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11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来北京城修改中篇小说 去北疆做通原型思想工作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封信又确确实实是寄给我的。我赶紧给海波编辑回信,对他表示感谢,一个星期之内去北京。海波是著名军旅作家,我读过他的长篇小说《铁床》,小说集《幻鸟》。他的短篇小说《母亲与遗像》,获得全国第七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彩色的鸟,在哪里飞回?》获首届《解放军文艺》奖。

我打电话向王中才和胡世宗两位主任汇报情况,他们向我表示祝贺。王主任还破例让我坐飞机去北京,旅差费在“丛书”专用款项中报销。 我“高起点”,第一次去北京就坐飞机,到《昆仑》杂志修改中篇小说。从大连到北京的飞机,一个星期只有两次航班,票价六十二元钱,预定机票要等半个月。刘萤找她在民航工作的同学,为我买到了第二天的航班。我乘坐“三叉戟”客机,座位在最后一排,没有舷窗。我正在琢磨飞机为什么还不起飞,飞机已经降落在首都机场上。

北京太大太古老,慈祥得像一位几千岁老人,又如一棵几千年老树发出的簇簇新芽。每一座建筑每一个人,都与帝王、驼铃、琴书、四合院、酱菜等扯丝挂缕。每一个北京人,都是见多识广的政治家和评论家,随便拿出一个到全国各地,都可以做各级党政领导。而北京人说的普通话,却和播音员说的普通话大相径庭,应该是“方言普通话”,或者是“普通话方言”,就像切羊肉片和卷棉花团。

我来到福佑街《昆仑》编辑部,海波编辑热情地说:“你到得这么快。”他比我想像得更年轻更有活力,也更有才华更加深邃。他和我谈稿子,说:“我见到题目《连长的枪丢了》,促使我一口气看完。我看过许多写基层连队生活的稿子,像你选择这样的角度,还是第一个。”他去接电话,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接完电话回来,对我说:“作者如果没有忧国忧军高度的政治责任感,抓不到这样的题材;没有敏锐的观察力,捕捉不到这样的人物形象;没有较高的哲学意识,也没有思想穿透力;没有扎实的叙述和描写功底,无法深刻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没有较高的思想修养,哪来这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没有丰富的生活体验、担当和情怀,不会把连长王振礼塑造成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你在交通不便的海岛服役,写出这样的作品更是难能可贵。我很想见见你,让你来了。”

海波编辑对我和作品的评价,让我受宠若惊也不可思议。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越在基层,我和我的作品越不受待见;越往上走,越登得了大雅之堂。

海波编辑说:“你第一次写中篇小说,结构上不够合理,需要调整,有些语言也不太合适。王振礼受到百万大裁军的冲击,不能当成反面人物来写。我刚编发一部中篇小说《太阳,你什么时候才能掂起脚跟》,比较诡谲,但是和你的小说没有可比性。新疆军区一个偏僻哨所,只有唯一一本书《喧哗与骚动》,有个战士反复看反复模仿,写了一篇非常前卫的小说,也被我调来修改作品。”

我住在北太平庄解放军文艺社招待所,夜以继日地修改小说,一直没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修改好誊写完,海波编辑看过后基本上满意,不足之处他动一动就可以了。他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小说题目还叫《岛的故事》吧。你第一次来北京,这几天好好玩一玩逛一逛,然后再回去,我太忙不能多陪你。”

天大地大北京也大,官多民更多,部队多军人多军官更多。

在食堂买饭不管职务高低,一律排队。一个正师职女军人披着军装靸着拖鞋,端着小盆买饭,她前面是一个普通战士。一个小学女生,穿着军装上学。

我第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觉得从小到大来过许多次。家里墙上,贴着天安门的年画。我在课堂上学过天安门,在图画课画过天安门。在报纸和电影里,更是无数次地看过天安门。我来到天安门广场,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雄伟高大。

