服,老栾的话不可不听。
他和指导员相继给营长、教导员打电话询问,上级为什么朝令夕改。营长和教导员答复:营里同样不理解,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守六连三排昨晚夜班排渣,轱辘马车失控翻下悬崖,一个班长被砸成重伤,送到守备区医院处置后,被登陆艇连夜送往大连驻军医院,双腿被截肢。上级每年给守备区一个施工伤亡名额,被守六连一个星期用完了。按照这个速度消耗,等打完坑道,守六连要减员半个连队。高三连年年打坑道,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没牺牲一个官兵。如果像守六连这样,高三连没等解散,已经全部“阵亡”。
仇干事来电话,说等下半年连队转岛训练,再去找董太锋改稿。
守备区给高三连一个星期时间,进行识大体顾大局服从指挥的政治教育,注意从实际出发不唱高调,提出“三个特别强调”、“八不准”和“三要”。特别强调干部的以身作则作用,特别强调党员、骨干的带头作用,特别强调政治挂帅,发扬英雄模范人物的榜样作用。不准发牢骚讲怪话,不准无故矿工,不准在施工期间外出,不准非施工人员进入现场,不准更改施工程序,不准顶撞领导,不准随便拆卸机械设备,不准隐瞒情况不报。要把安全工作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及时发现险情险苗,消灭在萌芽状态。要加强规章制度的贯彻,落实岗位责任制。要勤检查勤督促,坚决贯彻落实“安全、低耗、快速、高效”的八字方针。
上午,连队重温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各班讨论。
下午,文书带连勤人员用毯子遮严俱乐部窗户,老栾赶毛驴车到公社请来放映队,用“8·75”毫米放映机,放映抗美援朝题材故事片《上甘岭》。
看完电影,指导员李永远讲话:“我们高三连全训了一个星期,重新接替守六连施工打坑道。有人认为高三连倒霉,我认为高三连光荣。我们学习《为人民服务》,重温张思德同志服从命令干一行爱一行的崇高精神。我们又看了一遍电影《上甘岭》,要学习志愿军面对强大敌人敢打硬拼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据探家归队的同志说,与我们隔海相望的大连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年轻人开始梳螺旋头穿喇叭裤,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是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余毒不散,我们革命战士既不羡慕也不眼红。海岛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军人不是神仙也有七情六欲,全国人民有的我们也有,什么都不会耽误。海岛交通闭塞并没有与世隔绝,并不影响高三连的高尚和光荣。人民称我们是子弟兵,因为我们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全国为什么学习解放军?因为听党指挥勇往直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怕疲劳连续作战。我们不但站岗放哨刻苦训练军事技术,还要施工打坑道。战时要死守待援,与海岛共存亡;平时军民同守共建,蓝色国土寸寸可爱。我不怕有人说我唱高调,”指墙上一大片锦旗和奖状,“高三连的光荣和高尚、无私和无谓,就是靠唱高调做实事、扎扎实实干出来的。从古田会议到《十个应该不应该》大讨论,只有唱高调才能确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战胜一个个强大敌人和困难,从胜利走向胜利。我们不唱高调难道要唱低调吗?过去唱高调没有错,现在唱高调仍没有错,将来唱高调更没有错。因为高调是我军的灵魂,是阳春白雪!”
连长“老圈”话:“我当了八年连长打了八年坑道,今年是第九年。为什么非得我们高三连打坑道不可?因为我们是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在别人眼里,海岛只是露出海面的几座山头。在我们革命战士眼里,就是五圣山和五九七点九高地,是没有硝烟炮火的上甘岭!我们掘进和被覆坑道,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消灭敌人。我们高三连就是坚守坑道的八连,我是连长张忠发,指导员就是孟德贵,排长都是孙占元,班长都是胡修道,我们全连战士都是王成和黄继光!”
