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祥在从昌平的某单位的培训中心做大厨之后回到新屯村,便坦然过起了退休职工的农民生活。谢天祥的身体一向的很好的,他一年到头很少生病,偶尔感冒发烧了,便喝滚烫的红糖和姜片熬成的姜糖水,发发汗,常常也就没事儿了,实在不成就到胡庄的卫生院看看,因而打从1980年代中早期,就谢波、谢莉出生之后,他就几乎成了领退休金的农民。
与堂弟谢天顺的夏天卖冰棍,冬天很闲在的早起遛弯散步不同,他爱干农活,夹篱笆,耪地种菜园子,挖菜窖,他样样来得。他曾对孙子谢军说过,他年轻那会,是要挑着菜担子到县城的东关去卖的,若是挑的少了抑或是走的慢了,常要被父亲谢玉龙骂,“年纪轻轻的就挑这么点儿?就走这么慢?多挑点儿!走快点儿!别把自己当成少爷!”
即便他退休之后,他菜园子的菜在吃不了有剩余的时候,他还要骑上他那辆自行车,去东关卖菜。劳动,对于谢天祥而言,是最有意义的煅练形式,比遛弯散步来的实惠。
在二儿子明坤没有盖房之前,在谢天祥家大院子前面,是有着二百平米左右的被当作菜园子的空地,那里一度成为这位退休老人施展才能消磨时间的场所。他先是修筑篱笆墙,之后是耪地下菜籽,种菜园子,挖菜窖,他不停地干活,直到身上生出汗水为之,似乎只有这样,只有不停干活出汗,他内心才能够变得宁静平和,而看到他搭起的西红柿,黄瓜秧架子上,结出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的时候,他会展眉而笑。总之,对于谢天祥而言,遛弯散步,是浪费时间;而在土地上做活,才能不辜负老天赐予的好时光。当看到家人吃到他种植的青菜的时候,他的心中会生出一种喜悦,那是一种不服老的喜悦,是一种对于“老”的生活态度。或许在谢天祥心中,通过劳作收获果实,供家人享用,才是他退休生活的价值所在。
古人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还在谢军在五中读高二的时候,见到过几次,那谢天祥坐在他背墙朝南的黑色墙柜旁边的“专座”上,对二儿子明坤说,“我老了,我和你妈得有一个先走。她先走倒还罢了,若是我先走,你们要善待你妈!”那时谢天祥筋骨尚强健,每天不停地干活儿,侍弄菜园子,抑或到村里分给家里的自留地里干农活儿,而到了大白菜收获前,他便早早地挖好了菜窖。谢天祥也有过头疼脑热,不过略微吃些药便好了。明坤不明白,自己爸爸这样好的身体,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但无论如何,谢明坤是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别说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就是不说,他也会作为留在家里的大儿子,好好地照看自己的妈妈。同样的话,谢天祥和老儿子明礼也说过,明礼闻言,诧异不解又约略湿了眼睛回答道,“您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呢!”“我没别的意思,我还有份退休钱,我能养活自己!你妈就不一样了,她(一个农民)没有退休钱,我要是先走了,她可怎么办呢?”谢天祥淡然说道。“您放心吧,我们还能不给我妈养老?”明礼慨然应道。
谢天祥对自己的五个儿子是有考量的,大儿子明坤和已经专业回京工作的三儿子明仁,他似乎没有太多指望,他们安家在了京城里,自己和老伴李玉容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要他们赶回来侍候不成?他不愿意打扰儿子们的生活,他知道人在世上活着不易,他还能动,岂止能动,他还能干活儿爱干活儿,唯有干活儿才能展现自己的精气神儿,唯有让身体微微的出汗,才能令他浑身舒泰。但1918年生人的谢天祥,到了七十岁年纪的时候,自也逃不过规律的管制,有些事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最令谢天祥挂心的,就是老伴的养老问题。正如他所说的,自己有一份退休金,自己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老伴,就他退休金来说,那是足够了。可如果自己走了,老伴怎么办?非但没有了他的那份退休钱,而且比自己大两岁的老伴,自小就是裹了足的,干不来重活儿,要想养老,就得指望在家的三个儿子。每每想到这些,谢天祥便由不得悲从中来,湿了眼睛,所以他得提前做好准备,于是才和明坤与明礼说到身后事的问题。他知道儿子们有些难以接受,但这是逃避不过去的人生规律,自己不说,一旦自己撒手走了,老伴怎么办?这个陪伴了自己近六十年的小脚女子,这个给他生育了五男二女的结发妻子,必要有个令他放心的晚年。
谢天祥生就一张圆脸,鼻直口正,目若朗星,两耳有轮,耳垂明显下垂,一副有福之相。那谢天祥更多的继承了母亲的基因,性格温和,打从记事儿起,谢军从没听见过自己的爷爷口吐芬芳。对儿女们如此,对嫁入谢家的媳妇就更是如此。二儿子明坤调回京东之前,二儿媳岳淑平带着谢军、谢瑾住在西屋那些年,谢天祥几乎没进到西屋过,有事便站在堂屋里,隔着门帘和岳淑平说话。这在谢天祥而言,是老礼儿,是对儿子、儿媳的一种尊重。
谢天祥也继承了父亲谢玉龙的基因,在做事情时,有条不紊。在他退休之后,他到沟渠边弄来荆棘条,然后将它们编成框,本来让人讨厌的植物荆条,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一只精巧的篮子或框,一旁的谢军看着心生羡慕,他没想到,爷爷不光会炒菜,会做农活儿,还会编框!
