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我的经历,如同《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我以为我的人生经历,和高加林大相径庭。我坚信“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靠不懈努力和矢志不渝的决心改变命运,高是在消极等待,拉关系,仍没逃出悲惨的结局。我不是个超人又确实是个超人,不是个凡人又确实不是个凡人。
岛上三九天下雨,莫名其妙。小海声和我形影不离,成了他的呼吸机。冻雨上面覆盖着一层雪,路面成了冰道。不时传来“扑通”一声,不断有人滑倒。我每天晚上环岛长跑,对我是个考验。《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说: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强迫自己去做。现在,是我强迫自己的时候了。我穿着单衣和大头鞋,冒着严寒环岛长跑。我把长跑当滑冰,下坡时一溜百米开外。回来之后,我后背上的冰屑,在地面落下一层。我把几篇小说稿寄给弟弟,也挤上文学小道。
我看了他的来信,和黑夜中的暖瓶塞一样长吁短叹。他搞文学成功,除非奇迹发生。他异想天开,要在沙岗后盖大楼,成立“中国农民研究所”,搞个养鸡专业户还有可能。小妹妹的诗歌《乡村在热烈地议论着大连》,发表在大连日报上面,获“征文”二等奖。我们家庭至少三个人走出小西山,才能拨云见日。
杜副主任进团领导班子成了泡影,面临转业。他向我透露,师里要调我到秘书科。消息传出,几个人说舍不得我走,让我白感动一场,最后没调成。
我把赌注押在创作上,到哪里都不能半途而废。别看主宰我命运的绳索栓在老天爷腰上,我不松手它也没辙。元旦前夕,司政后机关“演习”结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室外温度和冷冻库差不多,我把对虾放到大门上面的雨搭子上。
政治处查岗搞“股包连”,“股”是饺子皮“连”是饺子馅。我是蒜酱,哪个股查岗都少不了我。杜副主任和伍干事抓了“老铁山哨所艰苦奋斗”的典型,写成通讯。两个人到警备区改稿,争取年底登上《前进报》。
报纸上刊登“养鸡培训班”广告,我给弟弟交了报名费,愿他“鸡妾成群”。
我刚发表短篇小说,就开始写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我没有不敢做的事,也没有做不成的事。我必须要高起点,只以成败论英雄,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我要在政治上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我在部队听首长的话,指到哪里打到哪里,除此之外只听自己的话。我的两条主线是:一条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另一条是工作。我的两条副线是:一条是家庭,另一条是找对象。
一九八四年的最后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老天爷也知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到柳条买了《双沟大曲》和《竹叶青》,走的满身大汗。在大连“走后门”买不到的名酒,岛上的商店随便卖。晚上会餐,自负的郭蓬讽刺我是“农民代表”。我说:“我任何时候都不隐讳。”他说:“你觉得挺光荣吗?”我说:“当然。农村贫瘠的土地养育了我,吐血的父亲和濒临死亡的母亲把我养大,我不光荣谁光荣?我不像有的人认贼作父,还说自己父亲是万元户。”他说:“满桌子人数你说话最多。”我说:“因为我有水平,尤其痛骂鼠辈有万夫不当之勇。”
