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指的是一个人道德品质形成的过程。而树木的生长,才是“时间分布和历史积累”。早在三百年前山东登州府董氏兄弟到来之前,大、小西山一带还是蛮荒之地,森林覆盖野兽成群。有了人居之后,不断伐木开垦,逐渐放出沙龙,形成大、小西山两座沙岗子。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已经积重难返不治。大队张书记带领盐场群众营造的九条防护林带,只在一个时期对农田起到了有限的保护作用。要想真正锁住腾飞的沙龙,仍无能为力杯水车薪。
小西山的西沙岗子逐年南移,堵住了大西山的通道。大伙儿不断翻新旧房,拉沙子垫房基。沙岗子被挖平,露出下面的原始地貌。大西山大沙岗子,被大北风推到了大西山南海底,又刮出几口无主棺木,无疑是董家的先人。家家户户出钱,拣出骨殖重新入殓,进行厚葬。两座沙岗子彻底消失,两屯之间盖满了房子,终于连在一起。三百年前,董家兄弟俩你拧我歪各奔东西,兄弟阋于墙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大西山董太冰借小西山董太雪家的山墙,携手并肩成了一家人。
小西山人仍吃不惯粉碎机磨的粮食,说立茬不好吃,连糠一块儿混进面子里,还是用磨推碾子轧好吃。大西山和盐场都拆了老碾房,只剩下小西山没拆。
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帽,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子女,家庭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小西山的地主富农全部摘帽,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公民权利。他们的后人有的入党提干,有的当兵,有的考上大学。小西山决不是老帽山,彻底摘掉了百年的“光棍屯”帽子。
天格外寒冷,院子里的积雪白天化晚上冻,再不断泼水,冰越结越厚。
大年初一早晨吃完饺子,我抡着镢头刨了一上午,把冰彻底除尽,用车推到街上园子里。我下到井里,把冰窟窿凿通,用笊篱将碎冰捞出井口,清除覆盖在井台上的冰坨子。正月初二,我去本家本当和郝文章等发小家拜年。
见到我的人千篇一律,问:“你都复员了,怎么还戴领章帽徽?”我说:“我没复员,回来过年。”人们都用鄙夷的眼神看我,问:“没复员你怎么不结婚?”
连郝文章都对我表示怀疑,我无言以对。正月初三是我的旧历生日,奶奶和妈妈都在饺子锅里,为我煮了两个鸡蛋。我已经二十六周岁,在小西山人眼里,早已经“人过三十天过午”了。我教过的学生或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或相夫教子,只有老师孑然一身,功不成名不就。解放后我国出了两位部队文盲作家,“南有高玉宝,北有崔八娃”。改革开放后的小西山还剩下两条光棍,“南有母狗子叔叔董亮,北有疯狗董太锋”。我和“母狗子叔叔”没有任何不同,一丘之貉一脉相承。尽管时过境迁,人们在戏谑时仍添加我儿时的绰号,这样才名副其实。
我还被纳入了“狗系列”,也称“西北地二母狗子”。四十八岁的母狗子叔叔,像贴在墙上的一幅老画,简陋陈旧抓不住墙皮,“刷刷”地往下漏沙粒儿。二十六岁的我是一头过了口的叫驴,推碾子拉磨打场拉车,还能凑付用几年。
至于和马配种生骡子这种好事,想都别想。等嚼不动草结子干不动活了,难逃卸磨杀驴蒸包子的下场,只能赚个好名: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曾几何时,小西山人还在水深火热的“光棍屯”中煎熬,现在娶了媳妇饱汉不知饿汉饥,和以前别人羞辱他们的父兄一样,把我和“母狗子叔叔”当牲口耍,编了不少混同家禽家畜等低级下流的传说和故事,极尽羞辱之能事。
我身上穿的军装,不过是“皇帝的新装”。人们说西北地“疯狗”几年前就复员了,犯了不少事。让他上前线他当逃兵,被关禁闭差点儿判刑;当了军官不要曹小花,被盐场人给告黄了;把好几个姑娘都搞出孩子,挣钱养活一群私生子,过年之前,被一群孤儿寡母追得无处藏身。果然,大队没给他家送粉条和年画。
人们还例举了许多人和事,充分证明“疯狗”这个兵是假的。
栾芝麻当兵回来探家,天天早晨在村前村后跑操,齐步走、正步走,为自己喊口号,“疯狗”一次都没有过。陈谷子当兵回来,说话口音变标准了,“疯狗”的口音半点没变。姚要飞当了半年兵,他妈活蹦乱跳的,让家里给部队拍假电报“母故速归”。杨宝贵探家,说吃苞米饼子拉嗓子,让他爹到集上买细粮。
“疯狗”可倒好,猪吃的东西他都能吃,难道他当的是红军和八路军?
