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菊莲到家时,大儿媳蔡叶香已回娘家。当然,福成又经历了媳妇一番设计。设计中,福成就是一只蛤蟆,在媳妇温水中慢慢煮熟,做了违心的许诺。整个下午他呆呆坐在炕头上。火炕早已熄了火,凉凉的,屋子像个冰窖,冰冻了福成整个身子。
一切来得太突然,犹如一场疾风暴雨,把父亲姜德才病故悲哀的阴霾,席卷得无影无踪。委屈,羞愧,心痛,占据了福成心头。他知道媳妇的心思,可又抓不住歪把柄,本来满肚子的气,经媳妇几番揉搓几番落泪,他原本铁硬的心,翻做一片沼泽,至想把拳重重打在棉花套里,最好砸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上。
福彩哭没了力气,就算有力气也不知向谁主动喊冤。母亲田菊莲见他兄妹一反常态,追问缘由问不出所以然,知道事情不简单,等到福熙下班回家,田菊莲让福熙带着老三、老四去姑姑玉枝家暂避一时,就抄起做衣用的长条木尺照福彩身上打起来,一边打一边气愤地嚷着:“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敢做不敢说。”每一下实际都落在田菊莲自己身上。她心疼,这唯一的女儿,可是娘的小棉袄。田菊莲哭了。
福成从自己屋子跑来挡在妹妹前面,央求:“妈,要打就打我吧。是儿子不中用让妹妹受气,惹妈着急。”
俗话说“儿大不由娘”。田菊莲丢下木尺,坐在炕边抽打自己嘴巴,说:“你现在是家里顶天立地的汉子,家的顶梁柱,妈咋能打。”
既然儿子不能打,还是要照女儿下手,田菊莲托起福彩的脸,说:“你到底做错了什么,既然你说不出,这天大的罪过妈就替你扛,我死给你看。”田菊莲说着放开女儿,恍惚站起,被福成一把抓住。
福彩从床上咕噜到地,跪在母亲面前抱住母亲双腿。万般无奈,哭诉着中午发生的经过。母亲田菊莲呆呆的听清了,这里谁有错?儿子和女儿没错,儿媳蔡叶香也无法跟她论理。但媳妇的心计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就是给这个家扣上了一个大大的屎盆子,你接得接,不接也得接。家里人害家里人,比任何人都狠,她害得可是心!田菊莲理解女儿,心疼女儿,把受了委屈的福彩搂在怀里默默无语地抱着,哭着,她们头一次感到无助和无能,不知怎样摆脱困境。油灯里的煤油耗干了,熄灭了,她们心里的火也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姑玉枝领着老三、老四回家来,带了热乎的鸡蛋饼子。看到这一家老少蓬头垢面没有精气神,就问原委。田菊莲口打嗨声,把事情的大致述说一通。玉枝听后将眉毛拧成疙瘩,对田菊莲说:“嫂子,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新媳妇可不简单。这些事拼也拼不到一起,怎么偏就这么巧它就发生了。我绝对信任咱家孩子人品,这新媳妇不顾脸面这样做,除了用心险恶,还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唉,蔡家堡的娘们,真他妈的不简单。”
田菊莲摆了摆手,说:“她姑,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也明镜似的。这事就像一个苍蝇吃在嘴里,只能往下咽,不能说、不能嚷,你哥刚去世,家里发生这种难堪的事,也是家门不幸,传扬出去,可怎么见四方邻里。”
“那怎么办,不行赶紧叫福彩回她舅家吧,先缓缓。”小姑玉枝说。
“这也不好,前两天她舅刚来探视过,还问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最早也得给她爸过满一百天,可这刚两天,怎么说出口。再有,如果这媳妇娘家把这事传扬出去,福彩今后可怎么嫁人。”田菊莲更加揪心,愁眉苦脸地说。
“既然这样,无论如何也要等给大哥过了满七再说,至于那个媳妇,再过十天半月叫福成把她接回来,这样咱也给足了她面子。另外,我这边也打听哪家的小伙子好,抓紧给福彩说个人家,等家里的事办妥后,抓紧把她嫁出去,这以后的日子也就风平浪静了。那时再关上门慢慢收拾这个丧门星的媳妇。”