我连羞辱讽刺带骂,他憋了一肚子气再不说话。上午上映电影《运虎记》,我也是笼子里的老虎,从生到死被运来运去。我们也是运虎人,将各种规则以外的人和事,纳入到笼子里合理置放。我一边洗衣服一边看人物传记《张作霖》,这个“妈拉个巴子”的乱世枭雄,说不上祸国也说不上殃民。溥仪虽然不当皇帝了,手里的古玩和名画不缺。我虽然三十岁还没找对象,手里的姑娘不缺。我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尽管这个世界上有我没我都无大碍,都要与世界同生共存。
弟弟接到养鸡资料,和自行车轮胎缺气一样缺少信心。我每去一次信,都给他打足了气。他是一条无法修补的轮胎,没住几天又泄气了。我给他剪了一些报纸上对他有用的资料,随信寄去。小妹妹来信,诗歌获得二等奖,奖金一百元。她说准备上“省文学院”,到县某部门工作,把家搬到瓦房店村。弟弟一接到我的信就在家里发脾气,说把老人扔给他,耽误他的前途。我给他们回信:在新的一年里要开个好头,在各方面打翻身仗。关于搬家问题,我告诫小妹妹行不通。
今天是我参军八周年纪念日,我没辜负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政治处会议室,主任主持召开转业干部座谈会。刘干事深情地说:“我一个放牛娃能当上部队干部,在县城娶妻安家,有了些地位和财产,都是部队给予的。我要是不当兵,现在正在山沟里放牛。”他有洁癖,宿舍从来不让人进。他在宿舍里准备了酒菜,请大家喝酒。他小时候一次到同学家里,同学的妈妈嫌他脏,把他推到门外。
他半夜三更起来洗澡,都是做梦被同学妈妈推到门外。他的衬衣一天一换,宿舍里面一尘不染。施公函和潘永恒也转业,两个人总发牢骚,埋怨职务低,部队亏欠自己。临行之前,刘干事把宿舍扫了又扫擦了又擦,一尘不染。范和潘的宿舍一片狼藉,猪窝不换。他们只有一个箱子,根本不用包装皮,怕吃亏,非要捆上几层草包。他们都从农村知青点参军提干,在部队里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没等宣布转业命令,他们迫不及待地摘下领章帽徽,以穿便服为自豪。
刘干事身穿崭新的军装,钉着新领章新帽徽,在码头上和大家紧紧拥抱,向海岛敬了最后一个庄严的军礼。登陆艇拐过老铁山,他的手一直没放下。对于我们还在部队的弟兄们来说,又一个弟兄分别了。对于他来说,一大群弟兄分别了,从此之后天各一方。施公函和潘永恒风言风语:“我们马上脱离苦海了,你们继续艰苦奋斗吧!”两个人一上登陆艇,就不一样了,站在甲板上抹眼泪,向码头上送行的人们频频招手、呼喊。伍干事终于调到师宣传科,我感到无着无落。
这些年他为我提干、处理曹小花事件、入党、找对象等帮了许多忙。有他在,我就有依靠。他总说,“我对你没什么太大帮助”。他走了,我的一面墙也透空了。他离开广鹿的头一天晚上,我陪他到要好的首长和战友家告别。第二天一早,我为他打好行李,要车把他送到码头。交通船离开,我们的手再也握不到一起,只能招手。我心里酸酸的,以后的大事小情,就得靠自己处理了。
大舅患了半身不遂,信中字迹潦草。他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动弹不得。我们家庭每当有一件好事来临,一件闹心事如同不速之客,不请自到。
雪很大,晚上刮起南风,“哗哗”下雨!门被风刮的“呃儿”“呃儿”响,如同消化不良彻夜打嗝。冻雨加雪,我想起家里爷爷和奶奶,出门要小心。雨搭子上的对虾化了,往下滴水。我惴惴不安,如同害怕和平演变,逢人就问,对虾放在雨搭子上能不能变质。我想把对虾放进冷冻库,又怕东西太多弄丢了。
《临危受命》发表,编辑部寄来了十本杂志。我草草看了一遍,被删不如说被骟,几乎没了军人特征。发表了也结束了,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学习中共中央文件《农村的改革发展和经济问题》。我们兄弟姐妹都在不同的领域里取得成功,才有出路。父亲来信,让我春节回家多带点钱,爷爷奶奶年岁大了,过个好年。几位参加“自卫反击战”的干部作报告,他们和薛妃庭都是真正的英雄。麦云昌说了句“我们都是为党国效劳”,有点大煞风景。
