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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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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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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零四章 希望变失望《书架》散架不予发表 不可能变可能希望来自军报

那年二月,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通过《关于为刘少奇同志平反的决议》,决定撤销党的八届二中全会强加给刘少奇同志的“叛徒、内奸、工贼”的罪名和把他“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错误决议,恢复刘少奇同志作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之一的名誉;因刘少奇问题受株连造成的冤、假、错案,由有关部门予以平反。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冤案得到平反。父亲的冤假错案,不知道能不能平反。

伍干事已经从皮口学习完回来,只字不提到政治部帮忙的事。那天上午,各连队文书到宣传科抄写文件。散会之后,仇科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在调你到政治部帮忙的问题上,个别首长有不同意见。你的才华无可非议,但是年龄越来越大、没入党,再加上僵指事件的影响、连队重点人,这些都是你的不利条件。现在最有说服力的,是你的散文《书架》能在这一期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甚至有人说,编辑部的来信和散文清样,是你个人伪造。你相信政治部决不会唯命是从,听了风就是雨。你要搞好各方面的关系,尽量减少负面影响。”

这一切并没阻止春天来临,照样春风和煦,草木葱茏。对于我个人的前途命运来说,人生的春天仍十分遥远。不仅雪上加霜,而且是一场接一场的大冰冻。

赵主任力排众议,等散文《书架》发表之后,再让我到政治部帮忙。仇科长还向我透露一个消息,解放军文艺决定采用我的散文《书架》之后,要塞区政治部非常重视,决定挤出一个学员名额,提拔我到文化处任创作干事。要塞区干部处向守备区了解情况,也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不了了之。这个宝贵名额,引来了十几个该提没提的特殊苗子。最后,这个名额给了某首长女儿。那女儿疯疯癫癫在某医院当卫生兵,闹出许多绯闻。她在海岛和大陆都没有位置,既不属于海军也不属于陆军。有人绞尽脑汁,为首长想出个好主意,让那女儿坐登陆艇来到非陆非岛的大海上,宣读提干命令,也创建了一个新兵种“陆军海战队”。

仇科长鼓励我不能自暴自弃,能达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实属不易。不管散文《书架》能否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都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和水平。即使复员回家,你也不能放弃文学创作,再说,并没接到“不予发表”的通知。不但你着急,赵主任和我还有许多人都在翻看解放军文艺,期待你的作品早日发表。赵主任是部门首长,他对保留你已经使用了最大权限。好事多磨,千万要沉住气。

仇科长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也算对我有了交代。天不灭曹为什么偏偏灭董?我天天盼夜夜盼,终于盼来了这一期解放军文艺。我第一眼先看目录,没有《书架》。我又一页页地往后翻,也没有。我的心凉到了底,自己都怀疑,那封信和散文清样是不是真的。更让我欲哭无泪的是,解放军文艺社给我来信了:

董太锋同志,你的散文《书架》没排上,向你表示歉意,望你创作丰收……

我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给仇科长打电话汇报情况。他也停顿了半天才说:“知道了。”挂了电话。一时间,高三连文书成了笑柄,都说他要是如关副政委所愿,上吊投海跳崖,作品肯定发表。我去军械科领回六支调整过来的半自动步枪,看见指导员和司务长一边说一边笑,看见我进来,马上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

指导员对我说:“教导员来电话,你去不成守备区了,不再担任连队文书,和新文书交接之后,下到你原来的五班,还担任二枪手。准备交接。”

交接时,干部们都不到现场。不管我说什么,新文书都点头称“是”,少了一支手枪都不知道。我从五班到连部,又回到五班。连长“老圈”在全国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北小圈”。我不过在原地转了一圈,睁开眼睛还在原地。

袁顺利入党两年,担任五班班长,副班长余显亮比我晚当一年兵,预备党员。除了我,班里还有三个新兵。指导员特别交代:“对董太锋要尊重,熬到年底复员,就是圆满地完成任务,千万不能出事,也是连党支部对你们的考验。”