福成一言不发。田菊莲无奈点头、摇头,即认可玉枝大部分的话,但对最后一句反对。蔡叶香毕竟是儿媳妇,折腾她就是折腾儿子福成,看着福成那没精打采的样,怕是没了底气。种因得果,家扰百事衰,安稳家风乾坤才是根本。想到这些,母亲田菊莲叫过大儿子福成,把趋势利害和紧急的事跟他讲清,福成面无表情地说:“全凭母亲安排吧。”
姜家人在悲伤、痛苦和无奈中度过了姜德才去世满七的第四十九天。
这天晚上,月亮挂在当空,满天星星泛着星光,好像众多的眼睛看着田菊莲一家老小,又好像是姜德才化作星星,用无尽的深情关注着这一他深爱着的家,每一颗星都是他的爱心。田菊莲无法用自己的一颗心与天上繁星心心相印,因此她的心碎了,天上有多少颗星,她的心就碎成多少块,她悟出了“心是用来碎的”这一道理。
按照传统说法,人过世后,每过七天为一期,亡魂就会在阴间世界死去一次,再一次重生,循环往复,阴阳之间越距越远,直到四十九天后,亡魂完全脱离苦海,再去经历一番轮回。想到这,田菊莲眼泪扑簌簌流落,跪在佛龛前为丈夫亡灵祷告,希望他脱离尘世,不再受人间疾苦。
晚饭,全家人吃了素馅饺子,田菊莲盛满一碗放在姜德才木质牌位前,点燃三支香。香烟缭绕,把予眸隔。她以这种方式与姜德才亡灵做最后告别。她相信,姜德才通过缭绕的香烟,一定会在阴间吃到饺子。她叨念:“他爹,你放心去吧,不管多苦多累,受多大委屈,我也会把这个家给你撑起来,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到那时我再去找你,跟你团聚。那时,你可认得我,给我留个好位置啊。”刚默念到此,外面一阵狂风大作,把屋门刮开,插在饺子碗中的一双筷子和姜德才的牌位被刮倒。田菊莲知道事由蹊跷,急忙关门,但风实在是太大,根本关不上,身后五个儿女被惊得不知所措,二儿子福熙一个健步上前顶住左侧门板,回头叫跪在供桌前的大哥福成赶紧顶上右侧门板,田菊莲抽出手插上门栓,又拿来老大平时挑水的扁担顶住门栓,一家人刚刚缓口气,在灶台上方挂在墙钉上的大马勺掉落大锅里,把锅里的水溅出,喷溅在灶台上方窗口的窗纸上,形成直径一寸圆的破洞,整整齐齐的切口,就像有人精心剪裁的一般。说来也怪,就在此时,外面的狂风偃了旗,息了鼓,一切平静如常。这番情景,令田菊莲忐忑不安,在姜德才过满七的最后一晚,这异象定有数端,她默默祷告,愿他保佑全家,也希望姜德才魂归故里,早早超生极乐世界。
福成的媳妇蔡叶香,娘家在隔村的蔡家堡,家里有母亲和已经成家三年的哥哥嫂嫂。这是一个有四百多户的蔡姓家族繁衍后代而成的堡子,在当地算是小姓小户。蔡叶香自幼丧父,在这个封建家族中,没有男人作为顶梁柱,在整个家族没有地位,就连家族会议上连个说话的份都没有。
尤其是蔡叶香父亲的经历,更让族人对这孤儿寡母冷落,甚至嫌弃。蔡叶香出生在晚秋,昼夜温差大,白天艳阳高照,温暖如春,夜晚凄厉的西北风越发冷冽。有着“一场秋雨一场凉”的说法。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夜晚更加凄苦,蔡叶香出生刚满月,她母亲忍耐不住身上骚味,硬逼丈夫去村口的井里挑水。丈夫本不想去,说“明天早早去,今天太累了,你先就乎一下,我又不嫌弃你身上的月子味。”一听这话,她母亲更加不依不饶。丈夫被逼无奈,拖着疲惫身子,挑着扁担到一里地开外的村井挑水。那天西北风正烈,她父亲刚刚在井里打好一桶水,正要往上提,眼前发黑,身子一晃,连人带桶掉入井里。等她母亲等得不耐烦,喊来婆婆找本家叔伯兄弟到井口查看,这才发现她男人已经掉入井中,在哭天喊地之后,众人七手八脚把她男人从井中打捞上来,此时蔡叶香父亲已经面如土灰,断了气脉。此后,每到太阳落山,人们便听到井里冒出井水的翻滚声,特别是在没有云的夜晚,还会听到井里有人呼喊:“来人啊,来人啊”。这时,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的打鸣。族长请来道士作法,道士说:“戾气太重,必须把井口封住,不然再刮七次大风,他更兴风作浪,找替身,把人往井里拽。现在只有把井口封住,断他的途径,全村就免遭灾祸。”
