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回广鹿,班车因为等某处长耽误时间,车到码头,船已经开了。
“鸟处长”不怕“枪打出头鸟”出个鸟主意,让码头管理所请示龚副参谋长,指示侦察队派特务艇前去追赶,抢在班船前面在广鹿码头登陆,重新上船。
顷刻间,一艘特务艇开过来,众人停止埋怨,蜂拥而上。特务艇四部马达齐开,艇艏高昂,只剩下后面少半截船底贴着水面飞行。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把一道深深的浪谷和飞溅的水花抛在后面。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瞬间来到眼前,又瞬间退到后面。广鹿岛像电影镜头不断地拉近,坐交通船两个小时的航程,二十分钟就到了。但是,快艇还是晚了一步,交通船已经驶过老铁山海面。
艇长把好事做到底,直接驶往大连。我大喊:“有人下船!”艇长说:“你上船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说:“我要是说了,你能让我上船吗?”
他龇牙咧嘴表示无奈,将快艇减速靠上码头。我刚踏上浮桥,广鹿没坐上船的几个干部,就和大洪水到来之前、争抢诺亚方舟逃命一样上了艇。
在服役期间能坐一回特务艇,也是一件引为自豪的事。
晚上会餐,十二个菜。伍干事被人灌醉,我把他扛回来,躺在床上。我喊也不醒用凉水敷也不醒。我怕他醉成成植物人,拿把水果刀在喉咙上反复“切割”。这一招最管用,他挣扎半天,“嗷”地一声醒过来,吓得一宿没敢睡觉。
大自然也放假了,四处一片寂静,连海潮都停止了喧嚣。
我和惠达吃猪蹄子喝酒,振奋起精神。我说:“我好长时间没爬老铁山了。”他说:“这好办,我们明天去水库钓鱼。”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和惠达在大操场南头会合,到老铁山水库钓鱼。我拿了渔杆走在前面,惠达背着鱼罐头、午餐肉罐头和啤酒,紧随其后。我俩来到水库边,放好诱饵垂钓,打开罐头喝啤酒。
人晕乎乎,鱼却清醒,一直不上钩。孟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鱼漂轻微地动了一下,鱼肯定识破人类的阴谋诡计。良久,鱼仍不上当。
我们顺山坡下到海底,小心翼翼越过一片乱石滩,去礁石上钓海鱼。
广鹿岛的“将军石”和西庙山的“将军石”,异曲同工又各个不同,如同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们都是矗立在海面上的高高石柱,却有着不同的传说和故事。
此时此刻,经历沧海桑田的“将军”,正默默地注视着它的子孙。
一个干部带了几个兵,在礁石上“守株待兔”,拣跳礁的“鲅鱼食”。很快,
惠达钓上一条大黄鱼,我后悔没带鱼竿,回去拿也来不及了。伍干事在一篇通讯中写道:当年,吕洞宾云游东海至此,倾倒了酒葫芦,山上出现了饮马潭。他指山为洞,就是神仙洞,也是守岛将军的住所。它抛下的桃木拐杖,成了一片桃树林。等到桃李满树时,将军摘下果子解渴……我在脚下石缝里,发现一把螃蟹钩和一根钓鱼杆。该不是吕洞宾云游至此,发现我赤手空拳大发慈悲,拔下一根寒毛助我一臂之力吧。我将鱼竿栓上诱饵,甩进水中,顷刻间鱼杆颤动。
我觉得不像是鱼,慢慢提起鱼竿,原来是一只大螃蟹。
不知不觉涨潮了,去山上的小路,已经被海水覆盖。
山头上坐着一群海军,像依偎着一群蓝猴。水兵爱大海,开始,蓝猴们只向大海深处眺望。悬崖下面,那干部和几个战士站在没膝深的海水里,跃跃欲试准备攀岩。现在,蓝猴们低下头探出脑袋,观看崖下陆军的表演。干部率先攀崖,刚攀到一人高,“扑通”一声掉下来,双手在水中抓挠。蓝猴们哈哈大笑。
几个战士把干部拉起来,水淋淋地狼狈上岸,才发现筐和里面的鱼,已被潮水冲进海里。干部大声咆哮,几名战士扯着他趟到旁边岸上,绕道上山。