连长讲完话,全连解散,十分钟后集合,到山上阵地保养武器,将火炮、高射机枪撤去后垫上炮墩,穿好枪炮衣放下训练杆。两个炮排白天晚上两班倒,在一线掘进、放炮。高射机枪排两个班白天、晚上两班倒,推轱辘马车排渣、运送材料。指挥班负责排险,混凝土搅拌,站晚上岗。文书负责雷管、炸药、工具、劳保器材管理。通信员负责看电话,连勤人员站白天阵地岗。炊事班保障连队白天三顿饭,往山上工地送两次饭,中午一餐夜里一餐。没有哪个干部战士想不开,安排好岗哨班次,一切为施工让路。晚上自由活动写家信,明天正式施工。
第二天早饭后,文书发放工作服。所谓“工作服”,是多年来被许多人多次穿过、被汗水和水泥浸透多遍的破烂棉装,称“四季装”,五冬六夏仅此一套。一次养殖场起火,参加救火的战士没有一个被烧伤,堪称石棉防火服。要塞区由抗美援朝部队所组建,这些棉装都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上面有枪眼和凝结的血渍,有的战士被炸掉一条腿剩下齐刷刷半截裤管,有的口袋里还有遗书和亲人的照片。棉装没有扣子,每人配发一截导火索捆腰。实在不能穿,回收后再到守备区被服仓库换领。我穿的这套“工作服”,被火烧掉了前襟,少了半截袖子。
第二天早上,全连照样出操,吃完早饭,上山清理施工现场。
高三连常年和花岗岩打交道硬碰硬,闻惯了硝烟和水泥味儿。官兵们习惯了
散发汗味儿霉味儿的工作服,只有新兵不习惯。官兵们一路高唱《我的祖国》,破破烂烂充满活力,士气高昂精神振奋。沿途群众感叹:“高三连好不容易盼来‘全训’,又黄了。连队没被评为“硬骨头”连队,领导真是瞎了眼。”
老栾为部队的坑道施工立下了汗马功劳,早该成为守备区后勤职工。高三连年年向营里打报告,营里多次向守备区打报告,都没批下来。守六连没听老栾的建议发生了事故,老栾随即被转为正式职工,名正言顺地随连队上山施工。
雁过山凶险陡峭,施工位置在半山腰,被郁郁葱葱的松林覆盖。老栾提前勘测好了上山路线,在前面带路。大家从松树丛缝隙中,深一脚浅一脚一跐一滑,一步步艰难地攀爬。赵恩才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战士,抬着两捆沉重的炮绳。
眼下,已过了小满节气,稍微一活动就浑身冒汗,更别说穿着棉装爬山。打过坑道的老兵都知道,越往深处掘进越阴冷潮湿,不穿棉工作服根本不行。尤其是出汗之后,更不能席地而坐。在海岛当兵,许多人患上了两种疾病,一是常年吃高粱米患上了胃病,再是常年打坑道,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
连队来到半山腰施工现场,眼前顿时一亮。“安全、低耗、快速、高效”八块巨型标语牌,在阳光下闪耀。要塞区正准备在这里召开“安全施工现场会”,因为这次事故被取消。高三连常年进行坑道施工作业,从没发生过重大安全事故。
因为首长很少来到施工现场,更别说召开什么“安全施工现场会”了。
高三连的工地上,从来不设置这种大而空的标语。连长一看见标语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命令:“一斑长!上去把这些牌子拆了,扔进山沟里!”赵恩才大声回答:“是!每个班一座,上!”战士们拿了工具,顺小路爬上坡顶。
从老铁山方向,传来交通船的汽笛声。指导员提醒:“老盖,大连来船了。”交通船昨天晚上到达海洋岛,今天返回。老栾告诉他,说女儿栾军花休假,今天回广鹿,和赵恩才见面。连长冷静下来,再也不能因为自己的鲁莽,影响干部苗子的前途。坡顶传来“叮叮当当”声,战士攀到上面,用榔头猛砸标语牌底座。
连长喊:“标语牌暂时不动,下来清理现场!”