没悬挂毛主席画像就不是天安门,就像没有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只有劳动人民真正当家作主,才赋予天安门至高无上的荣誉,才是伟大祖国的象征,否则,不过是一座大庙而已。让中国人民幸运的是,毛主席逝世后仍没离开天安门广场。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来到纪念堂,瞻仰他老人家的遗容。

谁都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可能万岁。他老人家静静地安卧在水晶棺里,已经万岁了。虽然老人家人不在了,但是光辉思想还在,给亿万人民留下的江山还在。有他老人家坐镇,国内外敌人和反动势力才害怕,红色江山才永不变色。

我去完故宫又去圆明园。圆明园始建于1709年,坐落在北京西北郊,与颐和园相邻,由圆明园、长春园和绮春园组成,也叫圆明三园,还有“万园之园”之称。清朝皇室每到盛夏时节来这里理政,也称“夏宫”。圆明园于1860年遭英法联军焚毁,文物被掠夺150余万件,上至先秦时代的青铜礼器,下至唐、宋、元、明、清历代名人书画和各种奇珍异宝。1900年八国联军侵占北京,西郊皇家园林再遭劫难。在抗战时期和“文革”时期,又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所幸遭焚毁后的圆明园遗址,在新中国成立后被保护起来,1956年北京市园林局开始采取植树保护措施,1976年圆明园遗址成立专营机构。我来到圆明园遗址,里面正在大兴土木。一群群民工有的抬石头,有的修桥有的铺路。一台台推土机在填坑,平整地面。一片片草地一棵棵柳树,优雅而恬静。仅存的几根立柱像几根枯骨,屹立百年不倒,让后人想像当年的辉煌,更要牢记国耻。

这里刚刚正式向社会开放,已经是红男绿女、游人如织了。老人们唱京剧,打太极拳。年轻人快乐地在残垣断壁上攀上爬下拍照。一座座村庄,坐落在圆明园的遗址上。收割后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遗留着一行行错落有致的稻茬。

那天吃完晚饭,我和一位见习编辑出去散步。出了招待所拐过一条马路,是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路边一排杨树落光了叶子,是迟暮老人落光了牙齿。

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似在激烈地争论某个问题。“见习”干瘦说话叫真,声音细碎而尖锐,来自南方某山区。为了证实豹子的敏捷,他“嗖”地一声蹿上树干,等我承认了才下来。我说起圆明园之行的感受,他麻雀般叫了一声“杞国无事忧天倾”。我说:“我的嗓子哑了,上火了。”他说:“是因为圆明园?”我说是。他麻雀般“喳喳”一阵狂笑,笑出眼泪,说了句“无聊”。

我一把揪住他,说:“不是看你从战场上下来,非揍扁了你不可。”我嗓子真的发炎了,吃药也不见好,第二天说不出话。以后我来一次北京,必去一次“圆明园”,嗓子也发一次炎。以后我来北京不去“圆明园”,嗓子照样发炎。

我买了本大型杂志《中国作家》,上面刊登山东作家张铁的中篇小说。许多作者到北京修改作品,张铁也来北京修改小说,住在我的隔壁。修改间隙,我俩在房间里小酌,谈论文学和时事趣闻,倒也快活惬意。他在小说中叙述:某人奄奄一息,家仇未报没有后代死不瞑目。为留下后代替他报仇,族人把他扶到老婆身上,完成之后刚下来既气绝。后来儿子长大,替父完成了夙愿报了仇。

那天主编来了,张铁为我俩介绍。萧主编很热情,让我给他寄稿子。

我刚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贵州诗人李发模的诗集,在走廊,有人用四川口音狂喊“李发模”。小个子李发模一边答应,一边拿着两只大碗和一双筷子走出房间,两人去食堂吃午饭。又一天我去紫竹院公园,坐在石凳上看山东作家尤凤伟的小说,对面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微胖、个子不高,操浓重山东口音的中年人,给几个年轻人讲“现代意识”。我对照杂志上的照片,此人就是尤凤伟!