我提着半网兜鱼,惠达拿了鱼竿,小心翼翼地下了礁石。我俩从海水中趟到岸边,在刚才干部落水的位置攀岩。蓝猴们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往下看,等待裸睡的一幕重演。我俩像猿猴一样灵巧、狐狸一样敏捷,有惊无险地攀上崖顶。
那群海军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走远了,他们还回头张望、招手。
惠达还满足,来到水库边,安上诱饵继续垂钓。我说:“钓这么多鱼足够了,你该回连队了。”他说:“把诱饵垂到水里才有希望。我得好好享受假期。”
连队卫生员来了,表情紧张严肃,仿佛敌机开始偷袭,等惠达回去开炮,说:“连长让你立刻回连队。”惠达对他说:“你先回去,鱼快咬钩了,别吓跑了。”卫生员坚持说:“连长让我和你一起回去,你不回去,我也不敢回去。”
惠达知道回去没好果子吃,不高兴地说:“连长让你押送吗?过节这几天都不自由,回去后没事,我还回来钓鱼。他们不浪漫还不让别人浪漫。”
回去只后没地方可去,我又和伍干事、小刘、张维武重爬老铁山。还是那处摇摇欲坠的悬崖,下面是还是万丈深渊。我索性坐在伸出的石尖上,扮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伍干事为我抓拍。张维武说:“这和你的心态一样,冒险逞能。”
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从山上下来,路过某干部和那姑娘风流过的草垛。那草垛既没鼓出大肚子,也没生下一座小草垛。那姑娘照样青春靓丽地活着,事情败露,某干部开枪自杀。某干部死得太不值得,真应该和王湘江、李振厚们进行一场大讨论:应该不应该为个女人、几条毯子几本稿纸等等想不开,贸然对自己痛下杀手。活着的人也没得好,余世勋住在王湘江住过的宿舍里。
那天半夜三更,他突然嚎叫着逃出来,说王湘江站在床头唉声叹气。
他和几个战士挤在一起,那间宿舍一直闲置,成了鬼屋。张干事家属带着孩子来队,我把楼上宿舍让给他们,自己住进鬼屋。那天半夜三更,我突然惊醒,见地上蹲个黑影,在唉声叹气。我吓得灵魂出窍,掏出枕头下面的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我镇定下来,打开手电筒仔细搜索,什么都没有。我刚钻进被窝里,地上又是“唉”地一声长叹。我躺着一动不动,是鬼就和它谈一谈,想抓我就跟它搏斗。原来是暖瓶塞压得太紧,憋不住了就“唉——”地一声长叹。
文化处常干事陪同军区杂技团巡回演出,在招待所外面锻炼身体。
杂技团的表演都是老一套。除了两姐妹表演的“敦煌造型”,其余的不过是插科打诨。伍干事和王干事半夜三更还在宿舍里下棋,困极了还不好意思说。
老兵肖立文一直没提起来,要复员了,小白脸又黑又瘦,眼角出现皱纹。
他对象很漂亮,送照片让我欣赏。我在照片后面题诗,祝他们幸福。
岁干事来电话,让我写两篇稿子:部队战士欢度国庆节,渔家的幸福生活。他的口头禅是“那个什么什么怎么怎么……”像没压子弹的一长串空弹链。
他说他家属单位效益好,女的多,人单纯,让我快点到大连。以后的“三陪女”往家里拍电报也称:这里人傻,钱多,快来!收拾东西准备回要塞区,发现钥匙锁在宿舍里,幸亏我会飞檐走壁。我从李副主任宿舍窗口跳到外面围墙上,再从围墙上跳上窗台,顺窗缝拨开钌铞儿,进到宿舍里取出钥匙。
我吸取在沈阳没带棉衣挨冻的教训,到储备库领罩衣、棉衣、皮鞋和大衣。汤助理没找到我的服装证,让我先领一件战士大衣,等回来再换干部大衣。在船上偶遇于清贫,他在旅顺学习期间以拉痢疾出名,为了吃药方便随身背着水壶。他年纪轻轻一脸皱纹,让人以为不是刚从厕所里出来,就是又要去厕所。
乔干事对我提出要求:“你在守备区搞报道,完成篇数、争取在军报上稿。你到要塞区搞报道,必须抓带有指导意义的方向性问题。除了完成要塞区的新闻报道任务,还要帮助其他守备区完成任务。有人以为我整天下去采访游手好闲,出名还有稿费,其实大错特错,只有干了这一行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否则我们的新闻前辈,就不会研究新闻到了吐血的地步。有挑战才有动力,乐在其中。”