姐姐来信让我早点回家,不让买酒。她总那么绝对,说这个人这件事好,什么都好;要说不好,什么都不好。天气奇冷,在码头上站一会儿,嘴和鼻子冻的发僵。和以往一样,我把上百斤重的年货从海岛折腾到陆地,再从大连到瓦房店。
车站上人山人海,盐场黄贵宾帮我把东西拿到候车室。我背着提着一百多斤重的东西,早超重了,两个过秤的小姑娘视而不见。汽车到盐场,我借了张兆林家的自行车,把东西载回家。一进院子,家里正在热热闹闹地杀猪。
弟弟昨天接我没接着,妹夫今天又去接,也没接着。吃猪肉、血肠、喝酒,全家人欢聚一堂。年年都是老一套,我仍感到年年都新鲜,仿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家庭盛会。许多人对弟弟说:“你怎么不学学你大哥,”很让弟弟恼火。
我的经历才最重要。没有我的经历,就无法学我。我确定了人生奋斗目标,
以锲而不舍的精神去实现,再加上坚韧不拔的毅力,才堪称学习楷模。
成军在刀光剑影中盖成了五间房子,一天没住就廉价卖了。老白大爷随即告别了战斗生涯,骑自行车到另一个世界里仙游去了。他家院子里,只剩下那架功勋抛石机,孤零零地诉说着往事。成军和大妹妹搬回小西山,住在家里。
除夕夜,他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家,没参加“发纸”,搂着儿子睡了。
远远近近十里八村,到处电光闪烁。夜空中凝聚一层厚厚的云雾,半个天空被照亮。我看着手表上的秒针,像“卫星发射中心”进行一次重要火箭发射。
父亲挑着鞭炮站在猪圈墙边,到了读秒阶段,我一声令下,弟弟点火,零点准时燃放鞭炮。这一时刻比青春还短暂,然后随帮唱影,到本家本当拜年。
全小西山只有二爷家有电视,每天晚上,看电视的人挤满了屋子。他家扫地不用洒水,观众吐痰足够润尘。大年初一没事可做,郝文章来坐了一会儿,唠了会儿闲嗑。下午到老叔、董云华、郝文章家坐了一会儿。和以往过年一样,有人下棋、赌钱,有人站在墙根下晒太阳。小时候在我眼里,大人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权威而神圣的。现在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为了老人,我真想把东西送到家里,马上归队。大家到山上放火,风一刮形成一条条火龙,煞是壮观。草地上的雪融化,冒着腾腾白汽。冻土被烤化,人走在上面一跐一滑。
村里组织高跷队,挨家挨户表演讨赏钱。喇叭匠老调重弹,后代们唱的还是“如今盐场大变样啊”。普通家庭赏五元钱,姐姐赏了二十元钱,太有大哥赏了一百元钱。两个老人已经病故,成军和大妹妹带儿子回潘家沟,我顶着大风送他们。晚上,请太友大哥,他的北京表弟,战友余安邦,老叔,来家里吃饭。
妈妈炖小鸡、炖鲅鱼、炸对虾、排骨炖酸菜,喝“洋河大曲”、“双沟大曲”、“竹叶青”,在农村足够丰盛。北京表弟的一口北京话,更是一道独特美味。
早上吃过饺子和生日鸡蛋,我和姐姐一家三口,十点半到盐场等车。
老大队门前站了好多人,有的坐车有的送行。“文革”积极分子刘大花,因为造反耽误了婚事,年近五十岁,找个男人比她还老。贾淑艳是我教过的女学生,领着儿子,装作不认识,我也没主动打招呼。郭玉梅是建国后的开放女性,夏天穿短裤躺在大树下“看大书”,由徐娘半老再到人老珠黄。“五七战士”老严的女儿严丽,嫁给大西山董太功做了农妇,如同一条搁浅的鱼游不回大连。老严抽回大连,每年春节携全家回大西山,陪女儿过年。老严夫妇板着脸,严丽一直低着头,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当年,王治堂老师患精神病被开除公职,现在恢复工作补偿了工资。他送女儿回县城,春风得意四处打招呼。在外地工作的江大海回老家过年,给奶奶烧三周年。他穿西服扎领带皮鞋锃亮,文质彬彬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校长掉了牙齿,仍不失儒雅、风度翩翩。我上前敬礼、问候。我身上驻留着人们的目光,姑娘和女人们窃窃私语。那人大声小气,炫耀在公共汽车上的奇遇,如何惩治售票员,打了谁谁。我同班的几个同学都在县城做事,见面无话可说。都说图强的老婆长得好,眼看一枝花近看癞蛤蟆。一个小孩踩了她的脚,她骂了句“这小鸡屌”,等于身败名裂。这里也是盐场、大、小西山的缩影。
