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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毅(默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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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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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连载

第二十八章 哭泣的草原

从蒙古包出来,索翔云和阿尔斯楞都喝得微醺了。虽然一眼望去是一马平川的戈壁滩,但因为道路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子儿,还有水流冲刷形成的沟沟坎坎,车子行驶起来还是颠簸得很厉害,仿佛一叶扁舟在波峰浪谷间飘荡。阿尔斯楞没有减缓速度,甚至开得越来越快了。索翔云叮嘱他慢些,毕竟喝了酒啊。阿尔斯楞满不在乎,“草原上行车不就这样的嘛,不怕违反交通规则,也不用担心翻车,恣意横行,洒脱不羁,这样才够刺激嘛。”

索翔云就讥笑他,“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啊,寻求刺激。”

阿尔斯楞则反唇相讥,“哈哈,老兄,才四十出头就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来?这个时期是人一生中最具活力的黄金时期,精力旺盛,社会经验丰富,是真正从成熟走向收获的季节。”

索翔云一时没有回应阿尔斯楞。其实他的话音一落,就意识到这句话多么不合时宜。之所以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一定与自己被“发配”的心境有关。这段时间,他心里疙疙瘩瘩,像有一团棉絮堵在那里,始终过不去这道坎;另一方面,从莫日根阿爸的蒙古包出来,一直惦记着刚才他们提到的有关其木德道尔吉的话题。他从阿尔斯楞和莫日根的语气中,能听出关于其木德道尔吉的话题很严肃,甚至很沉重,沉重到两人都刻意回避而不忍去触碰。本来从蒙古包出来,他想跟阿尔斯楞继续探讨,但看到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就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境了,一切答案到了其木德道尔吉家自然就揭晓了。

阿尔斯楞见索翔云一时没回应,就没话找话,“你觉得像什么?”

“哦?什么像什么?你在打哑谜嘛。”索翔云一时没回过味儿来。阿尔斯楞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索翔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哈哈,”阿尔斯楞扭头看了索翔云一眼,爽朗地大笑起来,“我说的是我们这段行程,像不像我们的人生?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布满崎岖坎坷;有时候像在顺风顺水的坦途中接受阳光温柔的抚慰,有时候又像在汹涌澎湃的波涛中经受暴风骤雨的洗礼;常常会遇到上坡时的艰难,却也充满挑战与追求的快意;也会有下坡时的顺溜,却需要承受无奈的沮丧与失落,甚至难言的苦涩;表面看似平淡无奇,背后则往往潜藏着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惊险历程。人生的快乐或痛苦,就在这种起起伏伏的刺激中都体验过了。”

虽然索翔云没弄明白阿尔斯楞说这番话的用意,但觉得这样的比喻很有趣,于是打趣道,“哈哈,我们的摔跤队长什么时候修炼成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了。”此时,他们行进在一条没有明显边际的砂砾路上,左边的戈壁滩呈半沙漠状态,渐次向遭受干旱蹂躏的草原过渡,胡杨树呈现零星的小群落的分布状态;偶尔有低矮的灌木、沙蒿、沙打旺、骆驼刺等耐旱植物,零星点缀着这片近乎于不毛之地的荒漠;荒漠中间或有一些农田的痕迹,但绝大多数已成撂荒状态;右边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渐渐隆起的时断时续的沙丘。阿尔斯楞的话无疑又勾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他被调往这里,究竟意味着上坡还是下坡?他该如何审视并定义自己这次非同寻常的工作调动?上坡虽然艰难,却是人心所向,节节攀升;下坡虽然顺溜,却一步步滑向人生的低谷。在人生的旅途中,是没人愿意走顺溜的下坡路的,正像阿尔斯楞说的,需要承受无奈的沮丧、失落与难言的苦涩。

“可惜布日固德大哥……无法体验这些了。”阿尔斯楞忽然一反常态,收敛起笑容,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哦?布日固德是谁?”