要塞区在大陆有砖厂,各守备区轮流烧砖,今年轮到广鹿守备区。守备区决定高三连执行烧砖任务,“五一”前离岛,每天到码头装船卸船。

晚上到阵地站岗,我打着手电筒写作,看见什么写什么,往外寄什么。我把在伍干事那里带回的发稿签用完,星期天再去守备区找他要。他担心我滥发稿件造成新闻失实,每次只给两张。我去宣传科要稿纸,仇科长和伍干事到迫击炮连开现场会。组织科李科长对我很好,给了我三本稿纸。他有事出去,让我给看一会儿电话。桌子上放着政治部公章,我一不做二不休,将一本稿纸盖满。

广鹿岛和石城岛的近海海域盛产“银针鱼”,虽然不是海珍品,却是海岛特产,岛上军民习惯叫面条鱼。每年四月到六月之间,是捕捞银针鱼的旺季。如同小西山秋天晾晒地瓜干、萝卜干,渔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街上,到处晾晒着银针鱼。也和加工“拉锅沿”虾皮一样,事先要在大锅里面添水加盐煮。火轻了,银针鱼没熟透,容易霉烂,煮大劲了就碎了。银针鱼越小内脏也越小,味道越鲜美珍贵。用银针鱼凉拌黄瓜、油炸、干吃,都是酒桌上的佳肴。岛上部队,习惯用圆葱加大酱凉拌。据说银针鱼壮阳,家属来队,干部们都提前晒银针鱼。

除了银针鱼,干部转业老兵复员,还有晒鱿鱼干的传统,都是必带的海产品。我也委托生产队尹队长,分别给我晒了十斤干银针鱼和干鱿鱼。我也写了两年稿子,什么题材都有。除了属名“冯台东”的那篇倒霉稿,再是散文《书架》清样,除此之外,仍没发表过一个铅字。再住半年时间,又到了老兵复员阶段。

我反复思考斟酌,“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没有理由嫌弃家乡小西山。我已经履行了一个公民服兵役的义务,应该堂堂正正地复员回家。我的非走出小西山不可、能走出一步绝不后退半步的决心,实际上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充满了投机意识。也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腐朽思想,在我的头脑中作怪。

三百多年来,小西山养育了董家十几代子孙,祖祖辈辈没离开一步,为什么我非得离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为什么我非得在部队提干?人生何处无芳草,回小西山又如何?在大连搞副业蒙受屈辱时,我对小西山是何等地感恩和留恋。

时过境迁,小西山仍是我的最后归宿。我必须要面对现实,把回到小西山当做走出了小西山。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吹响了农村改革的号角。复员后我要带领小西山人致富,家家都成“万元户”,让小西山变成花果山和金山银山。

父亲曾经写过《关于小西山的历史沿革目前状况和急需解决的十个问题》的调查报告,当初我们父子关系紧张时,我对他的所谓“报告”充满了不屑。

我想写信让他寄来,又怕他知道我复员操心上火,纸里仍包不住火。

家里正面墙上,挂着一排大大小小十几个像框,中间大像框两边小像框,像迎面飞来一架飞机的主视图。像框里,镶着父亲和老叔青年时代的照片,如同举办个人生平展览。他在复州湾修铁路获得的奖状,是他回小西山创建的最大业绩,做为主像框的衬底。父亲的最大享受,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摘下像框,拂去上面的灰尘,用钳子拔掉后面裘皮钉,掀开压底的三合板,把所有照片混合之后,再按尺寸大小、年代顺序、人物活动等重新进行排列,仿佛人生可以重新洗牌。

镜框的背棱,被父亲用裘皮钉钉进去拔出来,弄出一排排窟窿,已经挂不住钉子。没有裘皮钉的时候,他就用唱针代替,因为没有钉子帽,唱针能钉进去拔不出来,很让镜框受伤。展示他辉煌成就的镜框,已濒临散架。镜框后面,也是父亲的文件库,三合板下面,压着他珍藏的文件。三合板底下,还有公布十大元帅照片的那张报纸,年深月久,人物和铅字开始模糊。除此之外,还有刊登雷锋事迹的那张报纸,几页蓝色复写纸。几页发黄的信纸,是他自己写的自传。

我入伍之后,主像框的衬底,被我的入伍通知书取代。我寄回家的照片,被他镶嵌在主相框的显要位置上。压着他那篇调查报告的三合板不堪重负,裘皮钉几度脱槽。与其说他频繁更换新的照片,不如说为小西山和我憧憬新的未来。

