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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院里的动静，终于等来了五舅。吴毓秀费力地支楞起身子，定了定神准备出去迎接。还没等他走出屋，五舅已经进门了。跟在五舅身后的小陈忙不迭给五舅沏茶。吴毓秀问候了五舅，就给小陈使了个眼色。小陈对这些路数早已谙熟于心，连忙知趣地到外面去了。
吴毓秀问五舅：“最近跟生儿联系过没？”
五舅立刻猜出他的想法，反问：“怎么，想去那里投资？”
吴毓秀开门见山对五舅说：“这边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了，所有关联煤矿的会议，领导都强调，要整合资源，反对掠夺式开采，反对资源浪费，要求上机械化采煤设备。一套设备最少也得千把万，大型的甚至上亿，你说我们这小本经营，能挪兑出几个穷虱子呀？不单会掏空老本，万一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上了设备，‘夸嚓’一下煤价跌了，岂不是鸡飞蛋打？再遇上政策变化，赔得血尽毛干也不是没可能呀。你不听现在又喊着发展低碳经济、绿色经济吗？”停了一下又说，“想到那边试试，一直让资金沉淀也不是个事呀。”
五舅微微一笑，说：“嘿嘿，你还用得着跟五舅藏着掖着？五舅不是揭你的短，其实你心里头还是放不下那个死小子嘛。”
吴毓秀尴尬地笑了，“真是知我者五舅呀，什么也瞒不过你。”
“是呀，这些日子我也在寻思，得给资金找个出路。钱本来就该是流动的，不流动不就变成一潭死水了嘛，时间一长就会发臭，就有可能养出一头怪兽，闹不好是要吃人的呀。”他看了一眼似乎陷入沉思的吴毓秀，又提醒他，“你那几个宝贝最近闹腾没？”
“啊？你听到什么啦？”吴毓秀警觉地问五舅。
“真没动静？哦，”五舅若有所思，顿了一下继续说，“说明他们还是有所顾忌的。不过还是得告诉你，不能真等它养出怪兽发威就难收拾了。”五舅长叹一口气，才有些迫不得已地说，“他们在我跟前撺掇了几回，让我跟你说，想分资产各自经营。我知道他们想甚，他们担心这些资产完全落入谢雪儿掌控之中，让谢雪儿独占了花魁。说实话，他们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呀。”
吴毓秀双手使劲搓了几下脸，仿佛脸上有一层厚厚的无法洗净的泥垢，然后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只看其一，不看其二；只看见利，看不见灾害。他们哪里懂得这些资产的厉害呀。正像你刚才说的，它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头怪兽，凭谢雪儿的掌控能力，或许她能降伏它，让它乖乖地听命于她，任她驱使；假如落进他们几个手里，它极有可能会露出獠牙，返回头将他们吃掉。凭他们那点本事，你看看他们哪个是撵狼的狗呀。唉，这些不成器的废物，他们哪里能掂量出自己几斤几两呀。人狂天要命……哉儿和燮梓孙儿也是替我……我担心分给他们这些资产，让他们步了哉儿的后尘啊。”吴毓秀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五舅赞同吴毓秀的想法，“嗯，说的有道理，正如《易经》上所说，‘厚德载物’，福分浅的人不但无法消受到手的财富，还可能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无妄之灾啊。”他看吴毓秀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就赶紧把话题转到正题上来。“还是说投资的事吧。”
吴毓秀也及时转换话题，“我是这样想的。现在上头还只是宣传，没强制上设备。与其拿几千万买设备，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成本，不如去那里投资，说不定能打开新局面。中央政策不是也向西部大开发倾斜嘛。五舅的意思呢？”
五舅赞许地点了点头，“嗯，谋大局你比五舅有眼光，想得长远，这样也算是一举两得。你说具体该咋操作？”
“还得请五舅辛苦一趟喽。”
“当然我得亲自去呀，生儿那个犟小子，也就是我还能跟说上话。不过现在的关键是让谁管理，这个可得考虑好。”
“你觉得咋安排合适？”
“嗯，除了二女婿能勉强凑合，还能有谁呀？”五舅斟酌了半天才提出自己的意见。
“那样行吗？你能放心那个怂娃子（鄂尔多斯方言，鄙视之意）吗？”吴毓秀的三个女婿中，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二女婿。管理区区一个煤矿，能力倒是不在话下，但是人品不行。那是个刁钻奸猾、唯利是图的家伙。跟二女儿结婚时是商业局的出纳，后来因为贪污公款，坐了三年大牢。出狱后混迹于社会，靠“撇浮油”（皮包公司）维持生计。吴毓秀发迹后，他便在岳父公司负责销售业务。尽管岳父待他不薄，他依然改不了狗吃屎的毛病，经常暗地里动些小心思，逮着机会就捞点油水。吴毓秀即使心里厌恶，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女婿呀。让这样一个人去管理，他怎么能放心呢？
“可大女婿和三女婿哪个又是吃铁咬钢的主儿呢？”
吴毓秀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他当然心知肚明。大女婿是个老实疙瘩，三棒打不出个响屁来，自己没主张，耳根子自然就软。指派他领几个人做体力活儿，倒不用多操心，不过也仅此而已。让他管理那么大一座矿山，他有那个能耐吗？那可是需要独当一面的呀，他充其量就是一杆枪嘛。秦天还在矿上的时候，他就受吴哉挑唆，经常找秦天的茬儿。让他去，无异于派去一头猪嘛。三女婿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讲排场摆架子没几个人能比得了。与三闺女结婚时，仗着他老子是公安局副局长，连他这个老丈人也不放在眼里。虽然如今已今非昔比，他老子因经济问题被撸了官帽失了权势，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架子始终放不下来。
