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祥和全家,举全力建起的新屯村最西面的五间房子和它前面的偌大的院子,那个造型精巧的门楼儿,那朴素的没有油漆过的散发木头颜色和气味儿门窗,对于谢天祥和居住在其中的家人而言,那是家,那是一个温暖的所在,虽非安乐窝,但却是安乐的港湾。而它,在长媳钱凤英心里,那只是值不了几个钱的“茅草屋”,对此她没有丝毫的兴趣,说它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是不过分的……
这些,都在谢天祥的意料之中。但谢天祥独独没有想到的是,长媳竟说他的大院子,他的五间正房是“茅草屋”!那在长媳钱凤英眼里,公公谢天祥和他的儿女们,就是农村的一门穷亲戚!回到新屯村后,在和二女儿明月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的谢天祥禁不住濡湿了眼睛。
同样的话,谢天祥也问过三儿子明仁,那时明仁已经退役并转业回京。明仁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只是说回家有个住处即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示出明仁对于家乡的热爱和留恋,但也埋下了隐患,因为谢天祥没有想到明仁的这个模棱两可的要求而做出明晰的房产分配方案,这样,在京东县升级为城市副中心之后,在胡庄乡几乎全乡拆迁来临之际,面对一个房本可以得到四百五十万元巨额补偿款的时候,谢家爆发了以明礼和明仁为参与方的补偿款和安置房争夺大战。那时,谢天祥和李玉容夫妇已先后离世,这五间正房和偌大的院子已经被这明礼和明仁联手重建,而房本在这之前就已经过户到了明礼名下。在巨额补偿款面前,在数套拆迁安置房面前,人的本性暴露了出来。在二人拉锯式的上法庭的过程中,有两双眼睛也在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便是谢明乾和钱凤英两口子的眼睛,巨额补偿款、数套拆迁安置房,巨大利益诱惑,让那时已经八十岁的谢明乾、钱凤英也处于焦虑状态,而谢远则直接下场,和三叔明仁一道,与老叔明礼对簿公堂,直是弄得鸡飞狗跳。后来明仁患肝癌去世,那明仁媳妇则显示出了,在利益面前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一审判决她不服,于是二审;二审判决她不服,于是终审;终审判决她仍不服,但是已经没有进一步上诉的权利。这件丑事成为了新屯村一大谈资,谢天祥如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怕也只能是扼腕叹息而已。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想起1960年代,那时家里穷得真是难过,但日子终归还是过来的,如果用“苦并快乐着”来形容那时的生活,谢天祥还是基本同意的。那十年,明乾结婚并生子谢远;紧接着大闺女桂华出嫁并生了两个儿子伯平和仲平(桂华的三儿子春生是1970年代出生的)。二儿子明坤参军入伍,他在1969年初结婚,娶了胡庄村的岳淑平为妻,第二年,他们给谢天祥生了第二个孙子谢军。
1969年国庆节后,三儿子明仁参军去了南方,走之前,明仁对自己的前途充满想往,然而他终是有些不舍,舍不得离开生养了他的父母和新屯村这块土地,也舍不得南河边他们劳动种下的已经长成的碗口粗细的杨柳树,他也舍不得弟弟妹妹。或许在明仁心底里,还在为争抢着多吃一碗棒子渣粥而生出些许的愧疚。那时明仁已经知道,在这一年的年末,1970年的阳历年,二哥明坤将和未婚妻岳淑平举行婚礼,如果这婚礼能定在国庆节该有多好!明仁在给二哥的信中写道,“那样,我就会更加高兴地,叫着跳着去当兵,去保家卫国……”明仁带着这份遗憾参了军入了伍,成为了一名手持钢枪后来手抚大炮的解放军战士。之后明仁经常有信来,他说自己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兄弟姐妹,在他的睡梦中,有新屯村南坑和细竹林的影子,有越过南坑和细竹林的南河岸边的一线树冠的影子。但令谢天祥和李玉容高兴的是,明仁当上班长了,并且在乍一入伍的新兵连,面目英俊性格开朗的明仁边被任命为班长,这让父亲谢天祥和母亲李玉容,以及明仁的弟弟妹妹们都引以为豪,高兴了好一阵子。
令新屯村的谢家人更为高兴的是,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明仁在所在的炮兵部队很快从班长升到了排长,又从排长升到了连长。在他提升做了营长的那一年,明仁经人介绍,认识了所在地的县委常委的女儿,并很快结了婚。谢天祥、李玉容夫妇开始还在为明仁担心,担心他适应不了部队的生活,适应不了南方的水土,但在明仁的一连串好消息到来之后,明仁的适应呢能力,和其它如为人处事的能力等,在明仁升职、提干等,且娶了县委常委的女儿,这之后,对于三儿子明仁他们不再担心,而却多了一份挂念。
谢天祥已经记不清,明仁是在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探家时,是一家三口同时回来的了,那三孙子乖乖的、安静的被三儿媳用南方人特有、北方人没见过的方式背着孩子,在县城的汽车站便引得人们驻足观望,等到了新屯村,就更是引起了的不小的轰动,作为本家的明红、桂香姐俩和她们的妈妈不住的念叨着,三哥的媳妇有多奇怪,竟然是那么背着孩子!原来南方人背孩子了用专用布制背带的,那样一来,那样背着孩子,还能不耽误手脚上的活计,你说南方人有多能耐!