有一年,一连下了一个星期雨,房顶漏雨镜框透进了雨水,《报告》被洇透,只剩下一页页蓝天白云。我们父子俩水火不相容,让我幸灾乐祸了好几天。

父亲对自己的文章烂熟于心,戴上老花镜追忆,一字不差重新记录在案。他用油纸包好稿子,镶进镜框。他曾经劝我读一读他的文章,我差点笑出了声。

父亲来信,只寄来那份《报告》,一个字没写,知道我年底肯定复员。

我认真阅读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内容翔实,逻辑缜密文字精练思想前瞻,不敢相信是他的手笔。他给我写信千篇一律,每写一个字点若干个点,仿佛字斟句酌感慨万千,甚至文笔不通。《报告》文笔流畅文采飞扬,让我望尘莫及。

二十年前,父亲为小西山勾画出蓝图美景,并且成功地进行了实践。即使拿到现在也不过时,而且完全符合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想想当时,父亲把文章拿给董万金看,岂不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正如郝文章所预言的那样,逢不上时代变迁和重大社会变革,靠个人的一己之功,难以扭转乾坤。在“报告”的感召和启发下,我要乘改革开放的强劲东风,复员后东山再起,从根本上解决小西山靠山吃不着山、靠海吃不着海等问题,跟上时代发展潮流,彻底改变命运。

军区新闻报道工作开始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在宣传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加强部队建设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为促进三中全会的方针政策落实,推动训练改革,发扬党风等方面都取得了较好作用。那一年,沈阳军区在《解放军报》见报一千多篇,头条要闻二百多篇,也存在不少问题。全面整顿之后,军区政治部要求坚决消灭新闻报道的“秃子单位”。广鹿守备区几年没在解放军报上稿子,是重点之一。随着党的工作着重点的转移,报道工作的指导思想应以反映教育训练为中心内容,要注意在解决训练的主要矛盾上大做文章。

我突发奇想不如说异想天开,此时在军报上稿摘掉“秃子”帽子,就能到政治部帮忙。我脑子已经被功利主义掏空,脑汁绞尽成了一葫芦头豆腐渣,连豆腐块都写不出来。我要能上军报,报道干事就成了“不干事”。夜里站岗,我在枪坑里打着手电筒,写到驴叫才写了几十个字。我自欺欺人,第二天让到大连看病的胡景龙带走。他到了大连蒙头转向,没找到邮筒倒把自己走丢了,把电线杆上的“检举箱”当成邮箱,把稿件塞进去。他回来一说,没把我活活气死!

警备区报道组联合要塞区报道组成立了“联合组”,进驻广鹿,研究新闻风向,抓问题树典型,一定要独立在军报上稿摘帽。他们协助作训科制定了训练方案,在基层连队吃住体验生活,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创造新闻线索。

半个月之后,“联合组”昼夜苦干,每人完成一稿,再由资深老新闻干事通稿。又经过一个月苦战,“联合组”写出了稳上军报第一版的稿件。为了保密,只有党委成员看过稿子,提出意见。多次修改之后,“联合组”成员集体去北京送稿,住在军报招待所里随时改稿。临走前,首长为他们痛饮“广鹿茅台”饯行,勉励他们不辜负全守备区官兵的期望,稿子见报凯旋归来,再把酒接风庆贺。

“联合组”在北京一住半个月,稿件修改若干遍,终于摘掉了“秃子”帽子,刊登在军报第一版。只可惜不是他们采写的稿件,而是一句话新闻。

那天连队政治学习结束,我在研读父亲那篇《报告》。赵主任和仇科长在连长、指导员的陪同下来到班里,向我表示祝贺,让我莫名其妙。仇科长说:“你看看前天军报第一版的《一句话新闻》专栏。”我急忙找来那张报纸,翻看到第一版,顿时怔住。

本报讯:从延边地区偏僻山村入伍的朝鲜族新战士朴永根,到部队三个月,就能用汉语进行简单对话。(董太锋)

全连每个班一份《解放军报》,包括这张报纸,我每一期都报端报尾看个遍,愣是没看见刊登在第一版上的这条新闻,全连人都没看见。胡景龙明明把稿件塞进了检举箱,稿子是怎么从司法人员手里飞到报社又被刊用?只有天知道。