施工现场一片狼藉,铺满了一层碎石和破碎的大筐、折断的镐头把等工具。一堆堆一袋袋散放的水泥,已经被雨水淋透,凝固成一砣砣一块块。坑道导洞里,顶部塌陷。外面山坡上,一个大坑凹陷,如同被巨锤砸碎了大山的头盖骨。一棵一搂粗的松树缩进“颅壳”内,只露出半截树干和一撮蓬勃的树冠,宛如插着一把用松枝扎成的大笤帚。从洞口伸出两条僵蛇般的铁轨,前端蜷曲变形。
一个星期之前,轱辘马车从这里失控翻到山下,砸断了一片松树,卡在半山腰巨石上。守六连拽了一下午,轱辘马车纹丝不动。昨天,守备区修械所派来两个技师和几个焊工,紧锣密鼓焊接一座绞盘架,仍没将轱辘马车拖上来。
老栾带几个战士拿了锯子、斧子下到半山腰,锯掉砸断的树干清理通道。赵恩才带领一班战士,将两卷炮绳放下去,栓在轱辘马车底盘上。全连官兵一边响亮地喊着号子,一边拔绳子。林子里的鸟儿被惊吓,一群群地飞往远方。
赵恩才和一班战士伏在车底下,用肩膀抵住车梁,喊着号子往上扛。山上山下一齐努力,轱辘马车一分分一寸寸一毫毫地向上挪移。上面滚落的石头,“扑通”“扑通”砸在轱辘马车上,石块飞溅。赵恩才和几个藏在车下死角内,毫发无损。经过全连官兵一个多小时的努力,沉重的轱辘马车终于被拖上去。
大家重新更换破损的轨道,把轱辘马车抬到铁轨上,一次试车成功。
二排战士们抡起大锤,将一块块巨石砸成小块。三排的战士们将碎石装进车斗之后,推上高处,由万不帮一个人溜车卸车。他站在车上掌控,轱辘马车借下坡惯力,飞一样溜向悬崖边。老兵们司空见惯,新兵无不为他捏一把汗。
轱辘马车靠近悬崖,万不帮一踩车闸,在惯力的作用下,车斗翻扣。“轰隆”一声,石头倾倒在悬崖下面,车斗自动还原,大家把轱辘马车推到现场。
指挥班给柴油机加满油,几个人轮番摇动摇把,就是打不着火。赵恩才身高力大,抓住摇把一连猛摇十几圈,柴油机终于“突突”地欢叫起来。
导洞内的电灯“刷”地亮了,老栾和赵恩才、连长拿着手把灯查看。塌方处被塌下来的巨石堵住,必须将炸碎排出导洞,才能打支撑。老栾建议,必须掘进一段被覆一段到达岩层之后,才能恢复正常施工,保证安全。赵恩才带领几个战士抱着凿岩机,在巨石上“突突”地凿孔。老栾突然觉得不对劲,大喊:“外面迅速隐蔽!洞内往里面撤!”连长大声命令:“立刻向洞口两侧隐蔽!”
