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甄宝玉家在京城也有房产,且很豪华,十年之间闲置着,这就是贵族生活)。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她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特别说明“不作辞”,说明她们心情不太愉快,原因可能就是太妃要给这位三姑娘说个小王爷作丈夫没成功),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这日”二字可以是几天,也可以是很多天,这里应该是几天。首先,湘云病还没有全好,时间不会很长,其次,下文有赵姨娘“出去给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赵国基死了在家停灵也不会太长),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zhǐ,做针线,刺绣),便来问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她穿著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著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她身上摸了一摸,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看来有人开始议论宝玉与女孩子之间的事了,“那起混账行子们”应该是利益冲突方赵姨娘等)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至少俩小时,五脏六腑恐怕都碎了),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在雪雁心中宝玉居然是残疾人,毫无思想情感啊,就是个傻子。她怎么能和黛玉处得来呢)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她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她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她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她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直接写雪雁的次数不多,这处很关键,别看她没啥思想,但在关系到个人利益上毫不含糊,头脑转得飞快。上面她说宝玉是残疾人也是重要的细节,说明她的思想境界低)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她,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她这会子就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紫鹃求证了赵姨娘已经离去,与下文呼应)。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她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她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书不熟读,这几句话就不容易明白意思。解释一下:前两天宝玉在黛玉房里正想说燕窝,赵姨娘从探春处回来顺便去问候黛玉,宝玉就停住了。我才听见她不在家——这句指雪雁刚刚说赵姨娘去赵国基守送灵去了)【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她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正要告诉她的,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宝玉对黛玉的关心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而且还不自夸。“虽不便和太太要”,隐含了王夫人对黛玉的态度)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紫鹃刚才提到燕窝的事是想让宝玉的心思转移,不再哭哭啼啼的了。这里又顺便用一句话试探宝玉的心,特别自然)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哪个家去?”】(庚辰双行夹批:这句不成话,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情滋味)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她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红楼梦》的人物语言长短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前面有凤姐一千多字的反思,有宝钗的长篇大论,这里是紫鹃的一段对白,篇幅虽然稍微短小一些,也包含了几层意思:林家也有族人,在这里住只是短期行为,家里很快就会来接,林姑娘自己也做打算了。环环相扣,不由人不相信。这表现了紫鹃的聪明才智,结合下文,也表现了她对黛玉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袭人服侍谁也对谁都忠诚,但她是有私心的,自己想趁势而上,紫鹃却没有这个心,这是她的可贵之处)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紫鹃好机灵,和宝玉坐的那么近,怕被人议论就扯这么一个谎。她又缺乏必要的观察能力,人家都炸了一个焦雷了她还没感觉)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呆呆的、热汗、紫胀、眼珠直、津液流,再加拉他的动作,一具僵尸形象便跃然纸上)。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看来李嬷嬷被撵以后还是常走动的)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她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李嬷嬷是个不识相、倚老卖老、心无成算、令人生厌的人物。宝玉讨厌她讨厌得什么似的,他还等着拿他当靠山呢,这是她不识相的表现。专门把她喊来看看情况,一个退休的人了没看两下就自己先大哭起来,引得黛玉也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这明显就是没有成算。这些特点前文多有表述:在薛姨妈那里反复阻止宝玉喝酒,气得薛姨妈揽下责任才罢休;退休了还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没一个丫鬟不讨厌她;见了枫露茶就喝,不懂茶道白白糟蹋了东西;见了酥酪就吃,一点儿都不客气,知道酥酪是专门留给袭人吃的后还把人家糟蹋一顿,倚老卖老可恶至极。李嬷嬷也就出场这几次,一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我白操了一世心了”又说明她并不是关心宝玉,她关心的是自己未来能不能多沾一点儿宝玉的光。赵嬷嬷是贾琏的奶妈,人家和她就完全不一样,只能说曹公刻画人物的技巧特别高明)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她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短短几个字就把袭人的怒火和焦急情态展露无遗,这在以贤良著称的袭人身上仅仅有此一次)。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袭人真是慌乱急了,不然不会说“死”这个字)【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黛玉的反应如此剧烈,把内心思想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那就是宝玉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们不可能一人独生。