一切无不证明,“疯狗”的兵是假的。民兵连长来我家,下了最后通牒,对父亲说:“你们家再说太锋没复员,大队就向公社人保组报案……”
父亲飞出一板凳“嘎巴”一声,差点儿把连长脑瓜盖砸漏气了。
父亲拿出王耕利大叔带来的一瓶果酒,和我俩你一口我一口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我说:“爹你放心,只要我在部队一分钟,下一分钟就有提干希望。”父亲说:“你也努力了,复员回家也挺好,什么都别想,好好过日子。”
父亲的失望就是绝望,更让我羞愧难当。他比谁都明白,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他争气。他失去了公职,教训惨重,除了阴差阳错和家庭等原因,自己也有责任。他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就是下油锅钻冰窟窿,也要拼搏到最后一刻。
一瞬间过去了一万年,我们父子俩还在一遍遍地说着“车轱辘话”。
父亲叹了口气,说:“咱们当兵保卫国家尽义务,复员回家也不丢人。”
我说:“爹你放心,只要我在部队一分钟,下一分钟就有提干希望。
直到盐场四爷来了,我们爷俩才回到现实中来。
四爷说:“钱老四盖了四间新房不到四十岁刚住四十天就死了,撇下老婆和四个孩子,你们赶紧托媒人,让小小子去拉帮套,晚了就有主了。”
那一连串的“四”变成一连串的“死”,把我拖向死地。
妈妈告诉四爷:“小小子已经找媳妇了。”四爷伸出舌头,“吱”地一声,把鼻溜沟的一道清鼻涕舔干净:“盐场人都说,小小子的兵是假的,听说这几天,公社人保组来小西山抓人。现在不是过去了,吹牛逼也犯法了。你们当爹妈的得有正事,再不着急,万一小小子蹲了笆篱子,出来连寡妇都找不着了!”
自从县广播站广播了“尿罐子”的事迹,爷爷张口闭口夸奖“尿罐子”,说:“老王家出了好后人,咱家小小子能赶上“尿罐子”,这辈子就行了。”
送走四爷之后,爷爷更慌神了,去四老爷子家,托“尿罐子”到他大哥家提媒,说:“我家小小子早就看好了你大哥家的小丫蛋,行的话就成亲。”
“尿罐子”问:“小小子到底复没复员?”
爷爷一口咬定:“复员了!他要是没复员,能看好你哥家小丫蛋吗?”
爷爷认为“尿罐子”了不起,是个人物,“尿罐子”也认为我了不起,也是个和自己一样的能人。再说“疯狗”是写报纸的,赶紧到西院他大哥家过话。
丫蛋出落的窈窕美丽,也让商品粮给耽误了,一直没找到如意郎君。
她说:“跟疯狗不喝西风也得喝凉水,他能让我吃上商品粮,我就答应。”“尿罐子”说:“疯狗现在写报纸,保证能吃上商品粮。”
丫蛋指着糊墙的一张《人民日报》,说:“这上面哪个字是他写的?”