还不知道全国各地有多少作家,都云集在北京。有人形容北京官多,在大街上一砖头能打死三个处长。北京的作家同也一样多,一砖头能打死三个作家。

我在二十五中学盗得的书籍中,有一本书叫《秋山红叶》,写一群少先队员假日游香山,采集红叶做标本。我还读过杨朔的散文《香山红叶》,做了四十年向导的老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香山故事,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那天一大早,我坐公共汽车去香山。香山在小西山山脉东麓,和家乡的小西山一字不差。每年秋季,许多游客到这里观赏红叶。它还是一座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富的皇家园林。早在元、明、清时,皇家就在香山营兴建离宫别院。每逢夏秋时节,皇帝都要到此狩猎纳凉。中共中央进驻北平时,毛主席最早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就在双清别墅。碧云寺金刚宝座塔、碧云寺孙中山纪念堂,是先生的衣冠冢和灵柩暂厝地。对比地势崛峻、峰峦叠翠、泉沛林茂的香山,家乡的西山砬子、华铜山、老帽山,广鹿岛上的老铁山和右岩山,海洋岛上的“哭娘顶”,只算小字辈。上山的石阶似没有尽头的天梯,怎能不让人这山望着那山高。

我一边攀登一边想,这些石阶所用的石头,如何从山下运到山上。当年在大连搞副业砌大墙装卸石头,可比这要轻松多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攀上了主峰香炉峰,俗称“鬼见愁”。一群浑身泥土的农民背着竹篓,装着沉重的石头,和我一起登上了主峰。山顶上的堆堆石头,都是他们一磴石阶一磴石阶地从山下背上来。他们挪到石头堆旁边,连人同背篓一起仰倒,再也不愿意起来。

一个满脸汗污的农民眼睛紧盯着我,喊:“董太锋!”我定睛一看,这不是万不帮吗?他蜷缩在石头堆上显得更矮,人也缩小了一圈。我急忙上前,帮他卸下肩上的背篓,倒出里面的石块,扶他起来。他坐在石头堆上,和当年在岛上打坑道休息一样,翘起那根僵直的右手食指,一丝不苟地卷烟,一边卷一边呼哧带喘。烟卷好,他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他体内停留半天,徐徐地喷出来,这才说起这些年的经历。那一年他调到佳木斯部队,积极训练备战。情况发生之后,他配合有关部门调查。战备训练紧张,部队给他开了“残疾证明”,中途退役。

现在,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半年前和几个同乡来这里背石头,一天背两趟,一趟一元钱。他感谢我当年给他开了证明,没想到我还能提干。

我说:“你到地方为什么没办残?”他裂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了,说:“在部队都没办成,到地方谁管?”告别之前我给了他二十元钱,他很感动。

他用报纸裁成的卷烟纸,给我卷了一支喇叭筒烟,招呼大家下山背石头。

“苞米肚子料子裤子“的大连人以爱面子出名,北京人毫不逊色。张铁认识的一位老师,总夸自己儿子优秀,在“北大”读研究生。她丈夫去世,有人给他介绍一位家喻户晓的男演员,她都没看好。她说她家里房子很大,邀请我俩到她家里作客。她家离我们住地只有两站路,我俩去她家一看,和她说的天地之差。

她家住在拥挤的四合院里面,居住条件促狭窘迫,儿子弱智。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很尴尬。我和张铁买回酒菜,她问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忌讳’?”