“可完全让生儿那个臭小子干也不行呀，不要说这几个‘七狼八虎’，恐怕连谢雪儿这一关也难过。”五舅对他这些孙外甥的品行当然一清二楚，若是把这么一大笔资金交由秦天管理，非炸了营不可。
“当然不行。他们本来对生儿就恨之入骨，如今把这么一大笔资金交给他管理，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那不是给他引火上身吗？”又替谢雪儿开脱，“谢雪儿倒未必阻拦，说不定他倒希望把生儿拉进局呢。生儿入局，自然会靠近她，成为她抗衡他们几个的力量。”
“哦，倒也是。谢雪儿的心思你比我清楚。”
这样捋了半天，始终也没捋出个头绪来。
好半天，五舅才说；“要不让柳一鸣去？我寻思安排个外人，倒是能平衡几方面的力量。你觉得这样安排行不？”随后又补充，“我相信谢雪儿有办法摆平那几个的。”
吴毓秀一时沉默了。他知道五舅说的并非没道理，但一想到心中的疑惑，就像吞下一把苍蝇。他真没想到，年轻时他给秦玉海戴了顶绿帽子，老了老了，自己反倒被柳一鸣扣了顶绿帽子。不，不是一顶，是两顶，一下子送给了他和吴斌父子俩一人一顶。
想到这些，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五舅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劝解道，“五舅知道这让你很为难。可你仔细盘算盘算，如今还能找出比柳一鸣更合适的人吗？至于柳一鸣和谢雪儿那些事，你也不要老揪住不放，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你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既然你放心不下那个浑小子，就得从他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们几个或者派谁去，还不是跟生儿势同水火？总有一天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那时，或者谁把谁置于死地，或者是两败俱伤，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要是派柳一鸣去，起码能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避免他们直接起冲突。”
听完五舅这番话，吴毓秀身子向后一躺，眼望天花板，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唉，都他妈什么鸡巴烂事儿呀。”又懊悔地说，“柳一鸣这个狗日的……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收留他时咋就没料到……谢雪儿他妈的也真是，这么多年我竟没看透她……她咋忍心背叛我呀，这个狗日的……”吴毓秀咬牙切齿地痛骂。
看着吴毓秀痛苦的表情，五舅也很心疼，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比自己大的外甥。想了片刻，才硬下心肠对他说：“要我说你也不要懊恼。就不想想你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人家谢雪儿比起你可差远啦。论条件，人家哪一点能输给你？要想公道，打转颠倒。人家年轻又漂亮，聪明又能干，还是个大学高才生，跟你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竟然毫无怨言陪伴了你十几年。连我也异怪，她当初究竟看中你什么啦？就是你的钱吗？你说说，你除了钱，还有什么？就冲你把她嫁给斌儿这件事，就做得不地道。要我说她才是瞎了眼了。”
五舅见吴毓秀没争辩，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专往他的痛处戳，“这么多年，你发现她招惹过其他男人没？”
吴毓秀翻眼看了五舅一眼没做声。五舅接着说，“你看看，没有吧？能不明不白死心塌地跟你十几年，足以说明她对你的真心。可人家如今已经是你的儿媳妇了，你还以为是你的外室？怎么老了老了连这么个理也解不开呢？你想想斌儿是个什么样的人？谢雪儿要是真的心甘情愿跟了斌儿，那还是谢雪儿吗？她现在能替你撑着吴家的架子，不但把斌儿疗治得服服帖帖，还能把这个家整治得顺顺溜溜，生意安排得头头是道，算你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了。你不感激谢雪儿，还成天自寻烦恼，你咋就越活越不明白了？”五舅说着说着，自己的情绪反倒上来了，越说越激动，“你现在老了，可人家还年轻，人家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人家一条生路？放人家一条生路，也是给你、给子女们留一条退路，这不也是你当初让她下嫁斌儿的想法吗？”说完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你再想想，假如她跟斌儿不能生个一男半女，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地位？你当初费尽心思设想的计划，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吴毓秀像是突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下坐起来，随即又痛苦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几颗老泪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下来。
是啊，怪谁呢？当初自以为得意，结果却弄巧成拙了。即使谢雪儿不是为了侵吞家产的目的，只是想报复他，故意羞辱他，才跟柳一鸣有了一腿，他又能怎么样？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必然会导致天崩地裂、山呼海啸般的后果，到头来家族大厦就可能轰然坍塌，大家一起完蛋。那样一来，无疑，他的生命将在须臾之间走到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