那一年我到王屯串门,摘掉了小小王美兰叔叔的帽子,让他出了丑。父亲摘掉了瞎董万空坏分子的帽子,让董太举上了大学。我的一句话新闻,摘掉了守备区新闻报道“秃子”帽子。我荣立三等功一次,名正言顺地到政治部帮忙。

指导员找我谈话:“你提不了干再回连队,连党都入不上,发表什么稿子都得复员。”我表示:“我宁肯在政治部帮忙帮到复员,也不在连队复员。”

写一句话就能荣立三等功,许多人梦想中稿立功,都没成功。

我的家乡老龙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鱼汛期,黄海前哨某守岛战士甩上一条十三斤重大广鹿。

某部队萧小晓探家途中,拣到儿童还给失主……

任何时代都一样,每个人的军旅生涯,都堪称一部青春励志大片。我和我的家族一样,只有不断迁徙才有出路。命运又给了我一次机遇,我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扩大出路。我赶紧收拾东西,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不留下一件。

海岛的晴天也潮湿,拆洗的被褥一直晾不干。我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把湿漉漉的被面和褥面收起来,拿到守备区晾晒,将伙食关系转到守备区后勤灶。王巴蛸赶着毛驴车,送我去机关。我带着囚犯出狱的那种急切,匆匆地离开了高三连。慵懒的毛驴,拖拖沓沓故意拖延时间,似乎等着后面来人把我喊回去。

我的编制仍在高三连,仍没走出“北小圈”,仍有根绳栓着,随时随地把我拽回去。即使高三连这根绳断了,还有小西山这根绳栓着,走到天涯海角都拽不断。我暂时离开了高三连,翻开人生新的一页,既充满了躁动又心怀忐忑。

沙尖地区是守备区司政后机关所在地,堪称广鹿“中南海”。道南大操场是广鹿的天安门广场,守备区会操、看露天电影、大型表演和集会等都在这里举行。正面舞台上巨大的影壁后面,是一座坑道油库。大操场往东向南拐过一座小桥,是守备区医院。大操场西侧是首长住宅区和招待所,是广鹿的丰泽园、西花厅和钓鱼台宾馆。大操场公路道北,是司政后机关大院,堪称广鹿的新华门。

进入正门是是篮球场、军人俱乐部,各种表彰大会、动员报告、排以上干部会议、文艺表演、放映快传片、为勤务人员补放电影等,都在这里举行。

出了东侧门是司政后机关,二楼正面是司令员、副司令员,政委、副政委、参谋长办公室。后面面是守备区党委会议室和机要室,楼下是机关干部会议室。

一排瓦房被正门大厅一分为二,西侧是司令部,打字室、军务科、作训科、通信科和副参谋长办公室。东侧是政治部,主任、副主任、组织科、宣传科、干部科办公室。后面一排瓦房是后勤部,处长、副处长办公室,营房科、财务科、军械科、军需科、油料运输科等。登上几十级台阶,是我终生难忘的修械所。

出了西侧门,花墙内坐落着一座二层小楼,是机关干部宿舍和干部食堂。小楼后面的红砖瓦房,是总机班、电报班,后勤食堂、浴池和锅炉房、发电房等。我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位机关干部,住进小楼宿舍,最美好的理想,是找一位军人妻子,住进沙尖“二号”家属大院。这些美好的愿望和理想,开始死灰复燃。

“驴吉普”进了守备区机关大门,来到干部宿舍楼下。王巴蛸帮我把东西搬到二楼走廊,去码头接人。我到放映员那里拿来钥匙,打开宿舍,伍干事已经加了张床。我把东西搬进去,到楼下电线杆上栓了行李绳,晾晒被面和褥面。

大雾散去阳光普照,天地成了个大烤箱。被面和褥面很快晾干,我拿回宿舍里一针一线缝好,叠好了内务。下午没等我到宣传科报到,仇科长来宿舍里面找我。他要我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不要背年龄、没入党、“重点人”等包袱。让不断作出的成绩说话,最有说服力。任何时候,部队都需要有用的人才。政治部顶住各种压力把你调来帮忙,就是想方设法把你长期留在部队,发挥作用。

伍干事回来,我们越谈越近。那一年我到瓦房店印染运动服,印染店在他家门口,为我指路的老人是他爷爷。他和我谈到三更半夜,鼓励我学习政治摸准气候,会抓问题掌握新闻写作技巧,使我受益匪浅。第二天,我正式到宣传科帮忙。