洞内,新兵张新水不知所措,被老栾一把推到巨石后面。他来不及躲避,往巨石下面一滚。“轰隆”一声巨响,风钻机,榔头、镐头灯“稀里哗啦”起了空,相互碰撞。四处横飞的石块砸断了电线,砸烂了手把灯,洞内一片漆黑。
巨大的气浪,将导洞上方的塌陷处爆开。山体震颤松林惊悚,陷在坑里的松树飞上了天,大头朝下栽到对面深沟里。大石头被震酥,跳跃着翻滚到山下。
导洞变成一门巨炮,碎石散弹般呼啸着,从洞口里向外面迸射。脸盆大的石头是平射炮炮弹,“呜”地一声飞出洞口落到山沟里,砸的大松树剧烈摇晃。
从龇牙咧嘴的洞口里,冒出滚滚硝烟,战士们冲向洞口。指导员大声喊:“大家别乱动,听从连长统一指挥!”连长命令:“干部们随我到洞内察看情况,其他同志准备救援!”赵恩才打着手电筒,冒着硝烟从洞里跑出来,和连长撞了个满怀,一边咳嗽一边报告:“报告连长……洞内无人员伤亡……”
战士们用事先准备好湿毛巾捂住嘴和鼻子,簇拥着老栾出了洞口。老栾对雷管和炸药有着特殊的敏感,使濒临灭顶之灾的高三连化险为夷。全连官兵激动地迎上去,和老栾拥抱。硝烟散尽,连长、指导员、老栾和赵恩才等进到洞内,察看爆炸现场分析险情。原来,守六连装完炮还没点,就发生了塌方事故。
事故发生之后,他们没通报也没清理现场,极不负责任地撤回营房。高三连不明情况,在清理现场时,风钻机的震动引爆了雷管,发生了连环爆炸。
松树林里,连党支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党员班长和老栾都参加。指导员首先检讨自己,对此次事故承担责任。他说:“高三连无视守备区的决定,政治教育只搞了一天就贸然开工,违反‘安全、低耗、快速、高效’八字方针,对突发情况没做出预案……”连长打断:“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也不是谁承担责任的问题,而是能否继续施工的问题。我们打了近十年坑道,从没拿官兵们的生命当儿戏。这次事故是在复杂的情况下发生,老栾同志挽救了我们高三连。要不是老栾,我这个连长没出洞口就已经粉身碎骨了……我只是高三连的儿子,老栾才是高三连之父!如果将此次事故上报,集合队伍下山,结果是:守六连埋下的事故隐患,却由我们高三连承担责任。接着就是无休止地扯皮,一个月之后也别想开工。我们要忍辱负重,继续保持高三连的荣誉,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施工任务,然后转岛训练,在实弹射击中打下拖靶。如果把工程拖到下半年,转岛训练将成为泡影。我的意见是,将事故隐瞒不报,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施工照样进行。我当连长的难辞其咎,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承担责任。”
最后,老栾发表意见。他说:“纸里包不住火,认为能将事故隐瞒到底,等于掩耳盗铃。翻过雁过山,就是守备区的所在地沙尖,首长在办公室里就能听见这边炮响。雁过山对面是守六连阵地,岗哨对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文书提前去守备区领回施工用品材料等,还能瞒过工程办?守六连在施工中败下阵来,成了‘软骨头’。守备区撤下守六连又换上高三连,说明要继续保留守六连的‘硬骨头连队’的荣誉称号。如果上级处理我们高三连,守六连也要承担责任。现在,守备区在等待我们的事故报告。只要没死人,上级不会扩大影响。哪怕发生了伤亡事故,也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守备区已经默许了我们提前施工的决定。事故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没来人也没来电话,说明我的判断准确。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在雨季到来之前肯定完成任务,不耽误连队转岛训练打拖靶。”
老栾的分析有理有据,大家一致表决同意,不动声色继续施工。
开完会,炊事班送饭的毛驴车到了。吃不完的高粱米,走不完的一二一”。
吃大米饭不抗饿,吃猪肉腿发软,高粱米饭就咸萝卜条子,称做“施工饭”,半生不熟的高粱米饭,吃了抗饿。施工出汗多,吃咸萝卜条子能补充盐分。
饭后休息半个小时,连队继续施工。盘山道那边一直没响起汽车马达声,守备区一直没来人。连长让赵恩才提前下山,准备和栾军花见面。
赵恩才说:“栾军花是干部我是战士,在级别上不对等。在我军,大概还没有战士和女干部谈对象的先例,也对栾军花不尊重,等我提干了再说。”
除了提干和找对象,更让赵恩才盼望的,是部队准备装备新式武器。
传说,部队要换“快三七”高射机关炮,部队干部换发带匕首的二十响匣子枪。只为这两件新式武器装备,赵恩才也必须提干,在部队干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