自那以后,全村人对她家视为罪魁祸首,没有人给她们好脸色。父亲过了死期的百天后,族长来她家,假意关心,要她母亲带着她去改嫁,把他哥哥留下,在家族祠堂做事混口饭吃。由于她母亲心生愧疚,更舍不得骨肉分离,不肯改嫁。族长经常深更半夜趁着年幼的她俩兄妹睡熟之后,把她母亲叫到草料房,单独给她母亲关心和开导,也常带些细粮和肥肉之类给与施舍。出于无奈,也为得到这些恩惠,她母亲自然就接受了族长的皮肉要求。后来她奶奶发现端倪,趁她们不注意就远走他乡,再也没脸回来。有的讲,她奶奶吊死在河北省远房亲亲家的树上。从那以后,蔡叶香每到夜晚风大,她就做梦,梦里梦外嬉笑不止,这嬉笑就是她在与福成做爱时发出的音声,带着一股夜喵子叫的寒气。长大后,哥哥娶了乡里巫婆女儿做媳妇。这儿媳妇也是个苦主,十里八乡的人家没有愿意取巫婆的女儿。在她24岁时,嫁给了当时只有21岁的蔡叶香的哥哥。他母亲无不高兴地说:“好好好,女大三抱金砖。”巫婆女儿嫁到他家不久,就将全家拿下,哥哥像只绵羊,母亲也是逆来顺受。她为了摆脱压抑生活,同意嫁给福成,给他父亲姜德才冲喜。
如今,为了对付婆家,蔡叶香在走投无路中回到娘家。嫂子的脸拉得老长,她只能小心看嫂子的脸色度日。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几天过来,她心焦如焚,心里暗暗骂着丈夫:“这个呆呆的东西,怎么还不接我回去啊。”
蔡叶香掐指算着公公已经过了满七,她生怕婆家没人来接,心有余悸,她不想刚过门就被冷落在娘家,尤其是夜晚孤苦难熬。她收拾好东西要自己回婆家,母亲阻拦说:“你既然来了,就应该在这忍着,不能轻易回去,不然那个家就没你半分面子,将来谁还拿你当回事。你小姑子也会不轻易放过你。”听了母亲的话,她在娘家嫂子面前只有低眉顺眼,忍气吞声,过着人下人的日子。
蔡叶香在这种无奈中盼待丈夫早日来接。等了一日又一日不见踪影,她开始烦躁,心中怨气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开始记恨丈夫和小姑子以及婆家所有的人。而娘家嫂子整日扔难听的话,什么回家吃闲饭,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什么嫁出女住在娘家不吉利。这些她都忍了,有一次嫂子尽然跟她哥讲:“别村的一个没有嫁出的老姑娘,赖在家里,最后被他哥嫂卖到妓院吃香喝辣,好不感谢哥嫂。”蔡叶香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当时哥哥一句话没说,她心里更加慌了,每当吃饭她都跟母亲一起吃,生怕嫂子在饭菜里下迷魂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太难熬,她就拖村里人给福成带口信,说自己入冬的衣服没有,让福成送来。
过了十多天,距姜德才去世近3个月,福成拿着媳妇的衣服来了。蔡叶香满心欢喜,但表面上却冷若冰霜,偶尔抛一个眼神,福成心里一颤。她母亲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上前拍打女婿福成肩头,拉着长音说:“你看看你媳妇,我可怜的姑娘,为了不给婆家添麻烦,自己怀了孩子就跑回娘家,你哪来的福分,碰上这么好的媳妇。你一别两个来月都不来瞧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她自己要回去我哪放心,你再不来,她在娘家给你生下大胖儿子,到底姓谁的姓?”
经丈母娘这番说道,福成来时母亲的担忧和怨气跑到了九霄云外,本来他只想先把衣服和钱送给媳妇,等父亲过了一百天忙乎完妹妹的婚事,再来接媳妇。可听到媳妇怀上自己的孩子,心头一热,不知是自愧还是激动,泪水流落下来,媳妇也早已是泪人,隆起的胸脯更加丰满,他不知说什么好,红着脸顺口问媳妇:“这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媳妇重重地照他胸口就是一拳,甜眕地说;“你,好没良心。你说呢。”
丈母娘上前拧了福成的耳朵,骂着:“瞧瞧你这狼心狗肺的,你做出的好事还来问,来考察吗?她回家多久孩子就多久了,已经瞧了中医,刚刚两个来月,怎么,等孩子出生后你还要滴血验亲不成?”