我说:“”大连人称醋为‘忌讳’。她说:“北京人把珍藏的希奇之物叫‘忌讳’,来了贵客才拿出来。”“忌讳”只是一罐头瓶酱菜,没等打开已经五味杂陈。

张铁在北京认识不少人,带我去一位朋友家,是个年轻的女作者。那当时,北京姑娘以找中年男人做丈夫为现代。女作者和一位大二十多岁的工程师结婚,婚后不久,丈夫准备出国。两人分居,丈夫下了最后通牒,想保持夫妻关系,只有和他一块儿出国。她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在家里弹钢琴,看杂志。北京的初冬阴冷,女作者腿上覆盖一层毛毯。她为我们准备了白酒和威士卡,还有烤鸭和沙拉,如同她纷乱的心境。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为她主意,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第二天早上,张铁没起来吃早饭,敲门不应。我怕他犯心脏病,搬把椅子,从门上玻璃往里面了望,随即被一张报纸遮挡,原来里面有人。我去食堂吃饭回来,他和那位女作者出来,去食堂吃饭。我怕饭票不够,把余下的饭票给了他们。女作者离开,我对张铁说:“你终于给她找到出路了。”他得意地笑了。

我准备离开北京那天,在招待所遇见军区业余作者鲍晓。他四川籍,某部志愿兵,长相酷似越共领导人黎德寿。他正在采访,准备写报告文学《秋枫》,妻子也到了预产期。他坐火车风风火火回到家里,发现屋门上锁。他跑到责任田里,妻子正挺着大肚子干活,夫妻俩抱头大哭。他赶紧把妻子送到医院,当天晚上,妻子生下了女儿。孩子满月后他匆匆归队,从重庆坐火车到北京,准备坐火车到沈阳。我给王主任打电话回报鲍晓的情况,他让我俩一起乘飞机到大连。

我让鲍晓退火车票,说:“我们坐飞机到大连,创作室在大连开会。”他半信半疑。我帮他买了飞机票,他这才相信真要坐飞机了。当夜,我俩到大连。

沈阳军区卷《雪野,绿色的方队》,进入审核阶段。作者带作品重返被采访单位,经政治机关审核盖章签字,编入“丛书”。一位作者写的报告文学《士兵和尊严》,遇到了麻烦。主人公杨同学看过稿子之后,暴跳如雷火冒三丈,说把他写的还不如国民党的连长,侮辱他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扬言要和作者玉石俱焚。杨同学成了毒蛇猛兽妖魔鬼怪的象征,让大家谈杨色变。

为避免作者和当事者见面发生不测,创作室领导让我前去处理。刘萤很快到了预产期,我毫不犹地接受了任务,坐晚上的火车去赤峰。我阅读那篇惹事的报告文学,没想到小西山的董太锅也跃然纸上!他入伍后分到炮二连,因为副班长总打呼噜影响他睡觉,一天半夜三更,他用事先准备好的酒瓶子砸下去……

我对完成这次任务,顿时没了底。第二天一早,列车达到赤峰市。赤峰守备区政治部肖希贤主任曾担任过军区文化部长,亲切地接见我,为我接风洗尘。

在去赤峰之前,我就知道这里条件异常艰苦。“一年四季刮风沙,天昏地暗

不见家,路上行人难睁眼,张嘴还遭沙打牙”“一人一天半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广播一叫一叫的、电视一跳一跳的、报纸一抱一抱的”。师里派最好的“山猫”越野车,接我去林西县。当地人说这里一年刮两次风,头半年刮“黄毛风”,下半年刮“白毛风”。那天下雪,刮的是黄土掺雪的混合风。汽车开着雾灯,在灰蒙蒙的幕障中行驶,路边的电线杆只露出杆头。黄尘白尘汹涌澎湃,一波波涌过路面,让我想起了涨潮退朝的“多落母”和“洪子东”。

到达林西县城,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晚上。第二天,我在师宣传处李干事陪同下,分别征求师、团首长意见,召开座谈会,客观地评价杨同学,将现实中的人物和作品中的人物进行对比,对修改意见达成共识,既不失真实性思想性和可读性,也让本人能够接受,心情舒畅。要是按大家提出的意见进行修改,作者就得另起炉灶。最棘手的是要做通杨同学的工作,他不签字,作品就发表不了。