乔干事和我研究稿子,说:“明天中午十一点,我到你这里取稿。”隔壁有人哼哼呀呀地唱歌,我忍无可忍过去干预,一个患者拔完牙,疼的不住呻吟。
我不到半下午就把一千多字的稿子写完,修改一遍,再誊写工整。我像老前辈研究《解放军报合订本》一样,研究《解放军文艺》。我胸部隐隐作痛,顿时警觉,赶紧到卫生间咳一下,检查有没有血丝。不但有殷红的血丝,还有血块,差点儿把我吓背了气!我捂着胸口扶着墙回到屋里,想起刚刚吃过西红柿。
晚饭后,我来“守岛建岛”纪念塔上,一恍惚如同隔世。栏杆四角的台柱子倒了,塔身像个满脸沧桑的老海岛站在那里,想想部队上岛的二十八年是多么艰辛!归来时满天星辰,海面升起缺了半边的明月,像被人啃了一口的西瓜。
第二天,乔干事准时来了,看过稿子夸奖:“笔头子够快的了。”我故意说:
“我昨晚写到三更半夜,到天亮才誊写完。”他哈哈大笑:“你小子撒谎,你完全按我的意见写,只为了让我满意。”他对稿子做了充分肯定,说:“还要到石城深入采访补充。”乔干事的严谨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是我学习的榜样和楷模。
在大操场上遇到魏保密员,比过去瘦多了,曾经红润的脸庞变得灰黄。她高度近视,我向她敬礼问候,她才认出我:“小董?你没复员?”我得意地向她指了指衣兜,她高兴地说:“你提干了?祝贺!”我还不会和女人说话,说:“我前天遇到你,怕认错人,没敢打招呼。”这大大地伤了她的自尊心,悲哀地说:“唉,我老了是不是?”下午我到服务社,又遇到魏保密员,买完东西往外走。她隔老远看见我,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女人就是女人,把容貌看得比泰山还重。
我写好两篇稿子,捎给岁干事。晚上看电影《一盘没下完的棋》,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给两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日本军国主义势力又有所抬头。
我能否留在宣传处,能不能干报道组长,也是“一盘没下完的棋”。招待所停电,一片黑暗,仿佛回到了海岛初始时代。没有手电筒没有蜡烛,连萤火虫都没有,我出去找星星月亮。天阴,我在黑暗中走到某大队,雷凯到大连执行任务没回来。我在黑暗中走回来,在小盐场的小桥上独坐,打完一套长拳回招待所。
为了改变地方对军队的观感,首都新闻参观团要来石城守备区参观。军区李德生司令员指示,对参观团要热情招待,做好生活、交通、安全工作。
要塞区陈副政委是身经百战的老红军,亲自去石城守备区指导工作,我和乔干事同船过渡。偌大一艘快艇,只乘坐我们五个人,到达石城岛已是日暮时分。
“石城叔叔”,我又回来了!政委、洪处长等人站在码头上迎接。晚宴丰盛、隆重。肥美的大螃蟹,油焖大虾,清蒸鸡,红烧海参,清蒸鲍鱼,让我大饱口福。我恨不能变成反刍动物,将这些好东西草草地吃下去,再慢慢的反刍。
记得上次我和乔干事来这里,只吃萝卜丝和榨菜,石城是个“穷叔叔”。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富叔叔”、嫌贫爱富的“假叔叔”、巴结权贵的“伪叔叔”。
首长来了,整天大鱼大肉,我们也跟着大快朵颐。首长吃海蛰皮时随意说了句,“现在没有海蛰了”,下顿饭饭桌上,多了一大钵新鲜海蛰。要塞区即将缩编成守备师,领导班子大换血,能不能进师领导班子,就是首长们一句话。
浴池一人一间,仿佛一夜间为了参观团速建。乔干事赞美我强健的体质:“浑身肌肉,像体操运动员。”淅淅沥沥的秋雨淋在身上,就像冷言冷语。
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光秃秃的是一个个岁暮老叟。柳树叶子变黄,是一个个人老珠黄的老妪。远处山坡上,老绿色夹杂着土黄,庄稼地里仅剩下苞米茬子。
