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军所在宿舍的有八名学生,分别来自八个不同的地方,那靠近窗户北侧的谢军的上铺是一个来自山西河津的名叫牛有量的同学,个头不高,体态敦实,他告诉谢军说,他们家旁边挨着著名“河津渔场”,谢军诧异道,“你们那里还有渔场?”“有呀,怎么没有?”牛有量憨厚且自豪地回答道。“那你们那边吃鱼是不是方便了?你们还挺幸福的。”“什么吃鱼方便了?我们那的是‘雨’厂,不是‘渔场’!”牛有量耐心地解释道。“我怎么觉得你的舌头总也打不直似的!你还是那笔写出来吧。”牛有量笑着拿笔写了个“铝”字,谢军于是明白,那牛有量口中打着旋说出的是——“河津铝厂”。
王立华是从甘肃两当县考过来的,但他自称是山东菏泽人,于是在还是新生那会儿,他便有两拨老乡相会。俗话说“老乡见老乡,是两眼泪汪汪”,这个位于祖国内地的学校既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而每个班只从某地招录一两名学生,于是在新生入学后,除北京、上海等地外,大部分省份的学生是要来寻找同乡的,这既是乡谊又是校友的双重关系,大多会加深彼此感情和关系,从而在异地他乡的求学的过程中,得到一种来自家乡的慰藉,而这种情谊或许还会延展到今后。
王立华的上铺是李爱民,爱民是宁夏中卫人,他们那个村子离沙坡头很近。这个宿舍年龄最长的是来自江苏连云港灌云县的常卫同学,他之所以年龄最长,是因为他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这位同学身上,自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劲儿。常卫同学属羊,相书上说,属羊的人大都儒雅,这一点似是不差,这个中等个头、体态偏瘦的同学,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有意无意间,便用扶一下眼镜,于是便见出老成与斯文。常卫同学虽不是正儿八经的瓜子脸,但他的下巴略尖,上面生了十数根细长的胡须,于是在谢军看来,他有如动画片里的“羊博士”。
常卫的上铺是来自四川泸州的张三坡,谢军有一次开玩笑道,“宋有苏东坡,今有张三坡!”戴了一副眼镜的三坡笑回道,“瞎说什么呀!我怎么敢和苏东坡比。”“怎么不能比?同样都是‘坡’,如何不能比?”谢军戏谑道。三坡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他和班主任赵兴杰老师既是同乡,因此,赵老师写好的欲发表的稿件,大多请张三坡来誊写,张三坡的蝇头小楷令谢军羡慕不已,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歪肩耷拉胯的横不平竖不直的字,自是心中惭愧。
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谢军读大学的年代,计算机还是珍贵而稀有的物件,因此写字还是基本功,你写得一笔好字登时就会被人高看一眼。后来计算机快速普及,人们写东西大多依靠计算机,于是汉字写不写好,就快速被忽视了,这大约是社会进步的结果。
大学二年级的寒假,谢军回到京东新屯村的家里后,将那身军训时穿的还是八成新的服装送给了爷爷谢天祥,他发现老人在伸手接过没有领章绿军装时,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及至二年级的暑假谢军再度回到新屯村的新屯老家时,奶奶李玉容笑言道,“你给你爷爷的绿衣服,他当宝贝似的,很少拿出来穿。我就跟他说,‘你孙子给你,就是穿的!你总拿它收起来可是干嘛?!’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不是有的穿嘛!’你是有的穿,都是些洗得发白看不出本色来了的衣服。”
谢天祥在部队医院做厨师的时候,看着那些穿着绿军装的往来人员,心中常常生出欢喜,那军绿的颜色,是会令像谢天祥一样普通老百姓生出安全感来的,何况,谢天祥先后有三个儿子参军入伍,所以,军人于谢天祥而言,自有一种温暖。他的梦中会有军人的影子,或许还会有自己穿上了军装,当上了军人的情景,所以,当接到孙子谢军送给他的绿色军装时,他自是眉开眼笑。
1991年深冬时节,谢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穿了绿色军装的爷爷谢天祥,那两眼生出笑意的谢天祥站在自家院子前,眺望着南河的一脉含烟的白杨树,而已经通车了的东燕高速,在那个梦境里竟然消失了,谢天祥家院子前面,依旧是谢军小时候的模样。
接着,谢天祥忽然就来到他那年入冬后才挖好并已经蓄入了白菜的菜窖边,那手上的铁锹又给菜窖的上面铲了几锹土,嘴里嘟囔着说,“这回结实了!”那回到新屯村家里的谢军于是喊了一声,“爷爷,您在那里干嘛呀?大冷天,快回屋谢谢吧!”“是该歇歇了!”谢天祥平和的回答道。
坐在他的专座上的谢天祥点燃一支天坛拍雪茄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便习惯性的咳嗽,然而之后他照旧的吸烟,这回不咳嗽了。之后,他便说“我左面心口有点不得劲儿,想躺下来歇会!”边说边就躺到了炕头,那是雷打不动的睡觉的位置,“哎,真舒服!”