据说杨同学性格暴烈,每一条神经都连着老婆的大脑。不管发生某件事,老婆不用说话,一个眼色,他立刻就跳起来,出去和当事人讲理、争执、对骂,也像老师鼓励学生提高动手能力,都以动手解决。开始,他看了作家写关于他的稿子,很欣赏描写男子汉粗犷那一段,不住地称赞:“这就是我!关键时刻真的像舔着伤口长嚎的狼一样,写的太好了!”他下班回家,问老婆对报告文学的看法,老婆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他顿时感到不对劲儿,“妈的!这不是诬蔑我吗?人怎么成了狼了?”他越看越来气,在作家笔下,他还不如国民党的连长。

他一阵风跑回机关,打报告请假,要去大连找作家算账,首长当然不放。

怕出意外,首长不同意我面见杨同学。即使作品不能发表,也要保障作家的人身安全。那天晚饭后,我一个人去杨同学家里看望他。我摸黑去家属院,一不小心掉进路边的一座土坑里。我想起胡主任讲的发生在北京的那件事,站在坑边,提示过往行人。我站了半天没人路过,一看手表过了晚上八点,再说在这种地方,晚上绝不会有人经过,更别说掉进坑里。我怕杨同学家睡觉,离开坑边进到家属院。我也有了不祥之兆,仿佛那不是一座坑而是一座陷阱,心掉进了坑底。

事先踩点是我做事的习惯。白天吃完午饭散步,我已探明杨同学家的位置。他和家属还没睡觉,正在讨论:作家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和我见面?一是做贼心虚再是稿子虚假。我敲门进去刚要自报家门,他说:“我中午看见你了。”

杨同学并非洪水猛兽,但是情绪低落抵触,在气势上不让我说话。

他说:“我看了稿子,既吃惊也心寒。当初在连长自杀的情况下,没人去二连,我临危受命去收拾烂摊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简单粗暴行吗?工作组进驻连队,解剖了全部问题。我为改变二连面貌竭尽全力,结果适得其反。我真如作家笔下那种不尊重士兵的暴君式人物,应该坐牢枪毙,为什么还下了副营长命令把我调到司令部?二连有苦有乐,我把甜留下自吞苦果,不能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太夸张。作家没写我的正面形象,我不该披露的东西,被作家用来大作文章。稿子光修改还不行,必须重写,我看过同意签字之后,才能发表。”

我始终没提稿子一个字,只是不断地安慰他。他试探:“董作家,你要是真的同情我,敢不敢和我喝杯酒?”我说:“我们都是战友,有什么不敢?我还怕你不请我呢。”他家属赶忙做菜,被我拦住,说白菜帮子蘸大酱最好。他家属准备齐全。他语气缓和,说:“董作家,你主动来我家看望我,我很感动。我要求并不高,只需要有人对我说句暖心话……我真是一条狼,现在也需要同情……想想在感情上被我伤害的战士,给部队建设造成的损失,真是无地自容……”

他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们俩共同干杯。他仍对作家对二连和对他的评价耿耿于怀,有的段落还能背诵下来:

……刚从院校毕业的新任指导员金刚初到连队时,还以为撞见了“座山雕”的土匪部队。七十五名战士当中,有二十五人受过处分,九名党员八名不起作用,二十七名班长十七名不管事,有三分之一的战士经常无故不出操,连队集合一次需要二十分钟。客观上,二连的战士来自八个单位,都是捣蛋兵,被当作弃儿扫地出门。当时的二连连长用以恶治恶的办法,结果把连队带散了……

他气愤地说:“作家说二连是座山雕的部队,这是诬蔑!我去问过金刚,他说根本没说过二连是座山雕的部队。我要是把连队带成了土匪,该上军事法庭。作家口口声声强调士兵需要尊严,难道我就不需要尊严?”他忍不住放声大哭,确实和狼嚎无两。那天晚上,他死活不让我回招待所,住在他家谈了一夜。