奶奶用茄秆熬水,为我洗手脚上的冻疮,有关冬天的记忆不堪回首。
乔干事对我说:“我家属告诫我,你带小董除了关心他的生活,更要为他的前途着想。”我说:“在新闻报道上,我可能不会有太大造就。有一天你在解放军文艺看到我的小说,会由衷地欣慰。”乔干事说:“我完全相信你的话。”
早上醒来一睁眼睛,发现北面、东面窗户变成了红褐色。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天象,该不是宇宙间发生突变吧。天渐渐亮了,蓝黑色的天空逐渐变蓝,才知道虚惊一场。窗户左上角,一只倒霉的大蚕蛾在临秋末晚,撞到了蜘蛛网上。
无论它如何扇动翅膀挣扎,也逃不脱天罗地网。我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课文:南洋诸葛亮,稳坐中军帐。布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大蚕蛾挣扎得精疲力竭,小小蜘蛛跑过来,用腿蹬了一下大蚕蛾,又迅速离开,大蚕蛾又开始挣扎。反复多次,大蚕蛾终于耗尽了力气,成了小小“将军”的美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弱肉强食的悲剧、惨剧和闹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乔干事让我把守备一连的李杰、崔景秀、翟军叫到招待所,继续挖掘素材。我充实到稿子里,他进行了修改,我誊写后发稿。稿子被解放军报采用,那一年被评为沈阳军区好稿。军报早想调乔干事去当记者,也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成。
连年丰来到石城岛,到某小岛采访一个被特赦的原国民党特务。
“特务”七十二岁,有许多奇闻逸事,现在处境艰难,在海边的一艘破船的舵楼子里面栖身。我们都来自高三连,他曾经是副指导员,我曾经是文书。如果没有芥蒂该有多好,我们就可以珠联璧合了。他大概比我有更多的感慨:他为什么没复员,还能提干?我仍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到他的房间里面拜访。
早餐照样丰盛,不知道在贫瘠的海岛上,如何淘到这么精美的食材。
蓝干事、连年丰和某领导说:“天下文人一般高,你照我写我照你抄。”乔干事回敬:“这是十足的笨蛋观点和混帐理论!有真才实学的人没有这么说的!”
上午到商店买牙膏,到处都是摘掉帽徽领章的复员兵。怕老兵闹事,守备区上了新片子也不上演。复员兵没后顾之忧该多好,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老兵们要离开海岛了,整夜发电。半夜十二点,外面汽车马达声轰鸣,宣传车扩音器播放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不但庄严,还有悲壮。
第二天,岛上大兵所剩无几,像经历一场惨烈大战、官兵为国捐躯。
午饭后,首长们去钓鱼。首长们在前面走,我拿了鱼竿在后面跟。当年,“五七战士”老叶对父亲说:“部队首长来学校作报告,小警卫员长的和太锋一样。太锋当兵,肯定被首长选中当警卫员,保证提干。”当时,我对部队和警卫员的向往和羡慕到了极致。现在,我扛着鱼杆端着鱼食,像为大王扛兵器的小妖。
在水塘边,我和乔干事陪首长们钓鱼。我不断给首长们换诱饵,恨不能把自己也换上。谁都没钓上鱼,只有陈副政委一条条地往上钓,都是一、二斤重的大鲤鱼。乔干事感慨地说:“连鱼都会拍马屁,专挑官大的鱼钩咬。”陈副政委听见了,什么没说笑了一下。晚饭又多了一道美味,糖醋鲤鱼。
守备区生产助理李十四是军区后勤战线标兵,报纸有名电台有声电视有影。他非常忙,每年生产十四万斤蔬菜,养了五百头猪,猪肉有的是。他还是医术精湛的兽医、修船技师、柴油机师傅、木匠、瓦匠,更是综合厂的厂长。