那张报纸是第一版,头条是《中国科学院吸收一批著名科学家入党》,中间是社论《增强干部在路线上和党保持一致的自觉性》,下面是《华总理电贺非洲十七国元首和首脑会议》,《胡耀邦拜会庞佩约和夫人》等。
“尿罐子”没脱鞋就上炕,眼睛贴在那张报纸上看了老半天,除了科学家和大干部、元首、首脑,再是华总理和胡耀邦,哪有“董太锋”三个字?
西墙上糊的《光明日报》和《文汇报》,连“疯狗”两个字都没有。
“尿罐子”犯了小时候“两万五千里汤汤”的老毛病,东家出西家进。他一进门先将一条腿站稳另一条腿乱颤,说:“西北地大虎说他孙子疯狗早就复员了,满墙报纸没有他的名……”转身就走,再到下一家继续游说。
人们阅读墙上报纸,果真没有“董太锋”三个字,也没有“疯狗”两个字。满屯被爷爷和“尿罐子”搅和成一湾浑泥汤子,我就是天兵天将下凡也是假的。
连对我了如指掌、亲如兄弟的太友大哥,也起了疑心。
我去他家吃饭,在酒桌上,他目光蒙胧上下打量我,仿佛看重了影:“老伙计确实没傻,但是净闹些傻事,是真是假,今天你得和哥哥说实话。”
我像没系风纪扣没扎腰带遇到了纠察队,赶紧掏出通行证,被他一把推开,仿佛一切都是伪造。我在部队立过三等功,获得“学雷锋积极分子”和“两用人才”称号,都是大队敲锣打鼓到家里送喜报,太友大哥全程陪同。
他好奇地问我:“那些东西你是怎么琢磨的,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
他去盐场赵老师家借书,看过老舍的剧本《西望长安》,讲起大骗子李万铭滔滔不绝。我当了四年兵到处帮忙,李万铭也在四年当中,跑过全国十几个城市闯过十几个重要机关,钻进党内冒充战斗英雄,在国家机关内窃踞重要职位。
太友大哥记忆力非凡,看过一本大书都能从头讲到尾。他说:“李万铭也在国民党部队当过文书,也私刻公章伪造证件,和你一模一样。”
仿佛我当的也是国民党兵,那些荣誉证书等也是伪造。
他说:“当时有份报纸,刊登一篇揭露李万铭从行骗到入狱的文章,有一句形容他认罪态度好的话,‘竹筒里倒豆子哗哗啦啦’,咱小西山也有句话,‘萝卜地瓜嘁嗤咔嚓’。李万铭本应该枪毙,因为认罪态度好只判了十五年徒刑。兄弟呀,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事可不能打哈哈,听哥哥话,公社还没下班……”
我装做被一口酒呛了下地咳嗽,出了门一溜烟逃回家。跑晚了,太友大哥就得拽着我去公社自首。我本想去好几户人家拜年,没敢。这身军装我穿也不是脱也不是,领章帽徽戴也不是摘也不是。穿军装都是假的,换上便服,就是默认自己早已经复员、行骗。我整天窝在家里,仿佛埋在雪里的死人怕见阳光。
那天我又去郝文章家,我们已经形同路人,无话可谈。
因为我的兵是假的怕沾包,过年经常来我家的老邻居也不敢来了。
那天宫殿皇来了,说他到永宁进货时和杨宏说好,让我明天到公社见面。父母像盼来了救星,恨不得给宫殿皇下跪磕头,杀鸡烙饼炖酸菜留他喝酒。
老叔主动过来作陪,说服我立刻把这门婚事定下来,说:“你找的不是公社干部,也不是下放户姑娘,而是男人的这口志气。让小丫蛋、曹小花和看你热闹的那些人看看,我姓董的小子有没有能耐。”老叔曾经和盐场某些人打过嘴仗,即兴慷慨激昂背诵几句语录鼓励我:
让那些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
我当兵前就知道杨宏,在公社武装部帮忙。她人长的高挑漂亮,有头有脸的男人都围她转,现在还没回城,也没找对象。知青回城大潮快成死讯了,天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搁浅。我婉言谢绝,说暂时不想处理个人问题。