谢天祥记得,二儿子明坤的婚礼是在1969年底,确切的说,是1970年的元旦节那一天举行的,而第二天,明坤便戴着新婚媳妇去了他工作的山西太原。等到那一年四五月间,明坤媳妇岳淑平独自回到了新屯村,不过,那李玉容和谢明月都一眼就瞧出来,岳淑平的身怀有孕了。那作为新婚媳妇的岳淑平对这个家,这个家的家庭成员还是陌生的,但谢天祥、李玉容作为公公婆婆,谢明月作为小姑子,却即刻就拿岳淑平当成了自家人,明义忙前忙后的帮着妈妈和二姐给二嫂收拾住处,明礼却在一旁稍息,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直到妈妈或二姐吩咐,他才行动了起来。
当谢天祥得知二儿媳身怀六甲之后,他心里乐开了花。老大明乾、凤英夫妻俩,尤其是大儿媳钱凤英,明确而坚定地表明态度,不再要第二个孩子,一个谢远就够他们忙活的了!在这个问题上,作为父亲的谢天祥没了辙,人家夫妻俩不想再要孩子,别人谁能管得了?但打从心底里希望儿孙满堂的谢天祥、李玉容夫妇,也只能干瞪眼,那李玉容时常嘟哝说,“谁家都是三个四个的养,偏这老大和 老大媳妇,这才生了一个,就不生了?”李玉容因为先天耳背的毛病,所以她以为独自咕哝自说自话,可旁人却听了个清楚。而今二儿子身怀六甲,作为婆婆的李玉容自是乐得合不拢嘴儿,她盼着抱孙子、看孙子可是不止一天两天了。那谢天祥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是有盼头一般,浑身是劲地侍弄着自己的五间正房,他盘算着,正房盖好了、入住了,二儿媳有了自己居室,自己的二孙子的起居有了着落,那谢天祥能不长出一口气!
在岳淑平从太原回到新屯之后,便和小姑子明月一道睡在了西厢房(谢天祥家的老房 子)南侧的原本放杂物的棚屋里。让身怀有孕的新媳妇住这样的地方,他谢天祥自觉理亏并且于心不忍。那一年五月,五间新屋落成,等到了十月,二儿媳妇生产之前一个月,谢天祥家终于搬到了新落成的房屋里居住。新媳妇没地方住,和小姑子一起住棚屋,那天顺媳妇背地里的议论,令年逾五旬的谢天祥如芒在背,堂弟媳妇都能说出来的话,那老街坊的议论就可想而知了。如今,谢天祥一家住进五间亮堂的新房,于是那谢天祥便第三次长出了一口气,不为别的,他觉得他对二儿子夫妇有了交代。不再全家人挤在一铺坑上,不再有夜间在尿盆儿里解手需要回避的尴尬,是谢天祥进入1970年代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谢天祥最引以为荣的,就是这五间正房和附属于它的诺大的院落,以及院子外面的附属于这个家的可以种些蔬菜的一块地。谢天祥始终忘记不了的,在新房抽大起的那一天,新屯村大多数人,都自发地来这里帮忙,和泥、搬砖、抬木料、上苇薄、上胎泥——用麦余和成的泥,比不掺麦余的泥更防水防漏,那时京东农村大部分家庭还盖不起纯粹的砖瓦房,大多数都是将这种麦余泥制作成房顶,而里面的墙体也是里生外熟的,即外面是一层青砖或红砖,而里面用的拓制成干透了土坯。——这一切,那累得直不起腰,忙得找不着北的谢天祥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那时他便暗下决心,必要回馈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