我把他想象成老铁山哨所蒋宝才的翻版,被采访时一定套话连篇滔滔不绝。对于这样的老典型,就得在套话中挖掘带有新闻价值的东西。韩干事联系好,让我们下午一点半,准时到综合厂采访李十四。乔处长来电话,让乔干事去小王家岛守备连调研,写完材料之后再回石城岛。乔干事让我照常采访,我表示:“在你回来之前,我一定完成初稿。”我替他提着皮包,把他送到码头,扶到一艘小渔船上。他乘坐这艘小渔船在风浪中起伏,悲壮得如同壮士一去不复返。
下午一点,我刚要去综合厂采访,蓝干事告诉我:“首长今天还去钓鱼,让你准备鱼竿和诱饵。”我赶紧给韩干事打电话,将采访日期改在明天。
去钓鱼的地方叫“断头”,我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头还在。首长让我先走,他先喝一杯茶。我不放心地说:“我怕您一个人走丢了,找不到地方。”
首长笑了,说:“你这个小董,我有车送嘛,谁能丢我也不能丢啊。”
我拿着钓鱼竿和一盒蚯蚓走在路上,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只见安副主任拿了鱼竿,气喘吁吁地追赶。他是个离休老首长,玩起来就和孩子一样。
他以为陈副政委已经提前走了,不顾一切地往前赶。他鱼竿上没有铅坠,我到路旁商店,花两角钱买了三个螺丝帽。他批评我说:“年轻人不会想办法,只知道花钱,可以在道上拣嘛。”我拣了半天,除了一块小石头,什么都没拣到。
他很快在路边拣到三个螺丝帽,说:“你去商店,把螺丝帽退了。”我退了螺丝帽回来,怀疑他事先在这里偷藏了三个螺丝帽。我们刚到“断头”,送陈副政委的吉普车开了过来。天阴下来,“轰隆隆”的雷声响个不停,好象只为把我们骗到这里。在池塘边,大家刚把鱼线抖开,雨刷刷地下了起来。
我带首长们到附近一户群众家避雨,老头老太太见首长来了,热情接待。一个小时之后,雨停了下来,我们告别了老头老太太,到池塘边继续钓鱼。
陈副政委先钓上一条大鱼,我和张副主任钓上一条小鱼,再不上钩。陈副政委一连钓上八条大鱼,一条接一条不断捻地上钩。和乔干事说的一模一样,鱼确实在拍大官的马屁。我刚想让首长不挂诱饵,试试鱼能不能上钩,小车开来。
我用准备好的尼龙线穿鱼,陈副政委拿出准备好的网兜,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首长只对干部严厉,对战士亲和,大概,他也把我当成战士了。
我昨天失约,李十四今天拒绝采访,直到政治部主任亲自打电话,他才勉强同意。我刚要提前到综合厂,陈副政委在走廊喊:“小董!钓鱼去!”
连年丰说:“首长在这里你还想搞别的?他们快回去了。”我给韩干事打电话:“我陪首长钓鱼,晚上去李十四家采访吧。”他说:“晚饭后,我和李助理来招待所找你。”我们没去“断头”,在俱乐部后面的水塘旁边垂钓。
首长钓了两条鱼,我钓上一条比诱饵大不了多少的小鱼,还掉进了水里。
都干事也有眨眼的毛病,那天打扑克,首长说他给同伙使眼色。首长开玩笑,说:“小都又给鱼使眼色,鱼都不上钩了。”连年丰夸张地做着甩钩动作,以为自己是姜太公,一跳鱼都不上钩。陈副政委总能钓到鱼,除了鱼杆上一条明线,水下肯定还有“内线”。刘专员如同吃里扒外的“侯专员”,把钓鱼当“喂鱼”,浪费了大量诱饵。我的一下午时间,就像扬沙子一样,白白地扬进了水塘里。
蓝干事和夏参谋坐吉普车提前来拿鱼,厨师晚上做全鱼宴。
这哪是人钓鱼?而是鱼钓人。既骗吃了人的诱饵,又缩短了人的生命。
我等到晚上十点钟,韩干事和李十四也没来,采访的事情又告吹了。
小时候我以为,此生能见到毛主席,这辈子就值了。李绍兴、郝文章和董云歧,都见到了毛主席。我和李十四同在一座海岛上,见他比见毛主席还难。
乔干事来电话,让我转告陈副政委,小王家岛没有船,让他派快艇接他。第二天吃早饭,首长让快艇先去小王家岛接乔干事,回来之后再回要塞区。