“哦,其木德道尔吉的儿子。”阿尔斯楞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无法倾吐。

“哦?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故事?”索翔云知道阿尔斯楞的话很不寻常,于是充满期待地问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故事。两代军人接力防沙治沙,试图恢复草原植被,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无私奉献给了这片草原。”

“哦?这是一对怎样的父子啊?”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他们家。”此刻的阿尔斯楞已经完全收敛了刚才的洒脱随性,语速放缓,神色凝重地开始讲述关于其木德道尔吉和布日固德父子的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从部队回来的其木德道尔吉,担任了查汗那拉苏牧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旗里本来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工作。但当他听到家乡父老对他的倾诉,看到草原开始退化的现状,就主动请缨担任了查汗那拉苏牧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决心带领牧民改变家乡的面貌,恢复草原往日的生机。他们牧业大队所辖的牧区地理分布情况比较复杂,有草原绿洲,有沙漠、半沙漠,有戈壁滩,一直延伸至鸿嘎鲁淖尔。那时,由于响应上级号召,无计划开荒种地,对草场造成严重破坏,牧区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在风沙的侵袭下,逐渐出现了严重的沙化现象。加之牧区片面追求牲畜的出栏率,导致草场的载畜量毫无节制地不断增加,草场植被遭受严重破坏,逐渐向荒漠化状态退化。而上游的乌龙河流域为了促进工农业发展,最大限度地利用水资源,相继修建了几座水利枢纽工程,导致青格里河从最初丰水期的水流量逐渐减少,最终彻底断流。鸿嘎鲁淖尔失去水源的补充,迅速萎缩,直到曾经浩浩淼淼的鸿嘎鲁淖尔完全干涸。这样一来,更使草场植被的自我修复能力如雪上加霜。

“面对生产环境的日益恶化与生存困境的逐步显露,其木德道尔吉开始思考如何带领牧民改变现状,走出困境。他一方面组织牧民在沙漠边缘与半沙漠地带栽植骆驼刺、梭梭、沙蒿、沙打旺等耐旱沙生植物,来达到固沙的目的,以期阻挡风沙的侵袭与蚕食,一方面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这里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期待通过上级与邻省协调,解决鸿嘎鲁淖尔的补水问题。可那时强调全国一盘棋,这里的经济发展条件与上游地区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未能引起上级的足够重视。仅仅一年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毫无例外地波及到了这里,许多年轻的牧民不可避免地迷失在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中。其木德道尔吉的宏伟计划只能被迫搁浅,让位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

“其木德道尔吉是当年东归的土尔扈特人的后裔,土尔扈特民族倔强、刚毅的血性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时他虽然还不满三十岁,却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狂热。多年部队生活的锤炼,让他对形势的判断与现实的观照,比一般年轻人多了许多冷静和理性,对牧人生存环境的恶化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他曾计划打井抗旱,但因为资金问题无法解决不得不放弃。虽然那时名义上他依然担任牧业大队的支部书记,却早已‘靠边站’了,对集体财务失去了支配权。那时上级号召‘以粮为纲’,所有集体资金多被用于垦荒种田,可以利用的有限的水资源都被优先用于农业生产。后来的实践证明,许多开垦出来的荒地由于无法满足需水量,不但未能获得预期的收获,反而对草原植被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大大加速了草原生态环境的恶化。同时,因为头两年栽植的沙生植物不是被风沙掩埋,就是被旱死,几乎全军覆没,牧民们因此失去了植树防沙的热情。即使在这样的压力下,其木德道尔吉依然没有放弃。每到植树季节,自己一个人牵着几峰骆驼,从十几里外驮水,继续按部就班与风沙抗争。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其木德道尔吉已经坚持与风沙抗争了近三十年了。虽然经他亲手栽植的植物成活率还不足百分之十,却摸索积累了一套经验,让他看到了坚持下去的希望。这期间,牧区也实行了改革,牧场都划分到牧民手里。虽然那时他还继续担任改制后的查汗那拉苏嘎查支部书记,但因为牧民各自为政,光靠他一己之力,更难以组织起抗沙治沙的队伍了,好像抗击风沙、恢复植被成了他一个人的事。上级在他的努力下,也曾拨专款组织旗直单位义务植了几次树,但形式大于实际,一阵风过后,实际的效果却差强人意。

“其时其木德道尔吉还不到六十岁。由于常年餐风宿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累,一次次收效甚微的付出,使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就在儿子布日固德回家探亲的时候,他动员儿子退伍回乡,接替他继续与肆虐的风沙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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