众人望眼欲穿,汽车一直没来,大概今天不能来了。不着急走的人动摇了,提着大包小裹回家,明天再走。老严和我走出小西山一样坚决,让女婿用自行车载了东西,步行到永宁坐车。最后几个人也动摇了,借自行车去永宁。
父亲一直在后面跟踪。自从盐场设了站点,他改在后面尾随。直到我们发现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等攀上房顶,汽车早开走了。
我坚决不到永宁坐车,今天走不了明天走,还能在家里多呆一天。第二天,我们早早到盐场等车,爷爷舍不得重外孙女,父亲也来了。大客车提前到了,该走的人昨天都走了,车上有很多空座。我也在“小铁桥”下车。那当时,“小铁桥”是亲情桥和连心桥。一提小铁桥我就心里一热,是我的另一个家。
在大连码头等船,一个女战士帮我拿东西,原来老林为我介绍的对象。
我的脚一踏到广鹿地面,心也随即落地,这里才是我自己的家。
我不仅属于海岛,还属于文学。我塑造人物也是丰满自我,在生活中一直没找另一半。文学是我的精神寄托,我是文学的影子,弄不清谁比谁更真实。
边外亲属们,也许只为有个了结。老舅患肺癌,在齐齐哈尔医院去世,年仅四十四岁。大舅中风后回风,也很快离世。老姨夫张宝林和三姨奶的女婿尹凤林,同时发现中风症状。老姨夫任县商业局局长兼百货商店书记,工作忙耽误治疗,直到病情加重不得不离开岗位,在家疗养。新任领导表示尊重,定期到他病床前汇报工作。三妹妹把户口转到老姨家,安排工作结了婚,像女儿一样伺候老姨夫。一年后老姨夫去世。姥娘家这头没了保护伞,亲属们树倒猢狲散。
尹凤林及时到哈尔滨同学那里医治,只比老姨夫多活了一年。
政治处主任李天河,调到某守备团当政委。教导员王九成代理政治处主任,后调到“210医院”。秦强从大陆某部队机关调来广鹿,代理政治处主任。他曾经是某首长秘书,睿智厚重,我在机关帮忙时认识他。我事先为他收拾好宿舍,安排好生活。他来岛上报到的那天,我带车去码头接他。当他知道我是书记,感到不可思议:“你怎么才当个书记?”我开玩笑:“书记是第一把手嘛。”他说:“这不公平也不正常。”我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在乎职务高低。”他信誓旦旦:“等我打开局面,绝不让你大才小用。”我说:“有这句话足矣。”他说:“我初来乍到,你帮我熟悉情况,关键时刻帮我说话。”我说:“你放心。”
团长只比我大三岁,在团职干部中,全警备区最年轻。他年轻气盛,作风凌厉带兵有方。每个星期六,机关干部到小楼会议室晚点名。干部们到齐,军务参谋整队报告,然后坐下。团长在台上坐好,并不着急讲话。他双脚踏住茶几下层,咬住过滤嘴点烟,像在保密本中间夹着一支笔。他眼睛扫视一圈,所有人尽收眼底,精准说出“各部处”缺席、迟到人数,具体到人头。他一边抽烟一边讲话,光明磊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兵不厌诈敲山震虎,指出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对领导有意要讲在当面。他上任后的第一脚,将从院校回来的副职踢进“溶洞”,第二脚,将犯了作风错误的志愿兵踢回巴山蜀水,第三脚,将为弟弟转志愿兵的某参谋踢伤了元气。他注重培养提拔身边干部,敢于向不正之风开刀硬碰硬。
尤其是空降干部,别想在他的地盘上软着陆。秦强曾经是某首长秘书,他才勉强接纳。在政治处欢迎会上,他轻蔑地说:“上级派个炊事员,我也要出席欢迎会。”大家看团长眼色,都不发言,一时间冷场。秦强非常尴尬,求救般地望着我。我介绍了认识秦主任的经过和对他的好印象,表示支持秦主任工作。我说:“秦主任的价值,绝非一个炊事员可比。”团长听了,笑了笑起身离开。
为了改变处境,那天下大雪,秦主任一个人扫雪,边扫边下。团长经过时,不无讥刺地说:“秦主任,雪被你越扫越厚了。”秦主任谦恭地说:“团长,这对我是个很好的锻炼。”我出来陪他一起冒雪扫雪,让他下了台阶。
