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成和崔力经历七天颠簸,终于跨黄河过长江,来到江南。
临近十月,北方草叶开始慢慢枯黄,甚至凋敝,但江南依旧绿水青山一派生机勃勃。福成看在眼里,愁在心上,拉着崔力说:“哎,咱老家也是这样该多好,花花草草都变成粮食,天大的造化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夏天,这地界咱北方人根本受不起热,到时你又该说咱老家好了”。
“只要能打下粮食养活人那就是个好。”
“北方有干旱,南方多涝灾,各有各的好坏。你若舍得家人,干脆你就修了家里的婆娘,在这寻做上门女婿。”崔力说着,自己都笑了。
二人找着乐子,散去了一路的辛苦。但接下来去哪营生挣钱成了难题。留在日战区,不定哪时就被抓了劳工,九死一生。去农村,也只能是务农干活,来钱太慢,不够养家用度。思来想去,最后商定还是去国统区重庆,那毕竟都是中国人,是城市重镇,既能挣钱安全性也更大些。想到这,二人决定继续南下。又经过一番艰辛,终于转站到了重庆。此时,粮袋已经空空,因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能有用得上自己本事的地方,只得凭力气挣钱,到码头车站当挑夫,做苦力。他俩虽是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干这类活,终究干不过一些瘦小的南方人。南方人重度的爆发力可能比不过北方人,但他们耐受力让北方人望尘莫及。
此时的重庆正是梅雨季节,雾气弥漫,空气潮湿,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中捞出凉在旱地上一样。福成和崔力忍受着不适,来到水陆中转站的朝天门码头。当看到身材偏瘦的扛夫从江边船上扛起比人高出一大截的木包箱,向坝上码头运送,这个活既需要巧劲经验,也需要持久体力,初来乍到的福成和崔力难以适应。为了挣钱,福成和崔力硬着头皮加入到扛夫的行列,几个来回他俩就累得气喘吁吁。而当地人就像上满发条的机器,迈着坚实脚步,往返于轮船和岸边长长一段的爬坡和下坡。
崔力跟贾先生多年来练了一些内气功,虽然不精但比起福成强上一截,在喘息闲暇时,他故意抖索精神对福成说:“福成哥,我虽然没练成铁布衫童子功,但我依旧内守丹田,真气不泄。瞧你,这大汗淋漓的,平时肯定把力气都用在嫂夫人身上,消耗了精气神。”
听了崔力这番调侃,福成硬是咬牙拼着所有力气跟他叫起真。骨头节都“嘎嘣”响,衣裤全被汗水浸透。几天下来他的底气充实不少。饭量也增加不少,但为多积攒些工钱,早上吃得足足的,到了中午吃成多半饱,晚上只喝些稀粥。
福成和崔力为了休息好,恢复体力,刚开始晚饭后去睡通铺小店。可几天算下来,连吃带喝外加住宿没剩几个钱,如果继续下去,再过两个月根本积攒不到所需工钱。饭钱已经达到嘴节省,唯一能压缩的就是店钱。想到这,他俩没事时到处溜达,最后到了重庆火车站,一排排的长条椅子,到半夜候车厅没有多少人,福熙和崔力找个僻静处的长条椅子,把小包裹枕在头下就睡。一连两天安然无事,到第三天车站警察巡查把他俩叫醒,福成和崔力实话实说,拿出塘沽镇汪伪政府发给的《良民证》。车站警察要带他俩到警察局继续接受调查,排除汉奸刺探嫌疑,二人心里打起小鼓,这分明是要敲诈勒索,没有好果子吃。崔力眼珠四下打转,一出车站趁警察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丫子猛跑,警察掏出枪大喊:“再跑就开枪了。”警察虽然这么喊,人多怕伤到旁人,也怕福成再跑掉,便紧紧抓住福成干着急。崔力趁着黑夜凭着自己脚力,左窜右拐,不一会便无影无踪。福成反倒被俩警察紧紧扣着肩、抓着胳膊,押制到警察署,没走任何流程,直接关进班房。
班房里空气浑浊,青石地板更是潮气十足,碗口粗的杠子做成栅栏,上头固定在房顶,下头扎在石板地上,隔着一间间班房,以及班房和通道之间。昏暗的灯光从通道照射进班房这个牢笼,更显阴森恐怖,只在地上铺着草,躺着有七八个人。疲惫不堪的福成想在草上找个地儿躺下,刚靠近,一个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人抬头说:“新来的,滚一边去,这没你的地儿。”这四川味十足的当地话,福成没听懂,正盯着他揣摩,旁边一个长腿照他屁股踹来,这个说的是北方话,骂着说:“你他妈的没听懂老大的话吗,不想挨揍就到门边呆着去,没轮到你在这位置,快滚。”这下福成听懂了,原来就这有草的地界,他没资格。初来乍到不想跟他们纷争,福成就到门口冰冷的青石地面坐下。旁边就是一个马桶,臊臭味一股股从缺边短角的木盖冒出,福成几次差点把晚上吃的稀粥和辣椒条吐出来。他忍受着,靠着木栅栏听着草上鼾声,闻着马桶的臊臭,加上中秋南方的蚊子正凶,福成凡是暴露在外的肉体都被蚊子咬出疙瘩,瘙痒难耐,他不停挥手驱赶,夜不能寐。