连队已经出岛在登沙河登陆,转道去金县大李家要塞区砖厂烧砖。

我不再浮躁,给父亲写信介绍情况,寄去那份报纸。那几天刮大风,新片传不进来,放映队一连放了三场电影《三笑》。有的老首长看了几遍没看够,白天拉了窗帘重放。不管营房内外还是在路上,经常听见战士们哼唱:

尊一声二奶奶听我表一表,

华安本是块好材料。

从小宝护金,长大金护宝,

屈膝为奴这是第一遭,

哎呀我的二奶奶呀……

有的连队饭前唱歌,不唱军哥改唱黄梅戏《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基层干部反映,不少战士晚上站岗往天上看,把自己当成董永,盼望七仙女下凡,干部查岗走到眼前都看不见,更别说敌人了。军报为此评论:看《三笑》也不能天天笑,唱《天仙配》更不能天天配。长此以往,部队还有敌情观念吗?接着,又连续放映电影《儿子,孙子,种子》。我既没提干没找对象没结婚,没有儿子更不可能有孙子。种子倒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没有土地等于没有。

我终于住进了昼思夜想的机关干部小楼宿舍里,不管住多久什么结局。人过了六十岁按年头活,过了七十岁按月活,过了八十岁按天活,过了九十岁按时辰活。我几次复员被留下来,只能像蜜蜂那样按星期活。道路曲折前途未卜,我必须逢山开道遇水架桥,赴汤蹈火义无返顾,品尝奋斗的艰辛、失败的失落和成功的喜悦。我除了搞新闻报道,也抄写材料,下连队了解情况,搜集汇报等。

刚当兵时我写家信,弄到几页、几个带有“中国人民解放军81570部队”眉头的稿纸和信封,如获至宝。现在,我写稿发稿都用标准的部队稿纸信封,奢侈而优越。仇科长让我保管仓库,里面有几麻袋稿纸和信封,写长篇小说都用不完。我拿出几本稿纸和一叠信封,分给留守的司务长和几个弟兄,他们兴高采烈。

我天天遇见司令员、政委等首长,我给他们敬礼他们还礼,和蔼客气。唯独关副政委对我视而不见,我敬礼不还。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非得上吊跳崖投海让他预言成功,他才高兴?仇科长几次暗示我,说关副政委一直对“僵指事件”有成见,对他要尊重。我索性不予理睬,见了他不敬礼也不打招呼。

机关环境和学校有些类同,我感到轻车熟路。干事们焦头烂额地写材料,我跃跃欲试想替他们捉刀代笔。在机关帮忙可不是光棍替寡妇拉帮套,核心东西绝不能染指。我英雄无用武之地,把看电话、打开水、打扫卫生这些活全包了。

政治部调我帮忙,是让我多写稿子多上报。否则我每天把司政后机关所有部门的开水打满,地面扫净,包下整座机关大院的卫生,只算个优秀的勤务兵。

连年丰打电话了解情况,他说听你声音很熟,我没告诉他我是谁。两座山到不了一起,两个人总能走到一起。我经常到连队采访,好比入林之鸟入水之鱼。

在海岛,寂寞无聊也和漫山遍野的松树一样,生长得郁郁葱葱。机关管理再严也不是连队,下班后只要不违反纪律,干什么都没人管。家属随军的干部们下班后,有的回二号家属大院有的回四号家属大院,一头扎进房前屋后的菜地里。他们大部分来自农村,把时令、节气和勤劳也带到了部队,每年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一对夫妻都是“一对夫妻一对孩”的严格执行者,家属们照样大有用武之地,不许养孩子就养鸡养鸭养鹅,吃喝不愁自给自足,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虽然拖家带口坛坛罐罐,但是保证了部队的稳定。单身和两地生活的干部们,业余时间看书学习打球散步,喝酒、打扑克。

军营的酒文化,就是产生在这种状态下,酒仙、酒鬼、酒豪层出不穷。

这对我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不用站岗不用出公差,更不用担心关副政委查岗,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我怕影响伍干事休息,每天晚上在办公室里看书写稿,十二点之前回宿舍休息。机关靠近发电房,没有老百姓偷电,电灯比连队亮得多,九点钟熄灯之后还供应蜡烛,星期日点灯亮到晚上十点。一些崇洋媚外的人开始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了,我也觉得机关的月亮,比高三连的更圆。