他说:“我不是油盐不进的那种人,只喜欢表扬听不得批评。你给了我尊严,才让我深深自责,认识到自己不是用感情带兵,而是用性格带兵,除了你,谁都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认识到,作家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而是以我为实例警示干部尊重士兵,搞好基层连队建设。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牺牲我个人的尊严也值得。如果作家另起炉灶重写,除了我的反面教员作用之外,多写写我们那些可爱的战士、为改变二连面貌呕心沥血的各级首长、为扭转连队局面辛勤工作的同志们。二连现在成了军区模范典型,我从心里高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二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最大的说服力。别看我成了千夫所指,但是仍对二连有感情,因为我愧对二连。离开连队那一刻我恋恋不舍,心想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作家怎么不写一写,那一刻我才浑身是伤,才舔着伤口哭得和狼嚎一样……我哭,全连战士都哭。我一边哭一边对新连长和指导员说:我把连队交给你们了,等候你们的好消息。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放心吧老连长。难道作家不懂得哀兵必胜的道理?老兵们都来看望我安慰我,说:连长,我们就要复员了,不是拉拢你,也没什么东西,只给小孩买点糖……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毙了。”

他如数家珍,历数二连现在获得的荣誉,感到由衷自豪。“先进连党支部”、“基础训练先进连”、“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先进食堂”、“无烟连”、“百首歌连”等。沈阳军区政委刘振华题写的“虎威振山河”条幅,更是二连的殊荣。我俩一直谈到起床号响,我没提有关报告文学一个字,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上班,杨同学主动找到团首长,表示作品一个字不改,同意发表。他知道我和董太锅是同村本家兄弟,说太巧了。他说:“董太锅是个特长兵,标枪和手榴弹投得远,百米跑得快,在守备区都出名,正准备向军区体工队推荐,结果他出事了,被武装押送回原籍。”他特地写了封信让我带回去,检讨自己当连长时对战士造成的伤害,鼓励董太锅不要自暴自弃,要东山再起,为家乡建设做出贡献。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我“杯酒感化棘手男”,首长都松了口气。

我向王主任汇报情况,他让我再到二连,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素材。在李干事的陪同下,我到二连参观采访。同一个二连,今非昔比蒸蒸日上。

过去,二连是全军区的落后典型,现在,二连是全军区的先进连队。越野车离二连还有几里地远,我就听见了枪声。指导员金刚,已经在营房大门外等候我们了。到了连部没等他汇报工作,我问:“连队现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靶场进行射击考核。”我好长时间没摸枪了,顿时感到枪魂附体,说:“去靶场。”

我下了越野车,连长大喊一声:“全体起立!”他跑步过来,向我立正报告:“报告首长!榴弹炮二连正在实施手中武器实弹射击!请指示!”我立正还礼:“继续实施!”战士们迅速卧倒。我拿过一枝半自动步枪,熟练地压上三发子弹,立姿射击。我三枪打了二十九环,博得全连干部战士们的一片喝彩声。

回连队之后,炊事班开始做午饭。炊事班长王塔拉十七岁,已经是个老兵了。为了招待我,他已经将十几只半大小雏鸡抓到炊事班,准备开刀问斩。我眼前顿时出现教导队宰杀小白鸡的那一幕,坚决制止,和干部战士们吃一样的饭菜。

林西地区冬天气候寒冷,班排战士们睡“火龙”,连队干部睡床。“火龙”比火炕低,烟道在地下九曲连环、蜿蜒蛇行,均匀散热。王主任让我在连队体验几天,指导员把自己的床、被褥都让给我。他住的仓库像冰窖,一张床板上铺一层纸一样薄的床单,外加一件大衣。我坚决不给连队添麻烦,连夜回师招待所。

第二天,风停了天晴了。早饭后我出了招待所,到附近走一走。小河对面是一座屯落,只有两户砖瓦房房顶架设电视天线,其余全是土坯房。有的人家还糊着窗户纸,让我想起六十年代的小西山。屯西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面没有树也没有草。沙地上,一群羊在啃草根,不时抬头“咩咩”叫,像在呼唤春天。