宫殿皇放下酒杯一句话没说,出门骑了自行车扬长而去。老叔“呜”地一声哭了,说:“你这么有个性,都丢人现眼了还不回头。”一会儿工夫,父亲牙疼上火,牙床子肿起老高。妈妈的胃开始不适,一个接一个地打嗝,看样子要犯病。爷爷一边叹气一边说:“我是赶不上大孙子的好事了。”奶奶在院子里,把鸡鸭鹅狗骂的抬不起头。爷爷说奶奶指鸡骂狗骂他,在街上打得不可开交,招的全屯人看热闹。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多呆一天,老人们就多一分烦恼和忧愁。
大堂弟像极了老叔,到了年龄都能自己找对象,这方面决不用父母操心。
正月初五那天,大堂弟从大连领回一对母女,说在大连找的媳妇和丈母娘。老叔赶紧来我家报喜,实际上一半喜来一半忧:“小小子二十七岁,当了好几年兵还是个大光棍子。二小子才十八岁,在大连烧了几天锅炉,就把媳妇领回来了。是真的吧,我又有点不信;是假的吧?亲家母都来了,都过去看看。”
自从一九五八年从黑龙江搬回小西山,父亲从来没去过老叔家。
父亲没去,我和妈妈去了。只见大堂弟四仰八叉躺在炕头上,那姑娘枕着大堂弟的胳膊躺着,也不顾外人在场,劈腿露胯,姑娘妈妈愁眉不展一言不发。
回家后,妈妈摇了摇头,我也摇了摇头。父亲只说:“鸡飞蛋打。”
老叔张罗给儿子结婚,父母怕让老叔赖着,让我劝老叔别着急,再等几天。
我这才知道,爷爷攒的一垛四六不成材的木杆子,是准备给孙子们搭喜棚用的。爷爷拆了杆子垛,拿出一捆捆细麻绳,立架子扎横梁,马不停蹄搭喜棚。
奶奶兴高采烈地东、西两个院字来回走,张罗给二孙子圆房。她把一对银镯子从手脖上抹下来,要送给二孙子媳妇。妈妈追到街上,把她拽回来。
为了探明真假,老婶赶紧让小堂妹去前街找五来婶。五婶出了个主意,看看两个人晚上怎么睡觉,就明白了。大堂弟也叫“二小子”。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屋,再看看让不让上炕。媳妇让二小子上炕了,再看看让不让进被窝。如果媳妇让二小子进被窝了,再看看让不让爬跨。如果写材料,就是:一个“让”、三个“再看看”、三个“让不让”。当天晚上,二小子和媳妇住在里屋。
小堂妹自告奋勇,顺门缝偷看到天亮,悄悄地对老婶和五婶说:“昨天晚上,哥哥一进嫂子的被窝就被踹出来,光溜溜撅个大腚连被都没捞着盖,在炕上冻得哆哆嗦嗦,勾勾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姑娘的妈妈开腔就骂大堂弟,领女儿去永宁坐车走了。老叔家过年杀的年猪,让母女俩拿走一大半,外加二百元钱。
大堂弟这才说了实话,姑娘没有父亲,是双方“小痞子”都想争夺的“小马子”,在一次打斗中逃进锅炉房,被他藏起来躲过一劫。她以后再被争夺,锅炉房就成了避难之所。吉庆祝被抓,大堂弟的工资都花在母女俩身上。
春节前,“小痞子”们准备血洗锅炉房,大堂弟带母女俩躲回小西山。
大堂弟不敢回大连,也丢掉了工作。
晚上,我和弟弟顺几里长街来到大西山,就像来到西半球。当年郝文章带我到他姥爷家,我在道边一棵杨树上扎了个大头针。当初那棵小杨树胳膊粗细,现在长成一搂多粗,好几间房子高了。我用手电筒在树干上寻觅,那枚大头针往上移了老高,锈成一丁点儿蒂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枚大头针,也剩蒂巴了。
