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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后的吴毓秀,由于掌握大量关于煤矿的资源信息和人脉,成了许多煤老板巴结的对象。一次,一位居住于首府的煤老板请他和几个有关单位的领导一起游玩。在首府集合的时候,煤老板在首府最高档的酒店为他们接风洗尘。酒足饭饱之余,又安排到号称首府第一座的“紫罗兰”夜总会唱歌。凡到这里唱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少不了请“紫罗兰”的头牌小姐谢雪儿陪酒。
进夜总会之前,煤老板就给他们介绍过,这位号称“紫罗兰”头牌的谢雪儿,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她身材修长婀娜,跳得一手好肚皮舞,唱歌可以用中、英、俄三种语言。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据说她是个中俄混血儿,老家在哈尔滨,不知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沦落到夜总会当了陪酒女郎。据称到了这种地步,也始终坚守一条底线:卖艺不卖身。
煤老板的话勾起吴毓秀强烈的好奇心。当今这个处处被铜臭浸染的社会,竟然还有“秦淮八艳”那样的清流存在?说实话,自从与阚兰英彻底断绝了那种藕断丝连的关系,他没少出入风月场所,那里的女郎无一例外地艳俗无比,哪个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傍大款呀,一上场就嗲声嗲气,主动投怀送抱。他倒要好好见识一下,这个谢雪儿到底是个怎样的奇葩女子。
谢雪儿确实没让吴毓秀失望,那头卡其色的头发和明显区别于东方人的面部特征,配上修长的大高个与苗条得恰到好处的身材,让他立刻想起一个词来,“秀色可餐”。从谢雪儿落落大方的举止就可以看出来,确实是不同于一般媚俗女子的存在。
吴毓秀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人。那天他保持着一贯的不卑不亢,反倒以这种姿态博得了谢雪儿的好感——他从谢雪儿流盼的眼神和对他明显区别于其他人的热情中,及时捕捉到了这点,这足以令他怦然心动。但他毕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啊,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都算不得上品。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紫罗兰”大堂经理亲手交给谢雪儿一份请柬,上面写得很简洁:“恭请谢雪儿女士,于某日中午十二点到某酒店赴宴,请务必光临。”落款是一位老朋友。谢雪儿实在想不出是哪位“老朋友”,会在那样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请他赴宴。
当服务员引导谢雪儿上楼并打开玫瑰厅的刹那间,一下惊呆了,朦胧的粉红色灯光映照着梦幻般的流雾,在偌大的雅间弥漫,整个餐厅充满温馨浪漫的气息,舒缓的生日歌也随即响起;餐厅中央大圆桌前面,摆着一个一米多高的五层大蛋糕;蛋糕后面朦胧的灯光映照下,一个男人正恭候在蛋糕后面,用满含柔情的眼神看着门口的谢雪儿。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主办人的良苦用心。直到此时,谢雪儿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啊。
谢雪儿被施了魔法般定格在餐厅门口,嘴张成了O型——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人竟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位煤老板!虽然当时那一面令她印象深刻,但因为她接待过的领导和老板实在太多了,几乎快要将他淡忘了。可此刻……直到多年后,谢雪儿都无法准确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岂止是惊愕啊。
吴毓秀缓步来到谢雪儿面前,轻轻对着依然呆若木鸡的她说了一句,“雪儿女士,请!”随即轻轻挽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则机械地跟着吴毓秀,亦步亦趋向餐厅中央走去。两人到了蛋糕面前,吴毓秀随即点燃了蜡烛,然后提醒谢雪儿,“许愿吧。”
谢雪儿没有许愿,而是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吴毓秀,嘴唇颤抖地傻乎乎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吴毓秀轻松地笑了笑,“这……要紧吗?”