晚上为秦主任摆酒接风,团长不请自到,要和秦主任连干三杯。他不胜酒力,又看着我。我和团长连干三杯,为他解围。团长说:“董太锋有一技之长,在文学创作上有发展,我们就这样了,什么也不是。”我说:“你什么不是可以当团长,我什么都不是,就得去要饭。”他龇了龇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团长特地到我宿舍里坐了坐。他在谈到我的个人问题时候说:“你找对象,不要被心里的那个标准束缚住了,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我笑了笑。他和我要了一本省级杂志,上面刊登我的一篇小说。团长真诚对我说:“你要抓紧时间找对象,部队的形势千变万化,免得到时候被动,措手不及。”
我真想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魔鬼那样:谁第一个为我找到对象怎么样,谁第二个为我找到对象又怎么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梦中佳丽你在哪里?
在我的辅助下,秦主任很快熟悉环境,打开工作局面。那天晚上,我的钥匙锁在宿舍里面开不开门,和他同睡一张床。我们谈到半夜三更,越谈心越近,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他说:“我的副团职命令一下就调回机关,把你调走。”
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新式军服正式装备全军,定名为八五式军服。一夜之间,岛上军人全部告别了红领章、红五星帽徽,换上“八五式”军装,并在大操场上进行检阅。杜副主任已被确定转业,也穿了新式军装站在队列中。
驻地群众都对红领章和红五星帽徽有感情,说新式军装像“北伐军”。大家非常新奇和高兴,到照相馆摄影留念。部队进行百万大裁军,一大批干部面临转业。有的干部要提未提,整天提心吊胆,如果被确定转业,几年的辛苦努力付诸东流。有的干部早已经打造好了“诺亚方舟”,小岛沉没就去另一座星球。有的干部阳光灿烂,储存好了光和热,不怕精简整编带来的黑暗。有的干部明哲保身,争取度过这一关。有的干部东奔西走,联系新的巢穴。还有的干部破罐子破摔,准备赖在部队不走。对于我来说,离开部队,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无所适从。
我分析目前的形势和我的状况,认为再精简也精简不到我头上。吃完早饭,在干部股帮忙的老乡程木龙对我说:“你已经被‘挂’起来了。”中午,干部股田股长找我谈话:“你已被确定转业,不用上班了。”我说:“这不可能。”他说:“你别有什么幻想。”我还有最后一根稻草,秦主任一定会为我说话。
第二天刚上班,秦主任找我谈话,说:“你已经被确定转业了。”我懵了,问:“你怎么不为我说话?”他说:“你说话冒犯了领导,我无能为力。”我遗憾地说:“我也是为了你。你刚站稳了脚根,第一脚先把我踢出去?”他不置可否地说:“你下岛送复员老兵,抓紧时间找对象。”被确定转业的干部,都下岛送老兵,顺便找对象、联系工作。我下岛的第二天,团里公布转业命令,我在其中。
现实如此无情,我被人利用还不长记性。已经没人给我介绍对象,想结婚都难。我将孑然一身转业回永宁,只能在粮站、农机站等单位某个小差事。
我的人生是一个怪圈,周而复始恶性循环。越奋斗越坎坷,成绩越大越失意,成了“马太效应”。李绒花的话句句成谶,不“愈锉愈坚”就没有出路。即使我留在部队,按现在的提职速度,九十岁之后才能当将军。我唯一的希望,仍是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我擦干血迹缝合伤口,拼接断骨裹好石膏,缠满绷带挣扎着爬起来。我拄着双拐,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绝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