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容的娘家,在里召村是个大家族,但她亲哥哥就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和李玉容颇为相像的一个老人家,眼睛微陷,脑门和颧骨微突。大约是受家庭环境影响,他们两个穿着皆朴素而整洁,面容清朗,头发一丝不乱。既是隔了一条铁道的邻村,走路大约二十几分钟就能到,于是,那做哥哥的便常趁着散步遛弯的时候,到新屯村的妹妹家小坐一会儿,就像到邻居家串门儿一样。待到妹妹要留他吃饭,哥哥却几乎每次都要拒绝,他说没和家里说(到新屯村来瞧你),所以必得回去,要不然他们会着急的。言罢便眯着细眼睛笑着走了。而一年之中,李玉容也总有那么几次,专程到里召村的哥哥看望,“姑奶奶”来了,哥哥一家自然奉若上宾。哥哥有五个孩子,都是女儿,其中四闺女在村里当村干部,并且招了个上门女婿,从而继承家业。哥哥的老闺女是个明眸皓齿面容姣好的女子,因了这个缘故,所以来提亲的人很多。但老闺女的要求说来也不高,她就想找一个有居民户口的,让她嫁给一个农民,她是坚决不干的。可话又说回来了,那些有居民户口,又希望找一个县城里的姑娘,或是同样有居民户口的姑娘,好不容易跳出了农村有了居民户口,为什么要回过头来再找一个农村姑娘呢?漂亮!可漂亮能当饭吃?因为这个缘故,五姑娘的婚事就这么拖了下来,成为了农村人眼中的“老姑娘”。可五姑娘最终实现了梦想,和胡庄村的一个在县属企业工作的工人结了婚。
说起来,李玉容哥哥的五个闺女都不错,大闺女性格稳重而不失泼辣,且是1960年代的大学生,后来分派到京东日化厂工作,成为那个厂不多的女性工程师;二闺女是那个日化厂的工人,三女儿则成为了胡庄乡卫生院的医生。可无论她们做什么,都对父母极孝顺,隔三差五地便回来看望。
虽然如此,李玉容每次从哥哥家回来,在路上便面露不悦,还顺嘴嘟哝道,“他怎么你了?你干嘛老詪斗他?”一旁的年龄尚小的谢军,到后来才明晓,奶奶是在说“舅奶奶”,也就是李玉容的嫂子。哥哥和李玉容一样,天生耳背,平常声音说话听不太真切,因此常常打岔或是说“啊,你说什么?”以此,那年轻时候定是美丽炫目的嫂子,便常常不耐烦地跟丈夫大声说话,这便令李玉容心生不满。当媳妇的,怎么可以总对那爷们儿呼来喝去的?
李玉容的这种不满,在过了铁路道口,在看到自己家所在的新屯村的时候,便也就淡了,散了。这时候,她常常要问孙子谢军道,“军哪,累不累?要不要奶奶背你?”谢军闻听,知道奶奶开心了,便一溜烟地往前跑,便还回头道,“不用,奶奶,我走得动!”
李玉容虽是三寸金莲,可她的脚力却是不容小觑的,因此前往两个闺女家探视,她常常穿上不常穿的新衣服,然后过铁路桥,沿着南河的南岸走路去。在两个闺女家她皆不长住,留宿个两三天也就回来了。大女婿陈志忠的妈妈很早就过世了,但桂华家的捉襟见肘的生活令她不习惯的同时心生酸楚;而二女儿谢明月嫁入的果鹤鸣家,家庭条件是不错的,不过明月的婆婆岁数小李玉容恨多,她刚好和李玉容的大儿媳钱凤英同岁,而到了明月家,那婆婆虽是面上满是笑容,实则对这个大自己二十几岁的老太太,可以言谈的话不多。李玉容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才住两天,就跟二女儿说要回家。明月回道,“您来都来了,还不多住几天!(新屯)家里都好着呢,您甭惦记。”可李玉容则坚持说,再住一晚,明天就回。
大儿子明乾也曾要接李玉容去城里住住,大儿媳钱凤英也借势邀请婆婆去看看城里模样,不过,在农村生活惯了的李玉容,一次也没有去过京城,那谢明乾住在四合院里的她没去过,后来明乾搬到了东单的苏州胡同的通了天然气的单元楼房里后,老人家也没有去过。她说自己一个农村老太太,看见车多就晕,不会自己过马路!钱凤英说,“不要紧,我陪着您,我带您过马路!您不知道吧,那车看见您过马路,都得停下等您!”言罢便呵呵地笑。但无论如何,李玉容也没有到京城里大儿子家里小住过。她习惯了新屯村的生活,出门就是老街旧坊的熟面孔,抬眼就是熟悉的庄稼地,再远望就南河的蓊蓊郁郁的南河坡,看到这些她心里踏实,让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总觉得没着没落的。而她的生活习惯使得她在自己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儿,烧火做饭看孩子自不必说,就是家里养的鸡和猪,她要是走了,谁来饲养它们?况且,村里有她多年的谈得来的朋友,她的主要精力和思想自然都交付给了这个家,可她同样需要交流,和刘王氏以及刘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是她最放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