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回前总评: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滑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站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琢丧元气不少)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本是约好的,让贾琏十月份再去一次,节度使却去巡边去了,也不打个招呼。这里面应该有问题,是把做坏事的责任大部分推给了贾赦)。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现在应该是十月十四日。敢对上司撒谎,就不怕露馅吗?贾珍让贾蓉回去叫尤氏等人到清虚观打醮,贾蓉极不愿意还是亲自回家了,若让人代替怕被对质出来,有一份敬畏之心。凤姐真是胆大,她的这次谎言一定被王夫人、贾母识破,被渐渐冷落这也应该是诱因)。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话,顶梁骨走了真魂】(鲍二家的要么是为尤二姐担心,要么是怕自己受到牵连,平心而论,应该是两者皆有,毕竟,二姐善待下人,她对二姐应该有感情了),忙飞跑进,内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贾琏纳尤二姐时是素装,现在凤姐又是素装,应该是娶妾的礼仪吧。此时把凤姐的外貌描绘了一下,似乎表现了在长相上凤姐不服气的心理)。【周瑞家的、旺儿家的二人搀入院来】(两人一搀,就显示出高贵在身份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迎,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服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作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未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凤姐一番甜言蜜语共分五个部分,层层递进,像一张巨网一样罩在那里,谁碰上了都难以逃脱。第一层:平时劝谏二爷只是劝他不可眠花宿柳,不是禁止他娶二房这样正当的事,让她有冤无处诉;第二层:怕二爷不乐,才在他走后悄悄接你回家;第三层:你若不回家,我不好看,二爷的名声也不好,我的名节全在你身上;第四层:下人的传言不足信,不然,上头三层公婆如何容得下我;第五层:二爷娶了你对我来说则是幸事,让那些人看了都闭上口。最后还撒泼似的说你要不回去我便也留下相陪。凤姐的奸诈技巧在这段话里演绎得淋漓尽致。“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凤姐不信神佛,这里等于说在神否面前赌瞎咒,不想就被神佛惩罚了,财产荡尽,寿命奇短)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她打扮不俗,举止品貌不凡,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她了!妹子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凤姐说句话就起身,还强调是“咱们”的丫头,装的可真像)。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之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
【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她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会,竟把凤姐认为知己】(二姐不是不明理,只是本性太好,又以己度人,认为人家也好。她能知道“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就说明她不傻)。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尤二姐倾心吐胆到何种地步,这句话说明了问题)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她:“【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已经露出狰狞面目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她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一个“死”字道出凤姐的蛇蝎心肠来,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咬牙切齿的)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况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了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把李纨也算计了,国孝家孝在身,敢行嫁娶之事,倘若露馅,罪责不小,先让李纨抵挡一阵子。那李纨也是榆木疙瘩之人,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上套了)。【凤姐又变法将她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她使唤】(这是凤姐摆布二姐的开端。如果是三姐,一定能明白换掉丫鬟的严重性,此时力争,大不了还出去,会给凤姐当头一击,她以后摆布也不会为所欲为)。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这是凤姐的软肋,她不敢让二姐走失,否则,她交不掉差)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她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
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因事命名,善姐不善)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她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通过善姐的口把凤姐一天的工作梳理了一遍,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总体是不错的。凤姐是个能人,这里就是明证)【一席话说得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二姐此时若痛快一击,把善姐劈头盖脸痛打一顿,凤姐就会对她客气些)。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与她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她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她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凤姐这是两面三刀的做法,何不顺势一说,能要了命?先时看二姐太善良,先在看她实在是太懦弱)尤氏见他这般的好心,想道:“既有她,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她们遮掩。】(不光懦弱,而且愚钝,竟看不出这是凤姐的指使。还替她们遮掩,太可笑了。曹公刻画的人物能让读者替人物着急,恨不得跳进书中给她出主意,说明他的手法极其高明)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尤二姐也应是19岁,因为他们指腹为婚),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上文说是20两,有矛盾),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一点最能诠释“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句话的意思。凤姐只知道她能左右这场官司,不过是花几个钱而已,这钱还能从贾珍那里找补回来,却不知一旦立了案,那就留有案底,倘若将来倒查那是抹不掉的痕迹。她没上过学,目光短浅,简直就是个傻子的行为。后来被抄家这就是最直接的罪证之一)。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得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她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