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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说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这是凤姐的气势，她要把自己的放在最上头，哪怕李纨比她还尊贵些）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
凤姐儿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由凤姐说出这句话，不仅是对当时天气的真实写照，也隐喻了贾府未来的命运。凤姐深知贾府表面繁荣背后的种种问题和危机，言由心生，说出了这句话，表达了对贾府未来的忧虑和不安），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联诗共有1100余字，都是五言句式，意思还不大明白，按说是很枯燥的，但读起来却没这个感觉，什么原因呢？原来，曹公在记叙过程中不断变换形式，让读者总有新鲜感。前23句是按部就班铺排下来的，刚刚感到冗长，就来了个小插曲——李纨热酒去了。随后湘云、宝琴增加了动作——站起来联句；又加上了各人的心理活动，这时候争强斗胜之意渐浓；再后来加上场面描写，把观众的表现、对湘云等人的评价添加上来，让比赛现场的趣味性跃然纸上。这样争抢一段时间后，她们又打破规矩一人只联一句，把湘云乐得弯下了腰。这里面主要是湘云、宝琴、黛玉在联句，偶尔穿插宝钗、邢岫烟、宝玉的几句诗，人物变换、场景变换、规矩变换等等一切因素结合在一起，在读者的大脑中浮现出生动的仕女游乐图），
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香菱道：匝地惜琼瑶。】（像琼瑶一样洁白的雪入泥匝地，令人怜惜）
【有意荣枯草，探春道：无心饰萎苕。】（雪为枯萎的草根提供水分，让它再次繁荣，却无心为高高翘起的苕子装饰）
【价高村酿熟，李绮道：年稔府粱饶。】（因为这雪，让粮食丰收，村村落落间酿的酒散发着酒香，官府的仓库粮食堆满了。李纨联这句，与她的心境有关。她仅存的希望就是贾兰将来能考取功名，成为关心民瘼的好官吏）
【葭动灰飞管】（葭：[jiā] 1.初生的芦苇。古代用芦苇灰测量冬至时刻的特有方法：在用布幔密封的房间内放好测量用的律管，在律管两端堵上芦苇灰，等到冬至时刻，阳气就会生长，将灰吹得飞起来），李纹道：【阳回斗转杓。】（杓：[sháo]同「勺」。冬至这一天北斗星的勺柄指向正北。随着白天开始变长，夜晚开始变短，北斗星的勺柄开始逐渐向东移。两句意思是今天是冬至了，白昼开始长了，阳回大地了）
【寒山已失翠，岫烟道：冻浦不闻潮。】（远山覆雪，近海冰封）
【易挂疏枝柳，湘云道：难堆破叶蕉。】（在没有叶子的柳枝容易形成冰挂，在芭蕉叶上却难以堆积——承受不了）
【麝煤融宝鼎，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含有麝香的熏香在珍贵的香炉里，丝罗的衣袖还挽着金色的貂皮）
【光夺窗前镜，黛玉道：香粘壁上椒。】（雪映射的光比镜子还明亮；雪本不香，因为飞粘椒墙，也有了香味）
【斜风仍故故，宝玉道：清梦转聊聊。】（因为冷风频吹，所以清梦难成）
【何处梅花笛？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那风声就像是笛声，又像箫发出来）
【鳌愁坤轴陷】（大雪覆压，使撑起天空的鳌担心地陷），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龙斗阵云销。】（玉龙战罢，阵云消散，雪霁天晴）
【野岸回孤棹】（一叶孤舟正驶回荒郊的河岸），宝琴也站起道：【吟鞭指灞桥。】（把视线投向风雪边关）
【赐裘怜抚戍】（赐给皮袄，爱怜那些戍守边疆的将士），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她敏捷，都看她扬眉挺身的说道：【加絮念征徭。】（给棉袄里增加棉絮，为了那些出门在外的役夫。以上三句抱琴、湘云能想到戍卒和徭役人员，难能可贵）
【坳垤审夷险】（[ào dié]高低不平的地方查看安全不安全），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枝柯怕动摇。】（枝头上堆满积雪，不敢动它）
【皑皑轻趁步】（晶莹的雪花轻盈地追逐着美人的脚步），黛玉忙联道：【翦翦舞随腰。】（过去以“风回雪舞”写女子的步态，这里反用美人的舞态来渲染风回雪舞的韵致）
【煮芋成新赏】（雪天煮芋，别有一番风味），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撒盐是旧谣。】（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是过去的说法了）
【苇蓑犹泊钓】（芦苇泽边犹有蓑衣垂钓），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林斧不闻樵。】（山林之中不闻砍柴的斧声）
【伏象千峰凸，湘云忙联道：盘蛇一径遥。】（大雪封山，千峰都像趴着大象；山径弯曲，像蛇蜿蜒天边）
【花缘经冷结】（雪花本因寒冷凝结），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色岂畏霜凋。】（雪色更与冰霜相伴）
【深院惊寒雀】（麻雀在院子里惊叫），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联道：【空山泣老鸮。】（猫头鹰在空山悲鸣）
【阶墀随上下】（台阶被雪填满，形成一顺坡），湘云忙丢了茶杯，忙联道：【池水任浮漂。】（雪花落入水中，任其漂浮）
【照耀临清晓，黛玉联道：缤纷入永宵。】（雪光照耀，堪与晓光争辉；纷纷扬扬，持续整个冬夜）
【诚忘三尺冷，湘云忙笑联道：瑞释九重焦。】（站在厚厚的瑞雪中忘了寒冷，居九重宫中因来年丰收也不再焦虑）
【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联道：狂游客喜招。】（高士闭门僵卧，有谁来探问？豪士扫径迎宾，共做寒暖之会）
【天机断缟带，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这雪像天上的织布机织就的布片撒落了一样，也像海上鲛人丢失的冰绡飞舞）
林黛玉不容她道出，接着便道：【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台榭因雪而寂寞无人，不免有兴废之叹；居于陋巷箪食瓢饮之人更怀念这冰清玉洁的生活）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冰渐沸，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大雪没过扫帚，僧人还奋力清扫；琴指屋檐上风铃，被冰包裹，引来小孩儿敲打）
湘云笑得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石楼闲睡鹤，黛玉笑得捂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鹤无处可去，就无聊地睡了；猫也躲在毯子上躺着，不再动弹）