谢军记得,爷爷谢天祥对他说过,十几岁上,识得了字之后,父亲谢玉龙便要他退了学,跟着舅舅学厨艺,但农活儿还是要干的!“你不干,谁干?”干的好还则罢了,干的不好,父亲是要给颜色看,连挖苦带损的。就比如去县城里挑挑儿卖菜来说,你挑的菜少了,他说你偷懒;你走的慢了,他还说你磨蹭。那谢天祥自不干顶撞,就那么逆来顺受低眉顺眼地承受了。
后来做事儿谢天祥摸到了规律,在之前,他先打好腹稿,想好怎么做,之后再按部就班地做。“艺不压身”,父亲谢玉龙的这句话让他记忆终生,大有裨益。谢玉龙用一种粗暴的方式,让儿子谢天祥接受并认可了这个道理,而谢天祥则用一种温和的方式传授给了他的儿女们。
农村的活计太多了,只要你眼里有活儿,只要你愿意干,总有做不完的活儿,谢天祥从小就眼里有活儿,也愿意干活儿,所以他就不停地干活儿,这后来便成了他的习惯。
谢天祥很少抱怨这个、埋怨那个,谢军常听他念叨“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既然人生多有不如意,那即便你抱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谁又愿意听你抱怨呢?与其抱怨埋怨,不如拿起锄头耪地去,出过汗之后,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谢天祥是那种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到那里总求得一团和气,在新屯村便少有他瞧不起的人,于是他到哪里,哪里便生出平和来。在他的领域里,在厨房里,他是掌灶师傅,那时他也不会拿堂,通过拿堂这种方式来抬高自己的身价,那是为他所不耻的。新屯村但凡谁家有事,他是主厨,东家常让他选一个帮手,而谢天祥经常选择的帮手是一个叫刘东兴的小他两岁的人。谢天祥笑着说,“东兴是个慢性子,做事细致但是太慢,就比如做汆丸子,他能把肉馅弄得匀溜溜的恰到好处,用起来爽滑的想笑,可他做这道菜,常是旁人的两倍时间。”刘东兴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弱点,于是他常提前“到岗”干活儿,这令谢天祥很是赏识,谁家有事儿办酒席,主厨是谢天祥的时候,帮厨打下手的就经常是刘东兴。
1988年,新屯村的刘东兴、李老待相继离世,这二人是谢天祥关系融洽且谈得来的朋友。那谢天祥在闲来无事时,便溜达到从未结婚无儿无女的鳏夫李老待的家里。李老待同本家侄子比邻而居,单独住在一座里外间的屋子里,外间是厨房灶台,里间是一铺土炕,到了冬季,李老待将炕烧得烫烫,谢天祥靠着被垛躺在炕头觉得很是舒服。在光棍李老待的家里,谢天祥曾一度觉得很是惬意,他甚至羡慕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李老待的光棍生活来。后来,李老待病了,整日的咳嗽,带了一副大口罩也不管用。比邻而居的侄孙子端来饮食给他吃喝,等到咽下到最后,给他办理了后事。
人固有一死,这是谢天祥明白的道理,但一年之中,新屯村的两个要好朋友的离世,还是令这个花甲老人心中生出悲哀来,他不禁想,人上了岁数,老朋友相继离世,能说话儿的人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感,袭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