每当我从办公室里出来,都到大操场上压腿踢腿打拳。那几天正逢农历十五前后,夜空晴朗,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洁。银盆一样的月亮搁在大杨树上,像戴在女人头上的一朵花。柳条湾暗绿色的大海,重叠的山峦、近处的房屋、树木都呈青黛色。我想起了蓝小兰、洪幽兰、小小王美兰、徐梦丽,还有曹小花,不知道她们过的怎么样。此时此刻在天各一方的海岛上,我给予她们深深的祝福。

月光不断拉长我的影子,我信马由缰上了公路,来到半山腰守备区靶场。我几次在这里参加射击和投弹比赛,获得了“神枪手”和“投弹能手”的称号。我出尽了风头,堪称泰山石敢当。影子引领我下了靶场越过公路,攀上山坡。

我在松树从中穿行,松针扎在脸上手上,麻酥酥的又疼又痒。海岛说没有蛇和各种大小动物,偶然被惊动的鸟儿只慵懒地呢喃一声,并不飞走。

虽然我的影子时刻伴随我,并不能帮我解除孤独。满足的是,我一个人独享了整座海岛的月光和静谧。我站在林间空地上才发现,月亮少了一边儿。我真想跳上去,用自己补圆,直到被一座座墓碑挡住,才知道来到了烈士陵园里。

部队上岛二十六年,几十位烈士也曾和一代代的官兵们,来自祖国的天南海北。他们既守岛建岛,也在海岛上长眠。他们有的是干部有的是战士,有的因坑道塌方、有的因训练事故、有的为抢救群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是个只有增加没有减员的永恒兵团,不用复员转业不再移交档案,只把简历镌刻在墓碑上。

最小的烈士十七岁,来自抚顺,是迫击炮连战士。他下连第一天到生产科抬机器,砸断了电线触电,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最终没能挽回生命。他的父亲是位资深电工,从没尝过触电滋味,在没通电的海岛上,儿子倒触电身亡。

我来到陈寿高墓前,抚摸水泥墓碑上的身体轮廓,仿佛还有体温和心跳。这座特殊的墓碑,由我和袁顺利亲手装车的混凝土凝成。我告诉他我曾去过洪子东,见到了大黑驴的始末。我似乎感觉到墓碑在微微颤抖,他一定在那边哭出了声。王明义的坟墓,被错了季节稚嫩的野草覆盖,是他戴的那顶不伦不类的军帽。

我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历历在目的往事,久久不愿离去,似等待他们从长眠中醒来。他们都是和我一样充满活力、有着这样那样幻想的青年,如今永远定格在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对比他们,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正如毛主席老人家所说的那样:

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牺牲,还有什么错误不能抛弃吗?

我在月光下采了几十束山菊花,恭恭敬敬地敬献每一座墓碑前,庄严地敬礼。各个时期还有一些因为其他原因死亡的官兵,埋葬在远处的大山背后。

我走出烈士陵园,来到公路上。月上中空,是烙在蓝黑色天幕上的蛋黄。此时此刻,小西山同在月光播撒下。父亲来信,收到了立功喜报:我终于放心了。

在这之前,家乡那边风传,说董太锋在部队犯了错误,被军事法庭判了四年刑,押在凌源监狱。还有人说,董太锋当兵不到一年就复员,没脸回家,在松树大河赶车拉沙子。和他一起当兵的某某村某某人,雇船从岛上往大陆运出几百斤大米,拉了一拖拉机回家,那才叫当兵。董太锋给家里来信,都是假的。父亲半信半疑牙疼上火,拔掉了好几颗牙。广鹿岛是蓝海县唯一以农业为主要收入的海岛,准备分田到户。父亲在信中说,家乡也准备分田到户,正在呛呛之中。

我晚睡早起,等守备区响起雄鸡报晓般的起床号,我已攀上老铁山后面的石头山。我脚踩刀刃般的山脊练习平衡,直至行走如飞。此时,西堕的晓月更加清丽纯净,悬挂在海面上空。她是我心仪的女神,一夜未眠,约我在拂晓见面,相互凝望。月光映在海面上,产生了日出效果——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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