福成自知说错了话,面有愧色,连连摆手点着头说:“我不是这意思,您误会错了。”
蔡叶香的嫂子从门外进来,正好踩上这句话,两手插着腰,瞪着眼,舔着脸,气狠狠地说:“看你这好女婿说的,不问问我这当娘家嫂子的,我花钱受累伺候你怀孕的外姓媳妇,你倒不放心种子是谁种下的,嘿,可真有意思,不然这孩子就在我这生下来,姓我们的姓,正好填补了我没有儿子的命。你赶快走人吧。”
蔡叶香担心把话说绝,没有回转余地,赶紧迎着笑脸跟嫂子说:“嫂子让您费心受累了,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报答您,但是这毕竟是福成的种,在这生下来,婆家怎好在庄子里混呐。”蔡叶香推了福成一把说:“对不对?”
“是是是,嫂子说的极是,是我家刚刚办完父亲的丧事,没有很好照顾媳妇,让您受累破费了。”福成赶紧打开包袱,从媳妇衣服底下拿出一块大洋递给她嫂子说:“今天我没准备好,随后我来接媳妇,再给您拿些钱来。”
嫂子听了,狠狠地跺脚说道:“原来你今天没打算接你媳妇,你看看,蔡叶香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婆家,难道还让他哥亲自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送过去不成。”
福成赶紧说:“这么远的路,媳妇走回去多有不便,明天我赶着毛驴车来接媳妇,这样总算行了吧。”蔡叶香听了满心欢喜,她感觉自己的命真的太好了,就在这个时候怀上了孩子,不然还真的没法把丈夫和他的一家拿下。恰在这时,她感到内心恶心起来,肚子像翻江倒海一般。她要吐,赶紧捂着嘴跑到门外吐起来。丈母娘一看机会来了,说道:“你瞅瞅,这说来就来了,看这罪受的,你既然来了也别白来,赶紧跟她多待待,这样对她也好。”嫂子拿了福成递给的大洋,心里乐开了花,也不管门风,扭头安排晚饭去了。丈母娘倒了杯温水递给福成,叫他给蔡叶香漱口。
已临近傍晚,外面刮起了风,蔡叶香母亲说:“你大哥去城里赶集要等明天回来,福成住下,省的这么回去我也不放心,再有,也好好照顾媳妇,看看怀孕女人的不易。”这样的安排等于告诉福成母亲,福成有多么离不开媳妇,见面就分不开。蔡叶香也明白母亲的心思,便要福成给自己挑水烧水,擦身洗头。丈母娘避开她小夫妻,腾出机会。福成打了水,又把水烧开,两人就在这屋,福成依着媳妇要求,给她头上浇温水,看着媳妇裸露的肩臂和细白的脖颈,那一起一浮隆起的前胸,刺激着他这么久孤寂和压抑,他紧紧把媳妇搂在怀里,亲吻着媳妇桃花似的面颊和白净的胸脯。
这晚,福成自然留在了媳妇娘家过夜。这一夜,他们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碍于媳妇的孕身,进行了蜻蜓点水的亲昵,真是“小别胜新婚”,福成年轻的心被媳妇的温柔再一次俘获。兴奋时,福成想起了媳妇高潮时的纵情嘶嚎,他后脊梁背冒出一股凉风,媳妇搂着他脊背的手触及到这股凉意,心里打了寒战。福成赶紧贴着媳妇的耳边慢慢地说:“哦,还没得跟你讲,我妹子福彩已经定下婆家,给我父亲过了一百天她就嫁过去,先做童养媳,等几年再举办婚礼,正式成家。那个男的比我妹小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他家也是为了这番吉利,高兴这门亲事。再有,据说她婆家财大气粗,早早娶了童养媳保着小丈夫安稳健康。这样把两家的问题都解决了,也算圆满。”
媳妇听了,会意地笑了,抬头把唇贴紧了福成的嘴,他们满意地拥抱在一起,在暖洋洋的温情中,新婚的夫妻回复了这句俗言:“天下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他们在星月下,暖床上,重归梦里,和好如初。整个村子上空,回荡着猫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