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日固德回到家,天已完全黑了。他先进了阿布、额吉那屋,向阿布、额吉请了安。阿布关切地问他事情的进展。他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还在等待上级答复。”他知道两位老人一直为他的事担忧,但他无法做过多的解释。
请过安,布日固德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决定明天就出发去首府,留党察看期满的日子日益迫近,多等一天,就多失去一分希望。
阿布大概听到他翻箱倒柜的声音,过来询问:“又准备去吗?”
布日固德将两件换洗衣服装进背包,回答阿布:“嗯。再过几天‘留党察看’就期满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要不……要不你写份检讨,先保留住党籍再说?”阿布心疼地看着儿子,嗫嚅地说。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该写些什么?承认我压根儿就不该上访?那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是被全盘否定了吗?”布日固德痛苦地摇了摇头,“连我们都退却了,以后谁还会为我们争取?”
阿布无奈地叹了口气,“唉,额吉说得也没错,都怪我当初硬把你逼回来……唉,当初谁能想到……唉,当初以为……”阿布自责的口气,让布日固德特别难受,他怎么能不理解阿布此刻的心情呢?
“不能怪你,阿布,谁也不可能长‘后眼’啊。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不然真像你说的,这个世道就变成‘狼道、狗道’了。”布日固德赶紧替阿布开脱,又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阿布。我相信,‘胡杨王’总有一天会看到鸿嘎鲁淖尔恢复原来的样子的。”
父子俩说着话,额吉也过来了。看见布日固德收拾行装,吃了一惊:“又要去上访?不能去!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去了。不让咱在党,咱就不在了,还能咋样?天底下不在党的人多呢,咋过不是一辈子,不在党就活不成了?”说着夺过布日固德手上的背包,往外掏东西。
布日固德笑了笑,顺从地松了手,“好,好,不去就不去了,听您的还不行吗?”
“就怪你阿布。”额吉说着狠狠瞪了阿布一眼,“当初要不是他硬生生逼你回来,也不至于……”
布日固德赶紧制止了额吉的话头,“额吉,额吉,咱今天不说这个好吗?”自从他退伍回来,额吉不知道埋怨了阿布多少回了。尤其是他跟博勒离婚后,更是把一腔火气泼洒在阿布身上。尽管布日固德一再解释,他退伍完全是自己的决定,不关阿布的事,可额吉哪里肯听呢。“您放心吧,听您的,我肯定不去了。”
听了额吉埋怨的话,阿布也不好分辩,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额吉知道阿布心里也不好受,就没再说什么。但还是不放心,抓着背包不肯撒手,眼睛瞪着布日固德,“真的不去了?”
“真的,额吉。我向您保证。”说完,憨憨地笑了。
额吉临出门又安顿了一声,“早点休息啊,别再胡思乱想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回乡,布日固德记不清自己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了。开始是为草原的生态环境恶化而忧心,后来又为自己的遭遇而窝火,再后来,又为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而焦虑。他不知道,清凌凌的河水什么时候才能流过青格里河,草原的生态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改善。他不能再这样无望地等下去了,他必须立刻行动。
第二天,布日固德像往常一样,骑马赶着羊群去放牧,额吉目送他和羊群渐行渐远。直到羊房子变成模糊的影子,依然能看见门前那个小黑点,那是额吉伫立瞭望的身影。布日固德眼眶里立刻贮满泪水。
布日固德把羊群赶到胡杨王附近,下马摘掉马缰绳,任由枣骝马在羊群周围徜徉。他不担心羊群会走散,每当有一只或几只羊远远地离开羊群,枣骝马就会自动飞奔过去,配合两只大黑狗,两面夹击,将离散的羊只聚拢回来。
布日固德站在胡杨王偌大的树冠下,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胡杨王像是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高昂起不屈的头颅,穿越历史的尘埃,傲视苍穹,强壮粗糙的树干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看着胡杨王干枯的树枝,布日固德心情很复杂。两年前,也就是在他被拘留不久,胡杨王最后几枝绿色也在那个初夏悄然褪去,来年春天再没有发出一枝新枝。布日固德坚信,胡杨王虽然没发出新枝,但它的灵魂不会死;也许它只是在休眠,在养精蓄锐,并以此警示人类尊重大自然,敬畏大自然。你看那虬曲的枝干,虽然历经风霜雨雪的摧残,依然没有颓废败落,硕大无朋的树冠依然冠绝群雄,霸气地矗立于干涸的鸿嘎鲁淖尔岸边;或许它是在等待时机,等待某一天青格里河将清凌凌的河水贮满鸿嘎鲁淖尔,就会突然抽枝散叶,重新恢复勃勃生机。
布日固德远望鸿嘎鲁淖尔深处,不时有拉芒硝的卡车从芒硝厂驶出,他仿佛听见车轮辗轧过的“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些声音不是辗轧在铺满芒硝的湖底上,而是辗轧在殉难于湖底的鸿嘎鲁的尸体上。
布日固德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现在面临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甚至比他当初从部队退伍时的选择还要艰难得多。如果他现在回心转意,对组织保证不再去上访,或许可以保留党籍,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即使日后东山再起,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所谓的“东山再起”?那样跟自己退伍回来的初衷不是南辕北辙吗?自己这几年所有的努力,不是被全盘否定了吗?那么他放弃了部队的大好前程回到草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只能落个灰头土脸人不人鬼不鬼的结局,这是何等的荒谬啊;如果选择继续固执地走下去呢?无疑,他的政治生命大概率在两天之后就会彻底终结,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虽然他早已脱了军装,但骨子里依然是军人。军人视荣誉胜过生命!
可是,与青格里草原未来的命运相比,与那么多牧民的生存困境相比,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是个有着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军营的熏陶培养了他高度的政治觉悟,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没错。既然没错,为什么要违心地认错呢?对自己认定的事,就得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如今,背水一战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可一想到刚才出门时额吉充满怜爱与不舍的目光,想起额吉伫立在门前的瘦小的身影,布日固德立刻感到揪心的痛楚。他知道两位老人得知他又要去上访,该是怎样的担忧啊……到底该如何抉择?阿布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先辈们不畏惧几十万沙俄的围追堵截,不惜以付出十多万生命的代价,克服千难万险才回归祖国,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摆脱寄人篱下的悲惨命运,将自己的灵魂安放在世代居住的家园。”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能患得患失,优柔寡断。“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自从那次被阿布提醒后,这句入党誓词就刀刻斧凿般深深刻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了。他知道,灵魂的升华与堕落,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面对傲岸不屈的胡杨王,一股豪气渐渐从心底升腾。他虔诚地给胡杨王行了个军礼,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