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银河翻出浪涛，月窟被吞没；赤城落下大雪，天台也被掩埋。霞城指赤城山，赤标指赤城山的标志——天台山）
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梅花鹤雪都能咀嚼，沁人心脾；雪花漂落在竹林上，正好可以调琴弹唱）
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因在雪中贪玩，打湿了绣有鸳鸯的衣带，冻结了翠羽做的发饰）
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风停了，雪仍然飘飘洒洒；没有雨，水气也连绵不断）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她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探春在这方面不去争抢，有自知之明），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最后在颂圣）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李纨与妙玉在书中几乎没什么交集，为啥讨厌她？原因不外乎有下面两点：一、妙玉狂傲，说宝玉家没有她那茶杯，说黛玉喝不出梅花上的雪水，这些虽然没有面对李纨，不排除生活的其它场景她们偶尔擦过肩，冲撞一下也是有的；二、妙玉名为出家人，实则尘心未泯，在人前人后的作态尤其与宝玉的暧昧往来和李纨枯树一样的守寡心态完全不一致，李纨以封建思想忠实信徒的观点看妙玉肯定不合拍）。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是汉大心直，黛玉是心疼爱恋，她们的做法一样，但心态却不同）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李纨先让人跟着，那是她职责所在，怕宝玉有什么闪失，就像刚才宝玉吃生肉要把他送到贾母处随便吃一样，她以不担责为原则。后来点头说“是”那是她想起了妙玉的为人，与黛玉的看法不谋而合）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这两个字若换一种说法更好）：“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嘻嘻的捧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精神费在哪里呢？妙玉故意在设辞刁难宝玉，以达到与宝玉多说几句话、多交流思想的目的，那些内容都隐藏了，但可以尽情想象。想多交流的原因是妙玉并不是真心出家的人，她很想与宝玉这样优秀的男子建立男女关系，这从栊翠庵品梅花雪水那回的内容就能看出来。为了和宝玉接触，不惜冷淡贾母，把宝钗和黛玉喊进内屋喝体己茶，目的就是带进宝玉来。其间她把自己常用的绿玉斗杯给宝玉喝水，联系刘姥姥喝了一口水就不要了的成窑杯，妙玉对宝玉的暧昧表现多么明显啊）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暖酒来，众丫鬟走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这枝梅花疏密有致，姿态飘逸，颜色艳丽，香气怡人。曹公详细描写梅花，就是间接暗示妙玉的思想：对花如此有研究，哪里还有心思诵经打坐呢。当然，也表明妙玉是极有品位的才女。他们刚才费好大功夫可能就花在挑选这枝梅花上）。【谁知】（这两个字可以删除。可能那时候的叙述习惯与现在不同吧）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桃杏都还没有开花的时候红梅就凌寒怒放了）。【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红梅若移向大庾岭，其景色就与春天很难区别了。“霞隔”句：用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与之欢宴歌舞的故事。这里是红梅，与淡色的梅花不相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红梅似燃着红烛、添加了红妆的萼绿仙子，又如喝醉了酒在跨过赤虹的白衣仙女。绿萼：即仙女萼绿华）。【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红梅的颜色不俗，也不刻意为之，在冰雪里坦然独立。作者曾借王熙凤的眼光介绍邢岫烟虽“家贫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她的诗中红梅冲寒而放，与春花难辨，虽处冰雪之中而颜色不同寻常，隐约地包含着这些意思）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醉心无恨亦成灰】（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放，脸好像被冻得流血了；等到结酸梅子时梅花凋落，无迹无踪，像灰一样，但毫无怨恨）。【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梅花原本是白的，因误吞神奇的丹药而换了骨骼，变成红花；原本是瑶池的碧桃，因偷下红尘而脱去旧形，幻为梅花）。【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江南江北桃杏开放时春色灿烂，但我不是桃杏，请穿花度柳的蜂蝶啊，你不要有幻想。李纹是李守中一个家族的，受封建思想影响很深，所以才有这样的诗句）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红梅花的枝条是稀疏的，但花是红艳的）。【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到处都是红梅怒放。余雪指白梅，落霞代表红梅。“闲庭曲槛”“流水空山”一个是近景，一个是远景，合指到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随着女子所吹的凄清的笛声，梅花也做起幽梦来了；梅花的香气使人如游仙境。槎：乘槎游仙）。【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不要因为红梅花不够艳丽而怀疑它曾是瑶台所种，暗示薛宝琴家族虽然不及以前显赫了，但贵族的身份却毋庸置疑。随着封建制度日趋衰落，当时的豪门，特别是贵族人士，在精神上也日益空虚，做诗成了一种消磨时光和精力的娱乐。他们既然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别无可写，也就只得从限题、限韵等文字技巧方面去斗智逞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