一个牧羊人身穿光板子羊皮袄,戴着羊皮帽子,躺在朝阳的山坡上。山上没有树,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条子,一看就是在屯子里折的。我和他攀谈起来,他说:“我是下面屯子里的人,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这里十年九旱,每人每年只有一百来斤口粮,每天吃两顿饭,都是苞米糊糊。我放羊也是放我自己,躺着不活动也不饿。羊虽然吃不饱,也比圈在栏里饿着强。”我问:“村子里两处有电视天线的红砖房,都是谁家?”他说:“一处是村干部家,另一处是公社干部家。”

如果没有这次任务,我可能永远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文化,有自己的一套活法。我也以为,这个地方一直在等我、因我而存在,实际上我来与不来,它一直都存在。

我浏览当地的报纸,全县一年工农业总产值,才一亿元人民币。

林西是蒙古族自治县,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商店、学校、单位门前的蒙、汉文字对照招牌,没看见一个穿蒙古族服装的人。我走进一家专卖商店,不但卖蒙古族服装、马具等,还卖在内地根本买不到蒙古刀,我当即买了一把。

这里有温泉洗浴,因为交通不便浴客寥寥。出了县城,我们去十几里地之外的教堂参观。我在北京和大连,都去过教堂,天下教堂似乎没什么两样,红色哥特式尖顶建筑,上面竖着十字架。内部是一处宽敞的大厅,穹顶挂着乳白色吊灯。四外墙壁上,挂着怀抱圣婴的圣母玛利亚、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图等。

墙上文字,更像出自神父张德盛之手:

良善心兼之耶稣恳使

我等之心仰合尔心

恳祈圣母将尔圣心爱

耶稣之爱火热我

无始无终真主

全能全善全能主宰宇宙事物

至公主义至慈审判世人言行

天主享荣福于天赐万民神形康泰

良人得太平于地愿四化早建成

无染原罪释主母

普施慈恩救人灵

神父向我介绍教堂情况,赠我一本《圣经》一张基督挂历,为我题字“共同建设祖国而努力”。我一手持刀一手拿《盛经》,何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只信仰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终生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目标而奋斗。

第二天在归途中,我们在翁牛特旗停车吃午饭。知识青年柴春泽发誓“扎根农村六十年”,我自小就熟悉这个地名。整整一条街,饭店一家挨着一家,千篇一律“涮羊肉”。我们到一家饭店“涮羊肉”,因为没吃过而束手无策。

旁边一位蒙古族大哥热情帮忙,我让他过来一起涮,陪我喝酒。

因为刘萤要生产,我不能回家过年了。我在瓦房店下火车,给家里点钱买年货,和老人们过个早年。再说,我也得把老连长杨同学的信,送给董太锅。

公共汽车到永宁不走了,我扛着东西,顶着凛冽的大北风回到小西山。

我第一时间来到董太锅家,全家人对我热情接待。没等我开口,董太锅又说:“大哥,我当兵的地区还没解放,当的是国民党部队的兵……”我说:“你在炮二连当兵,第一任连长自杀,第二任连长是杨同学。”他惊讶地问:“大哥,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刚从你的老连队回来。”他急不可耐地问:“我们连还在吗?”我说:“你们连队获得许多荣誉称号,老连长杨同学给你写了封信。”

董太锅看完信,流下眼泪:“大哥,我后死悔了。”我说:“你要按老连长说的去做,好好干。”他起身敬礼:“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有所作为。”

父母知道我挤在岳父家里不方便,要把刘萤接回小西山。我说:“大连再没地方住,也不能把孩子生在马路上,家里再好,也比不上大连的条件。”妈妈说:“你不会伺候月子。”我说:“你们放心吧,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妈妈哭了,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说:“我没有难处,我的难处都在家里。”

冬天的小鸡下蛋少。妈妈人缘好,家家户户都给攒鸡蛋,奶奶也攒,已经攒了一百多个,非让我拿回去。我说:“大连什么都不缺,拿着不方便。”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