看着面前蛋糕顶端的那个大大的粉红色“心”,看着满大厅流光溢彩、温馨浪漫的灯光,看着袅袅蒸腾的梦幻一般的流雾,再看看面前穿着儒雅的吴毓秀,谢雪儿百感交集,霎时泪流满面……
那晚,谢雪儿毫无悬念地突破了坚守至今的底线。也是从那晚起,辞去了“紫罗兰”夜总会的工作。几个月后,一家名为“香雪”的冷饮公司在首府隆重开业,公司董事长兼经理就是谢雪儿。
2
回家的路上,布日固德看到令他无比震撼的一幕——前方不远处,十几峰骆驼围在一起,不时昂起头颅,发出“嗷,嗷”的悲哀的嘶吼。有的骆驼还用宽厚的驼掌刨着地皮。布日固德连忙策马近前,原来驼群围着一具骆驼的尸体。布日固德勒紧缰绳,枣骝马昂起头“咴咴”地嘶鸣一声,才不情愿地刹住蹄步。
这群骆驼的膘情都不好,峰子大多瘪塌塌的,毛色灰暗无光。死去的骆驼更是瘦骨嶙峋,似乎只剩了一副骨架。骆驼忍饥耐渴的程度堪比植物中的仙人掌,一次吃饱喝足可以大半个月不吃不喝。尤其是驼峰饱满的时候,忍耐力更是惊人。如今被摧残成这样,足见挣扎在这样的饥饿状态已经很久了,不然也不会瘦到这般光景。此刻,这群骆驼无疑是在悲痛地与它们死去的同伴告别。那嘶鸣声与其说是在倾诉失去同伴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生存的艰难而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料峭的春风一阵紧似一阵。望着西天如血的残阳,布日固德心中无比悲愤,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和着呜咽的风声,驼群一声声悲怆的嘶鸣如同草原鼢鼠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啃噬着布日固德的心灵,令他的灵魂一阵颤栗。这哪里是驼群的嘶鸣,分明是鸿嘎鲁淖尔绝望的呐喊,是青格里草原悲愤的倾诉,是草原上所有生灵悲哀的哭泣啊!布日固德不但为眼前这群骆驼的命运担忧,更为青格里草原的未来担忧!这里似乎成了广袤大地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懑,“啊……啊……我只是想为青格里草原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啊……”这句发自一颗孤独的灵魂的呐喊,最终只在喉咙里滚动,只发出几声声嘶力竭的野兽般的嚎叫。一阵歇斯底里的发泄,他颓然垂下了头。谁能听懂呢?狂风吗?戈壁吗?还是眼前这群骆驼?
确实听懂了。一峰老驼缓缓扭头看了布日固德一眼,然后受了感染似的和着他的嚎叫,更加洪亮地昂头悲嚎起来,“嗷——”
自担任嘎查党支部书记以来,这条路记不清走过多少趟了。他忧心忡忡地望着西天边那轮沉沉暮日,听着耳边呜咽的风声,感慨万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昔日雄浑的大漠如今更加雄浑,可鸿嘎鲁淖尔却早已干涸成广袤草原上一块醒目的瘢痕,向人们展示着如同皮肤失去水分的老人一般行将就木的模样,并且还被芒硝厂开肠破肚,肆意凌辱。他的命运与草原的命运何其相似啊,失去了“水分”的滋养,正逐渐走向枯萎,尤其是他的政治生命。离他被留党察看期满的日子屈指可数,最终的结果不言自明,怎么办?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当初在部队上,他也是满怀一腔理想和抱负的呀,曾梦想成为一名军旅作家。就因为这一转身,他的人生竟变得如此荒诞,不但博勒跟他离了婚,作家梦也变得越来越渺茫了。
布日固德最后望了一眼仍在痛苦悲鸣的驼群,扭头策马向前飞奔。路过芒硝厂,远望鸿嘎鲁淖尔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碱硝,望着芒硝厂工人影影绰绰忙碌的身影,心情异常沉重。乌龙河上游陆续修建的水利枢纽工程,完全切断了鸿嘎鲁淖尔的水脉。几年嘎查支部书记的经历,令他身心俱疲,刚从部队回来时那种四射的激情与活力,被草原上肆虐的风沙和日渐强化的无望情绪,几乎消耗殆尽。
那次拘留期满,博勒向他提出了离婚。他权衡再三,当即答应了。他能理解博勒,她也是个普通人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博勒与他结婚的十多年间,一直聚少离多,十多年的相思,十多年的苦苦期盼,就是盼着某一天能随军。可眼看就要梦想成真了,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希望被草原的沙尘暴瞬间击打得支离破碎。他不但解甲归田,还干起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这样的落差实在太大了。这且不说,回来后的这几年,他一门心思扑在嘎查的工作上,很少腾出精力关心关心博勒,直到被拘留。
与博勒离婚后,布日固德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甚至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当时在阿布的激将下,头脑一热就做出了退伍的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不!他很快便否定了,他的选择没错,他是一名军人,“军人的风骨就是面对死亡也不会退缩”;他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党员的使命就是“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的利益牺牲一切”!草原的兴衰是生活在这里的牧人们生死攸关的现实困境,他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而退缩当逃兵!当时退伍的时候,就连部队首长也对他回援家乡的行为大加赞赏,这足以证明他的决定没错!
随着“留党察看”期限的迫近,那颗焦虑的心又躁动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