长长地太息一声之后,谢天祥嘟囔道,“这几天,我有好几回梦到了我妈,她是哑巴,本不会说话,但那个时候,我妈竟然开口说话了,她说,‘天祥,妈生前不会说话,其实妈最心疼你!一天到晚起早贪黑儿,累累巴巴的,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你的孩子们,不易!’”
这时,一旁的爸爸谢玉龙接过话茬道,“那是他和媳妇愿意!你问他是不是?”谢天祥于是躬身嗫嚅道,“是的,爸爸,我觉得多子多福,所以就生养了那几个孩子!”
“孩子,”妈妈接口道,“是你前世的债主,今生来找你讨债来了!不过也好,把前世欠与他们的债,都还了,你也算轻松了。就像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这一辈子,竟然成了哑巴,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现在我能说出来了!”
“你跟他说那么多干嘛!”爸爸谢玉龙粗暴地打断妈妈的话道,“你已经七十三了,也够本了,想当年,我六十三就走了!”略微沉默了片刻,谢玉龙接着道,“你该来找我和你妈来了。并不是我和你妈要你怎么样,是我们在这里听说,你阳寿已尽,你可以来和我们作伴来了!”说到这里,谢玉龙转头问道,“老伴,你说说,这不是这样?我没骗儿子吧?”“天祥,你爸爸他没骗你!人的生命总归是有限的,债还完了,福也享受够了,你可以踏踏实实上路,来我们这边了!”
一早起来便觉得左面胸口处憋闷得紧的谢天祥,缓步走到二儿子明坤的院门口,那时明坤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明坤,我想让你带我到医院去瞧瞧,我这心里不得劲儿,憋得慌。”谢天祥缓言道。明坤楞了一下,父亲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他略想了一下道,“爸爸,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上班,然后找辆车,带您去医院。”谢天祥平和地说道,“好吧。”
后来,谢天祥便回到了自己的老屋,坐在那里,习惯性地点燃了一只他平常抽的“天坛”牌雪茄烟,再后来,他便躺在了他炕头,那是睡觉的位置。他心口处变得剧痛,他用手拼命地按压着那里。之后,疼痛略有缓解,他便看见了久别的父母,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觉得那是一种下意识地幻觉,他想他还要去干点什么呢,放松一下筋骨,这难受劲儿或许就会过去,但他终究是没有起得身来。
“军,我走了!”谢军的梦里,那谢天祥对二孙子谢军说道,“我躺在那里,见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很清晰地被我看见。不过,好像隔着一条河,而父母也不是老年时的样子,而是青年时的样子,我心里暗自问自己,‘难道他们返老还童了?’那是一条清澈的大河,我能清楚的瞧见河底,说也奇怪,那河底尽是七八斤重的鱼,我想,这回我那爱吃鱼的爸爸可是不会在为缺吃少穿,为吃不到鱼而甩闲话骂人了吧!呵呵。
“这时候,我的左心口忽然就不疼了,我心里变得特别平静。我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下肢往上涌,到丹田了,到胸部了,到头顶了,它们欲从头顶的百合血流出去。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谢天祥,别再挣扎了,也甭害怕,这股气是你的灵魂,它们在你活在世上的时候,便散布在你的身体的组织里;当你死了的时候,它们便聚拢在了一起。当这股气,也就是你的灵魂冲出你的身体的时候,你就解脱了,这就是世间人所谓的死!’
“‘你这辈子没做过啥坏事,你是一个仁慈之人,因此,刚才你瞧见了你的往生了父母。现在,你尽量放松身体,不要挣扎,就让那股气,你的灵魂,顺利地走出你的身体吧’!
“军,我走了!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瞧见你结婚生子。不过,任何时候,任何事,都会有遗憾的。
“就在那股热气涌到我头部的时候,我清楚的瞧见了他们,我的孩子们。虽然这个时候他们没在我的身边,但竟然瞧见了他们每一个人。这辈子,最让我觉得骄傲的,就是生养了他们七个,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我虽然只是个厨子,但我凭手艺吃饭,每当我看见红白喜事的宴席上,客人们尽情地吃喝的时候,我这心里啊,就非常的高兴,做让人高兴的事,你不是也就跟着高兴?
“我走了,你别伤心,人总有一死,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来世,但刚才我看到了父母,他们站在河那边,似是在等我过河。我想或许是有来世的吧。
“‘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是骗人的,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就有高低贵贱之别!而人性同样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你财富再多,也可能像个畜生一样的做事;你即使在穷困,也愿意周济比你更困难的人,这就是人品上的高低贵贱。我希望你能是既富贵又愿意付出,帮助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
“好啦,就这样吧……”
谢军忽然从睡梦的哭泣中醒来,他环顾左右,宿舍里极静,能听到宿舍同学的或轻或重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