我俩拐了两趟街,找到董太水家。房子是多年前盖的,已经破旧不堪。屋里亮着灯,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我俩刚要回家,在西院下棋的董太水听见敲门声,赶紧回来,热情地让我们进屋。屋子里非常简陋,空空荡荡,就像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地上一口古老的破柜是唯一的家具,我上四年级头一次去他家,他和我伏在柜盖上,一起用水彩画“欧阳海拦惊马”。墙边两垛土坯上搪着木板,上面放置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口大缸里装着苞米,是全家的口粮。地瓜窖子占了半铺炕,一床破被下面,睡着三个小姑娘。嫂子在孩子旁边睡觉,我还以为放着一麻袋地瓜。过年了,她还穿着一身旧衣服,其实没睡,觉得见不得人,装睡。
他们想要个儿子没要着,三嫂又生了个女孩,被罚一千元钱。
眼前这个人,让我不敢相信是当年那个单纯、浪漫,能写会画的董太水。他还会吹箫,吹奏的“苏武牧羊如泣如诉。他让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到外屋地水缸里给我舀了碗凉水,凄凉地说:“我就是现代润土,你看像不像?”我就像干杯,接过凉水喝见底,说:“我们和润土所处的时代不同,是两回事。”他指着炕上的三个孩子说:“我下半生的任务,就是把她们养大。我们大西山的陈兴、太全、太喜、陈涛他们当兵临走之前,我都劝他们好好干千万别回来,回来没有出路。咱们这地方太偏僻了,社会再发展,到我们这块就没有动力了。”
我向董太水如实介绍自己的情况。他说:“现在的人恨人穷,看不得别人好。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话,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董太水把我们领到里屋,拉开十五度灯泡。屋里虽然亮了,就像没睡醒,眼睛半睁半闭。灯丝一闪一闪就像打哈欠。炕上摊着着一床破被,他在这里睡觉。小炕桌上铺一张起毛没了字的报纸,旁边放着半碗水还有一枝秃头毛笔。他买不起墨汁和白纸,天天用毛笔蘸水在旧报纸上练字,一张报纸能用半个月。
他说:“我只听说最好的书法用纸是宣纸,还没见过。”他拿出珍藏的半瓶墨汁,想给我写幅字,家里一块纸都找不着。他用毛笔蘸饱墨汁,在桌面上写下“俞锉愈坚”四个遒劲大字,落款:赠太锋兄弟,太水,辛酉年正月。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专门为我题字。董太水没有字帖仿照,他的字非楷非篆非行非草非隶、自成一体。如果说古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字力透纸背,他写的这几个字,已经穿透时空和我的心,刻在骨子里,也是我一生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书法作品。墨迹干了我要揭走。他说:“一是我的字上不了大雅之堂,再是报纸被毛笔舔干净了,揭不下来。你要是喜欢,连桌子一块儿扛走吧。”
我说:“我把桌子扛走了,你们全家怎么吃饭?”他说:“在哪儿不能吃饭?”报纸被我揭成了一堆细小的纸屑,成了“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说:“你要能把它揭下来,我就得去北山顶了。”大西山人也把西山砬子叫北山顶,是家家户户祖坟的所在的。我心情沉重,不该引起这个话题。他是三里五村唯一相信我仍是个当兵的人,就像大年三十升起一轮明月。但是,我半点都帮不了他。
董太水说:“六月份我到集上卖苞米,卖了四十元钱,县新华书店卖书,都让我买书了。我赶集回来,你三嫂把书扔进了猪圈,骂了我半年。”我问:“你买些什么书?”他说:“历史方面。你的名字‘太锋’,让我想起中国共产党前期领导人之一凯丰。凯丰再受没受到迫害?我怎么一直没听到他的名字?”