蓝干事和连年丰极力阻挠,强烈反对去接乔干事。我没有发言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乔干事制造障碍。连年丰不怀好意地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能摆脱乔干事的控制?”我笑着说:“我不是摆脱你的控制了吗?”他哑口无言。
首长和一行回要塞区,人去楼空。招待员马上安排我们搬到阴面小房间里,四面不见阳光。没人关注我,大概地球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乔干事去了另一座星球。阅读《卓别林回忆录》,大多有成就的人,童年和青少年都历经苦难。
我和韩干事约好,明天中午采访李十四。再拒绝采访,我就像当年和杨传荣采访大连海港领导一样,带着饼干汽水,到李十四家门前,昼夜蹲坑守候。
首长们一走,三顿饭都保证不了。我成了一只空烟盒,被随意扔在一边。
我仿佛在冷冻库里冻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起来爬山,看黄海日出。
太阳被云彩遮住,从云缝中透下几缕光芒,像舞台上的追光,投射在海中间的一座孤砣子上。孤砣子被涂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成了一座金砣子。山风“呼呼”作响,海面上翻滚着雪白的浪花。几艘渔船在浪谷中沉浮,像几个没淹死的人在求救。齐国大夫仲夷吾被困大漠,作歌鼓舞士气。我面对东南方向,高唱一曲《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让大风把歌声传过去,表达我们统一祖国的坚定决心。
韩干事下午两点才来,刚喝完酒,说:“你今天还见不到李十四。”
他像吓唬我,又说:“乔干事马上回来,我们到码头接船吧。”
我连李十四的人都没见到,怎么向乔干事交代?硬着头皮来到码头。
这艘老百姓的小渔船,又在风浪中挣扎回来,没翻沉也是个奇迹。小渔船好不容易靠上码头,大难不死一样在那里后怕。脸色发青的乔干事一下船,大骂蓝干事这帮小子不是人。我为他拎着提包,小心翼翼地扶他上了吉普车。
房间换了,乔干事气的不去吃饭,幸亏没去,否则气上加气。我顿顿吃剩饭剩菜,一只大碗里装满烩菜,和几个老百姓共享。一个老头患眼疾,眼球凸起像一对即将炸裂的灯泡。他用筷子探索,一旦伸进菜碗,就拼命地打捞。最后他干脆端起菜碗,像鲸鱼那样连汤带菜倒进嘴里,弄的洋洋洒洒满桌子菜汤。
乔干事到张股长家找饭吃回来,对我一无所获很不满意。即使他在家,也同样没有办法。夜里,北面两扇窗户和南面的门,被风吹得如同猪吃食,“呱哒呱哒”响了一夜。我俩在被窝里面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成了伏在天棚上的苍蝇。
天蒙蒙亮,天空露出几粒火星般的小星星。“呼呼”的大风,把院内的电视天线刮的东摇西晃。乔干事找所长咆哮:“给我们换一间朝阳的房间!”
马处长曾经住过这个房间,虽然没残留马粪马尿,地面到处都是烟灰烟蒂和痰迹,一股怪味儿。除此之外,窗台上陈列着几只螃蟹腿,已被晒成了腿干。
乔干事例行公事,把材料给马屁精看。马屁精竟当真了,从口袋里拿出笔,想在稿子上面改点什么。他刚要下笔,乔干事板起面孔:“首长审核过。”
马屁精的手触电般缩回去,再不过问。
午饭后,我和韩干事、乔干事三个人,到李十四家采访。一进他家,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药水味儿扑面而来,仿佛里面浸泡着李十四的遗体。此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我什么都吃不挑剔,就是饿一个星期也不会产生食欲。
李十四四十多岁,大个子大老粗大黑脸大嗓门倔脾气。乔干事一张口他一口回绝:“你们要是想吃饺子,提前告诉我,我包世上最好的。你们要是采访我,想都别想了。我电视也上了,报纸也登了,还拿什么写?造假呀?”