袭人担心发生不雅之事的苗头在宝玉那头是把袭人错当成黛玉诉一番肺腑,在黛玉这边就是“抖肠搜肺、炽胃扇肝”地大嗽,这坐实了宝黛二人的爱情是双向的,袭人这边心理负担该有多沉重)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袭人只会埋怨,黛玉却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显示了二人的能力差距和心理差距。能力差距暂且不说,单说心理上她们有着天壤之别。黛玉与宝玉是志同道合的的一对情侣,他们的生命已经互相交托了,所以黛玉最关心的是宝玉身体尽快恢复正常这个结果;袭人心心念念的是借助宝玉提升她在贾府的地位,此刻地位恐怕不保,她更关心这方面的损失,倒把宝玉的安危暂时放到第二位了。就像上次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后“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一样,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健康,而是地位)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流泪的原因:一是喜极而泣;二是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宝黛二人的关系恐怕不是孩子间的嬉戏了,可能存在违“礼”的现象)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薛姨妈的劝解就是冲着上面分析的第二个原因去的,故意把严重的问题轻描淡写地点一下,三个老家伙都应该能听明白。这样,她就为自己的闺女宝钗预留了位置)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她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管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她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读了这一段,不光文章里面的人想笑,读者也想笑,因为它实在有趣。从情节上看有两大块,一是让两个人演戏:宝玉发疯,贾母配合,就在这一来一往的演戏过程中让人笑掉下巴。比如宝玉说林家的人来接她了,贾母就说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宝玉说“凭他是谁,都不许姓林”,贾母就说姓林的都打走了,谁都别说“林”字,还用请求的语气让那些“好孩子们”都听话,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二是让宝玉一个人演戏:看到自行船就乱叫,把自行船掖在被子里,还把紫鹃死拉着不放,也都是可笑的戏码。从写法上看这里主要是夸张的手法,惟其如此才能在短短的365字之中把宝玉骨子里对黛玉的深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从中隐约可见贾母对林黛玉的反感之意。“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透露出贾母的无可奈何)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紫鹃也该回避的,但此事因她而起,可能要问她若干问题,所以就不回避了,只好羞涩地低了头。王大夫每次来众女子都是回避的,这次紫鹃没走,所以王大夫不明白原因),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此段是《红楼梦》中难得的轻松戏语,由上面宝玉发疯那段内容承接而来。曹公有个特点,写非关键人物往往是集中表现一次,然后分散到其它地方再进行几次点缀,人物形象就立体起来。王太医进贾府先后四次:第一次在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给贾母看病,闲聊中透露出他的身世;第二次给晴雯看病,勇补雀金裘的时候,太医没有多余的话;这一次比较详细,主要是突出了他的迂腐;第四次是给黛玉看病,在说病理和用药方面文字较多,显示了他的医术高超。几次下来读者对他的印象就深刻了。文字内容的格调也有这个特点,轻松的相对集中,沉重的也相对集中,这里就是一个例子)。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她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服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黛玉开始搜肠刮肚地狂吐,现在不时打探消息,与宝玉疯癫结合起来,傻子都知道原因。说不疑到别事去那是碍于面子装糊涂。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她们应该洞察了一切)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宝玉对封建礼法的力量还是有点轻视了,以为故作佯狂之态就能见效,岂不知真到了决定终身的时候他连佯狂的机会都没有)。【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紫鹃辛苦而没有怨意,是因为她测试了宝玉的心,为黛玉感到高兴)。【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往后怎么好”流露出袭人对宝黛关系的担忧)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倒引得宝玉自己【伏枕而笑】(这四个字多么生动,可以想见宝玉像女孩子一样带着娇羞、因控制不住而笑得微喘的情态)。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紫鹃对黛玉的忠心唯天可鉴,试探一次已经惹下大祸,这又开始试探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她?”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她,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这几句的意思是:若定下宝琴我早就有剧烈反应了;我发誓、赌咒、砸玉,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你次次劝我,难道都是假的吗?想一想都是因为谁?)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这个誓愿也太狠了,简直就像挫骨扬灰。已经隐含了出家的念头——万物皆空,还要这臭皮囊干啥)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释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
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她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她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她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紫鹃的真情道白表面上含有私心,内里却是再一次更直接的试探,有了这次试探,宝玉的回答也就更直接了。这段也补出了黛玉与紫鹃之间的许多遗文)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听了宝玉的化灰化烟的话,若是袭人又该捂宝玉的嘴,责怪他乱说话了,紫鹃听了却毫不为意,反而暗暗筹划,这都是各为其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