我读过党史,介绍:凯丰原名叫何克全,江西萍乡人,在遵义会议上错误地与博古等人一道攻击毛泽东。他在认识到毛泽东同志的正确性之后,一直坚定地拥护他的领导。解放后,凯丰曾担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代部长等职务,五五年因病英年早逝。
我们谈到半夜三更。他说:“我经常做梦看你写的书,叫《大海碗》。”我心头一热,信誓旦旦:“你连书名都为我拟定好了,我一定要写出来,就叫《大海碗》,出版之后第一个送给你。”他主动问:“以前你们海岛总打信号弹,到底是谁打的?”没等我说话,他上来捂我的嘴:“别说!别往下说,这是军事机密!你当兵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什么都没问,二兄弟你作证。”
我挑了帘子和筢子到山上,想搂几天草,给爷爷奶奶烧半年热炕头。到处都是残雪,无法下筢子。现在不是过去,除了老人搂草烧炕,做饭都用煤气罐。
曹小花结婚半年,爱人是张屯人,某部副连长。几个月前,副连长探家,经人介绍,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登记结婚。不管哪个男人,和曹小花过一辈子都不后悔。她从来没说过我的坏话。有人问:“你告董太锋后不后悔?”她小声说:“我没告过太锋。太锋一开始就不同意,不是太锋毁了我而是我毁了他。”又有人问:“太锋好不好?”她说:“不好我能等他四年吗?我配不上太锋,强扭的瓜不甜。他不管走到哪一步肯定都是好样的,肯定回不了小西山。”
那天上午,我骑自行车到永宁,接姐姐一家。在地东头,一个军人骑自行车载着媳妇,去大西山。我减速下车,原来军人是我在二十五中学的同学夏春和,在宣传队拉二胡。他比我大两岁,比我早当五年兵,已经提升为连长。他春节回来休假,到大西山看望战友董太喜。我们相互敬礼,亲热地握手寒暄。他的媳妇背对着我,一直没回头。我一看明白了,他的媳妇就是曹小花。他坦率地对我说:“太锋,你和小花之间只当做误会吧,别背包袱。”我羞愧难当,说:“我耽误了小,她和你喜结良缘,我由衷高兴。”曹小花已经显怀,回过头羞答答地问:“太锋,家里都挺好的?”我说:“挺好。”我们相互留了地址,然后分手。
我大脑一片空白,南辕北辙去了谢屯。等我转了一圈回来,姐姐一家三口人早已经到家了。姐夫是县麻袋厂厂长,开一辆一三零卡车,根本不用我去接。
姐姐有了孩子,通过姐夫的关系调到县里,有个好单位还有房子。姐夫因此身价升高,亮开大嗓门颐指气使,要不就像老猫一样躺在炕头上睡大觉。沙岗子被刮平不受沙子气了,他的存在就像风吹沙粒打脸,仿佛黄沙卷土重来。
父亲拿出两瓶“女士酒”向我炫耀,说你姐夫给我买的。那酒瓶奇形怪状里出外进弯弯绕绕,我还以为是两瓶香水。商标上两个女人眯眯一双小眼,似笑非笑讨人嫌,酒也不能太好喝。我看瓶盖密封处已经打开,不用拧一碰就开,一股臭烘烘的酒糟味儿直冲鼻子。这是别人托姐姐办事送的酒,姐夫喝完后瓶子没舍得扔,路过小卖店装了两瓶两角五分钱一斤的散酒,拿来孝敬老丈人。
大连玻璃工艺制品厂的“玻璃鱼”驰名遐迩,国内外闻名。大连职工俱乐部一个业余演员,因模仿海岛方言“玻璃鱼”而出名。我发现厢房梁上,挂着四条小鲅鱼,被透过窗棂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映照得晶莹剔透,将年幼的生命被扼杀的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毫无悬念地让我相信,是一组具象派玻璃鱼工艺制品。我心里一热,以为是姐夫带回的高级玻璃工艺品呢。就连几只猫顺窟窿钻进来,在“鲅鱼”下面辗转不安心焦火燎,我都没改变这是工艺品的信念。
我摘下“工艺品”拿回家,摆放在台面上。父亲看见一把夺走,放归大海般放回厢房。妈妈悄声说:“你姐夫准备拿回自己家,分给老人和几个兄弟。”
我这才知道是几条肉体小鲅鱼,长叹一声,半口气哀叹姐姐找个葛朗台,半口气哀叹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妈妈嗝逆连连,在灶上大火炒肚丝,我不寒而栗。父亲把一盘肘子肉进屋,送进虎口一样送给姐夫品尝。接着,父亲又端了盘肚丝进到屋里,又送给姐夫品尝。姐夫一会儿说咸了,一会儿又说淡了。
姐夫是公鸭嗓,坐在炕头上悠闲地哼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像两只公鸭表演重音口琴二重奏。这不是被我杀害的两只公鸭借尸还魂,还是什么?
