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仅仅几天时间就有死了作诗的心,说明香菱的付出的确太多,满心想有成果)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表面上言浓密的云雾终究难以遮盖纯净皎洁的月光,实则暗示象香菱这样才情横溢的女子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影自娟娟魄自寒】(既写月,又犹如香菱姣好的容貌中深藏着一颗凄凉又寥落的苦心)。【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妇人们在月夜中的捣衣声传到千里之外,愁绪也到千里之外;五更时分鸡都啼鸣了,仍辗转反侧,心思像那天上的弯月一样残缺不全)。【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不光一个人对月忧愁,江上旅行的游人、家中楼上的妇人都在笛声与月色中想念对方)。【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很俏皮的一句问话,让不能团圆的嫦娥回答这无法回答的问题,也算给自己找一点解脱)。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纹李绮到来以这种方式切入,毫不拖泥带水)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邢大舅是邢夫人的弟弟,无赖之人。她兄嫂没有和她蛮缠,倒是个老实人,这就叫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倘若都写成一个样就乏味了),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宝琴的婚事存在重大疑问。为何要送她进京发嫁?女方还追着男方吗),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邢岫烟家估计没有什么礼物,想想她及她父母此时此刻情何以堪),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不单是她,任何人都会有此感叹。若换一种思想,他们都是来投亲的,与自己一样,不就坦然了嘛)。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是不同的表述方法罢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水葱儿”是美女的代名词,在书中不止一次提及了。烧糊了的卷子是丑女的代名词)。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她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得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得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个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是十月十六吗?那样香菱进大观园才两天),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她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探春一出口就是管家的料,想问题周到全面,没有一丝遗漏)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她们】(探春明理,知道薛宝琴会住下,邢岫烟、李绮、李纹有可能不会住在大观园,后面她们三人虽然都住下了,但她们住下的缘由印证了探春的判断),也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胡涂心肠,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贾母的话耐人寻味:“也不必家去了”——因为别人没有走,你也不必走了,不是单为了留你;“住几天逛逛再去”——明显不是长留的意思。总的语气就像是礼节性地让一下,谁知就黏上了。和宝琴的待遇天壤之别)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凤姐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不管什么事,凤姐都能考虑个通透。“不便另设一处”,那是要安排婆子丫鬟的,得一大堆开销。“性情不一”,岫烟受别人气也不好,别人受她气也不好,只有迎春又懦弱又是贾赦的女儿,不管将来如何凤姐都可摆脱全部责任)。【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月例送一分与岫烟】(对邢岫烟的月例银子抠得严,必在园里住到一个月才行)。【凤姐儿冷眼掂掇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凤姐总算有值得夸赞的一面了。这是凤姐性格的一个重要补充,让凤姐形象更加丰满)。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她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来的四个女孩子都在大观园住下了,但她们住下来的原因和想法各不相同。宝琴是贾母当孙女养着的;岫烟是巴不得住下,被贾母礼节性地那么一让就住下了;李纹、李绮是不想住却被硬留下来的。这里有李纨的面子。这样写符合生活真实,更符合故事情节丰富多样性原则)。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这是故意设计这么一次迁任,好让湘云来大观园住下)。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她住】(史湘云与邢岫烟的待遇完全不同。湘云能单独一处却坚决不肯,岫烟则能留下来都很艰难。这一方面因为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另一方面因为贾母不喜欢邢夫人)。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按前面几回的推断,他们大概都在十二三岁左右。有人说《红楼梦》亦真亦幻,不可牵强,但我还是认为时间线索明明白白,不出现这些失误更好。况且,后面的时间线索仍然明晰,根据宝玉19岁出家反推她们还是十二三岁。可惜竟没有香菱。凤姐年龄也20多了),【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为后面宝玉过生日、王夫人撵逐蕙香做了铺垫),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一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娘、丫鬟也不能细细分析,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嗦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湘云与宝钗的区别在这里得以展现:宝钗有封建家长似的煞气,所以香菱不敢靠近她;湘云则直爽、热情、平等待人,香菱与她接触没有压迫感)。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宝钗反复兜售她这个理论,她咋就不想想自己为什么可以读书写诗却反感别人呢)。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借此表露出曹公的诗学审美情趣)。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宝钗似有微微的醋意)。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太太屋里的也就赵姨娘、周姨娘、彩霞、彩云等人,湘云和她们的交往不会多于袭人平儿等,袭人平儿都不说这样的话唯独湘云说,心直口快得简直成了傻子)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显然,宝钗也承认湘云的观点);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总想和宝钗好,常替宝钗挖苦打击黛玉,但宝钗看她太心直口快,怕某一天暴露了她的隐私,就不愿意当湘云的姐姐。趁此机会,宝钗让湘云当宝琴的姐姐,好推掉这个定时炸弹,但湘云并没有接茬,她再傻也有自己的主见)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贾母是想把宝琴给了宝玉,因为她看黛玉体弱,思想又不太符合“礼”的要求,宝钗太老成,心思重,所以她就看上宝琴了。贾母曾经说过只要人好,模样好,家里穷点儿没啥。宝琴就是贾母最理想的人选)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宝钗明显嫉妒她的妹妹了)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得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她的那嘴有什么实据!”】(湘云是心里有话藏不住,宝钗都不愿接近她,她还在替宝钗出力,挖苦黛玉。琥珀是十足的傻气,宝钗老成得不像十几岁的孩子)。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此段两次提到宝玉“不解”“纳罕”,都是因为黛玉与宝钗的那次谈心他不知道,可见曹公是想表现黛玉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即她认识到看闲书的危害性,在个性解放的道路上稍微有点儿放慢了脚步,向宝钗走进了一步。对于十二三的孩子来说有这种变化更显得真实。只有宝玉一直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既定方向向前走。当然,宝钗也坚守她的冷酷、守旧的思想没发生变化。这个插曲还能表现出黛玉单纯、心怀坦荡,本来与宝钗有芥蒂,稍加影响,芥蒂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