他和蒋宝才截然相反。我从来没遇见这样的采访对象,大家只得回去。
回招待所,乔干事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看书。我向他汇报这几天的情况,他不听也不说话,脱了衣服蒙上被子睡觉。我不知如何是好,躺在床上看没看完的《卓别林回忆录》,看看卓先生是如何克服种种困难,使凡人成为一代大师。
夜里还是大风,刮得天昏地暗,恨不能把屋子刮到九霄云外。屋里屋外“劈劈啪啪”乱响,像几群恶鬼整夜打群架。我俩每人盖两床被子,到了后半夜一双脚还冰凉,和戴了镣铐一样。乔干事一定被冻急眼了,说对我有几点看法:一是去年在军区考试之后私自回家。这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时刻,全要塞区都在等待你的考试结果,怎能呆得下去?二是对个人问题“溢于言表”,让人觉得你很着急。三是好为人师,对你以后的发展不利。四是太理想浪漫,四处碰壁,甚至头破血流前功尽弃。有些目标通过努力可能实现,有些目标是天方夜谭。全军专职创作员几千人,只有一份《解放军文艺》杂志,大型刊物《昆仑》杂志刚创建。许多部队的专职创作员都没在这两份刊物上发表小说,你一个海岛干部,发表小说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使要塞区办一份刊物,也不能说发表就能发表。
我面带微笑洗耳恭听,既不解释也不反驳,但是也不认可。
乔干事又说:“你想当创作员,必须四十岁以后结婚,熬到头发秃顶。”我不寒而栗,下意识摸了下头顶,幸亏头发还在。乔干事说:“你再为我预测一下,将来能干什么?”我讨好地说:“你将来肯定能当将军,起码少将。”
他一阵狂笑,直到笑出眼泪。他笑完之后说:“我和你说实话,我带你搞报道,就是为了让你接我的班,我转业。但是,你小子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四海为家,什么时候回去无所谓。乔干事恨不能一步跨过大海,回到老婆孩子身边。送副参谋长的登陆艇来石城岛,我俩做好了回大长山的准备。
韩干事为我们借了皮大衣,暖暖地穿在身上,我耳边萦绕那首老歌:
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
爹娘的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我们怕赶不上登陆艇,没吃午饭,坐车到码头等船。登陆艇还没露头,时间够用,我们又回招待所吃饭。吃过午饭,乔干事担心登陆艇提前过来,让韩干事提前要车。吉普车来了,我俩又把大包小包提下楼,坐车去码头。
我们刚到码头,副参谋长一行刚下船,该死的登陆艇立刻离开码头。司机不断鸣喇叭,我们大声呼喊,都没能将登陆艇叫停。韩干事好像自己做错了事,躲在码头管理所小楼上不下来。乔干事愤怒地在车里按喇叭,韩干事才出来,又坐车回去。我和乔干事就像做游戏,提着大包小包楼上楼下地跑乐此不疲。
怪不得乔干事想改行,这哪是人干的活儿。雪花儿飘飘,老天爷要挽留我们在这里过冬。晚上大摆酒宴,为副参谋长一行接风洗尘,我们吃了一肚子气。
第二天早上上冻,存有雨水的水洼,冻了一层冰茬。反正来不了船,我几天没锻炼,起早绕岛一周跑回来。我刚回到招待所门前,只见宋参谋拿着我俩的提包,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乔干事跟在后面跑,一个人披着两件皮大衣。
一辆大客车一边鸣笛一边开过来,里面坐满了人,停在门口。
乔干事说:“你回招待所拿点吃的,快点儿。”我回去抓了几个馒头往外冲,几步窜上大客车。登陆艇到小王家岛接典型,也许临时停靠,也许直接到小王家岛。我想起炊事班长钟恩开,用松香煎鸡蛋为李青山治疗遗精,差点儿治成不育。
登陆艇终于来了,我们上船,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登陆艇南辕北辙地开往小王家岛,典型上船后开往大长山。在海岛,许多时间消耗在码头上、船上。
中午十二点,登陆艇到达大长山码头,我们拦住一辆顺风车。
乔干事一进家门,顿时眉开眼笑,马上点火做疙瘩汤。吃完饭,他让我明天上午九点钟,到他家里来一趟。星期日,乔大嫂在家休息。
圆圆因为尿裤子挨了打,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她看我进来,两只小手合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明天,乔干事还要去石城讨论材料。他说:“常干事有个小姨子,大连市内某机关干部,你俩见面谈一谈。”
常干事和解说员宋世雄是同学,神通广大赫赫有名,要塞区不可或缺。他喝多少酒都不醉,嘴好说、谁都不得罪,吹牛皮不上税。有人激他:“你把杂技团调来我看看。”他马上打电话,军区杂技团飘洋过海,为守岛官兵慰问演出。
大嫂说:“你不要脚踩两只船。”我像对军旗宣誓:“嫂子你放心,我绝不做这样的事。”乔干事今天又不去石城了,我帮他拔菜地里的芸豆架。
在办公室,赵干事拍了拍乔干事肩膀:“老乔,又带弟子出游了?”晚上我去打字室,和蓝干事一起校对材料。第二天,乔干事又到小王家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