在小西山,炕头永远是老爷子、爹和老猫的位置,皇帝都不能侵占。现在,姐夫王莽篡权般地占领着炕头。吃饭时,他坐着小板凳高高在上,两杯酒下肚大吹牛皮,今天找这个局长谈话明天接见那个局长,如何为自己和姐姐调动工作、抢占住房、如何当上厂长、一顿喝二斤白酒不醉,惩处了哪个调皮捣蛋的高草刺儿头,如何被下属称厂长时、何等威风和自豪等,听的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用无限仰慕的目光看着姐夫,仿佛欣赏演奏大师的重音口琴二重奏。我不得染指梁上的“玻璃工艺品”,小鲅鱼不得起死回生。而姐姐当初的玻璃茬子,早被软化成“资生堂”香水,并“哺育了新的生命,创造了新的价值”。
姐姐得意地朝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失明一样装做没看见。
父亲一脸巴结:“太锋复员前,你姐夫能不能在县里给找个工作。”姐夫嗤之以鼻:“他衣袖子和脖领子都打了铁了,全县挑不出他这么一个。他当了五年兵连党都没入,谁要?你说你发表了多少文章,在哪儿?拿来我看看!”
父亲光着脚“扑腾”一声跳下地,我以为要给姐夫下跪磕头。
我也随后“扑腾”一声跳下地,一把将他拉住。父亲在镜子后面掏出一大叠报刊杂志,带出满屋子纷纷扬扬的灰尘,一条条灰线游龙般地腾空驾云。
他把那些发黄的纸页,放在炕上一张张地翻给姐夫看,如数家珍般介绍时代背景和题目,流利背诵上面的内容。他怕姐夫来脾气将那堆纸撕得粉碎,又赶紧收起来放回镜后,认真藏好,把碰歪了的相框扶正,这才手扶炕沿仰着脸,低三下四地说:“这些都是你小舅子发表的文章,你抽空给指导指导……”
姐夫更加忘乎所以,连连摇头摆手:“不看不看!那些东西都是废纸一张!是他写的吗?是他写的为什么没入党没提干?你看他那样,能干点什么?”
姐姐看我额头暴出青筋,觉得过份,连连给姐夫使眼色,他这才有所收敛。我不愿意呆在家里,吃完饭之后,冒着凛冽的寒风,来到西山砬子上。
当年解放军进行辽东陆海空大演习的工事里,盛满了残雪和史料。在午后的阳光下,远远近近的村落、山峦、丘陵、河流、树木等一览无余,不见半个人影。望海楼成了一堆细碎的砖块,屈辱的历史被逐渐风化。海面上的冰排一直铺到遥远的天际,银色龟甲般在阳光下闪耀。王家崴子向海里伸出的那条腿被冻僵,成了无法站立的老寒腿。海中间的“三道礓”,被冰排覆盖得头影不露。西北海的“老石礁”上,横七竖八的冰排堆积老高,像一堆炕石板,仿佛有人要在上面搭炕睡觉。如果从冰排上走过去,用镢头刨开冰排,撬海蛎头如同探囊取物。
多年前,有对父子俩去“老石礁”撬海蛎头,掉进冰窟窿里没上来。第二年春天开海,父子俩分开。父亲的尸体漂到庙山头,儿子的尸体漂到王家崴子。
我决定铤而走险,回家连门都没进,到厢房挑了花支笼子拿了老镢头,去“老石礁”撬海蛎头。哪怕掉进冰窟窿里面,也比被那人肆意羞辱强。
我来到西海边,下了海滩,踏着一块块冰排,去海中间“老石礁”。节气过了立春,天气依然寒冷,冰排冻得依然坚固瓷实。人走在冰排上如同走在地面上,根本没有掉进冰窟窿里的可能。当兵前我游“老石礁”到,仿佛几百里地远,怎么有游不到,从冰排上走拿腿就到。我放下花支笼子,抡起老镢头一阵猛刨。
巨大的冰排变成四裂八瓣的冰块,冰块又变成冰糖般晶莹的冰屑。“嘁嗤咔嚓”的响声,在空旷的海空之间回荡。礁石上面,覆盖着密密层层鞋底大的海蛎头。海蛎头冻的焦脆,我用镢头一撬一大块,一会儿就将花支笼子装满。
我把一担海蛎头挑到岸上,天黑前再撬回两担。我挑着海蛎头上了海滩,姐夫也开着一三零卡车来到岸边。父亲、老叔和弟弟都来了,还有梯子杆子绳子铁锨镢头,准备刨冰窟窿救我。还有两床被子,准备把我捞出冰窟窿之后,用棉被捂着。驾驶室里还有两个暖水瓶,如果我冻成了冰棍,用开水浇烫。
姐夫气的眼睛都红了,一下车就大声训斥:“你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当他看见一担肥美的海蛎头,高粱饼子脸顿时笑成了窝窝头,语气缓和换了话题:“我找人事局副局长给你活动活动,实在不行,就到我厂子看大门吧。”
父亲赶紧说:“快谢谢你姐夫!”看我无动于衷。姐夫悄悄问:“我装点海蛎头带走行不行?”我说:“你全拿走。”他不相信:“真的假的?”我搬起两花支笼子海蛎头,“哗哗”倒进车厢。姐夫说:“海蛎头多吗?”我说:“多。”
他贪婪地:“今天刨一车回去。”他踏上冰面,“呼嗵”一声陷进冰窟窿,高粱面子脸顿时变成了白面饼,赶紧逃了出来,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姐夫开车走了,老叔和弟弟也随车回家。父亲不放心,留下来陪我。
我挑着空花支笼子,和父亲踏着冰排,顺利地返回“老石礁”。我和父亲又刨回两担海蛎头,我往家里挑了两趟。最后一趟进了院子,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姐夫开车带着姐姐和孩子,早回老家去了,摘走了厢房梁上的四条小鲅鱼。
晚上,我和父亲就着鸡蛋炒海蛎子,痛饮两瓶“女士酒”。
正月初三,闺女们陆续回门子。姑姑和姑父远在在黑龙江回不来,二爷和三爷家的一大群姑姑,还有吕屯王耕利大叔大婶等来家里串门,天天有客。
我又被几波人审查我的兵是真是假、为什么还不结婚。
那天在酒桌上,我向王耕利大叔辩解:我的兵确实是真的。他狠狠扇了我个大耳刮子,把我拖到地上,要去公社查明。他恨铁不成钢,让我悬崖勒马。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小西山已经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高三连。父亲低着头,和妈妈把我们送到街上。汽车开到余联君家房后,我忍不住回头。
和以往一样,父亲站在房顶上凛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