第二天天还未亮,远处传来鸡叫,这叫声在这山城传荡更加延绵清澈。而一宿没睡的福成,此时犯了困劲,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他昏昏沉沉打起鼾声,做起美梦。梦里和媳妇推杯换盏,喝着正浓。突然,一股热乎乎的尿水从他脖子淌下,梦中的他以为屋子漏进雨水,睁眼一瞧,一个瘦小的“瘪三”一边向马桶撒着尿,一边歪着脑袋冒着坏笑瞪着自己。福成立马意识到有了麻烦,打起精神站起来。“瘪三”冲他扭扭嘴说:“新来的,记住,一会儿去倒马桶。”
福成听懂了“倒马桶”三个字,他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推了小个子瘪三说:“有话就说,为什么往我身上撒尿。”这一推,将小瘪三推到墙上,他顺势故意向草堆上倒下,一下压在两个人身上,随即喊:“新来的,打人了。老大,他打我了。”这一喊,被压的两个“杠子”气呼呼站起来,跟福成扭在一起。躺在中间的“老大”撇着嘴把身子躺正,虚眼瞅着扭打在一起的三人,慢声慢气地说:“娘屁屁,有脾气啊,两个还按不住。”话音未落,又站起两人参加了混战。这时就听北方人说:“老大,差不多行了,一会儿招来警察,早饭又会被克扣,挨饿的是咱。”
此时福成已被按在地上,老大没有发话,草堆上又站起一人,他脱了上衣罩上福成头上,福成喊叫声降下音符,成了嘶哑嗓。这时,远处大门被“咣当”打开,“老大”说道:“行了,各就各位。”动手的几个立马散开,回到原位,福成被打得鼻青脸肿,等到警察走到门前时,老大挤了眉眼,笑呵呵地说:“噢,老总,新来的不熟悉,刚刚睡醒撒尿,被滑倒了,磕了几下,不碍事。”说罢,他又冲福成厉声嚷道:“你说呢,新来的棒槌,是不是这么回事!”
福成知道,说真话,后果不可预测。说假话,可以躲过一时。他没动地界儿,蹲在门边地上狠狠地点了头。警察晃着警棍说:“五号班房,如果生事,今儿早饭可就都省了。”
“不会,不会,我们可先进着呢。不麻烦老总费心。”老大脸上皱纹揪在一起,咧开嘴傻笑。
天大亮了,听到“当当当”有榔头敲击铁饼的声音,头回尿在福成脖子上的瘪三嚷着:“新来的,现在放茅,你把马桶倒净刷净。后面再来新人,你也交待他这么做。”说完,他转头向老大说:“老大,您看我没说错吧。”老大没说话,老大旁边的说:“你现在伺候好老大就行。”福成懂了大半,知道这就是这的“规矩。”
等狱警依次打开牢门,屋里的犯人排队出屋,依次向后院走去,开始洗漱或大小便,也有没事闲的三两成群,活动筋骨,打诨说笑。而福成跟着各屋倒马桶的也到了后院一个粪便池倒掉粪便,依次拿着竹条刷子学着别人的样子刷净马桶,接着拿一块脏布擦净马桶。等这些都做完了,榔头敲击铁饼的声音又响了。马桶队不急,站在一起,等院子里的囚犯走得差不多时,他们才依次进入各自牢房。正当犯人还未尽兴骂着难懂的脏话,过廊大铁门又“咣当”打开,两个年龄大的犯人,一个提着两大铁桶,一个端着大簸箩,挨个牢房送早饭,后面跟个狱警。犯人们齐刷刷将手伸出木栅栏外,“大簸箩”路经时,每人抓上一个棒子面窝头,伸出另一只手举着破碗,等着后面提桶的过来,给蒯上一马勺比清水略稠的玉米粥,一小捏咸菜。等到福成取了早饭后,那个伺候老大的“瘪三”一把从福成手中夺过窝头说:“这顿没你的。”说完递给老大。老大依旧虚着眼,瞅着福成。福成把粥泼在地上错开老大目光。老大拱了拱嘴说了句:“哎,身子还是不爽啊,邹邹巴巴的。”瘪三顺着说:“晚上有好戏啦。”
说来福成在这监狱的命运还是不错,没到晌午,大铁门又响了,几个警察走进牢房,一个警长模样的喊着:“各牢房的听着,念到名字的出来。”随即就有狱警挨个屋打开门。等念了第七个人时,就念到:“五号房姜福成、王老田出列。”福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北方的王老田也不怕老大了,拉了福成说:“别担心,没大事,就是要我们当国军去了。”
“你小子,真走运,不用蹲监坐狱了。将来发迹了遇见我们,可要想着我们的好。”老大头一次笑着对福成说话。其他人也都笑着。小个子瘪三说:“但愿枪子躲着你啊。”
福成一听明白了,自己没有罪过,就被国军抓了壮丁。哎,这可要了命,抓了壮丁,可就没日子回家了。那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命,自己是扛着一家老少命出来的啊。整个牢房一共叫出15人,仍旧像犯人一样,排成队列,由警察押着出了监狱大门,门外停了一辆大卡车停,下面站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一个国军军官摸样的人给监狱长签了字,然后二人互相行了军礼。军官坐上大车前面的吉普军车,福成等15人被押着上了大卡车,直奔百十里地外的军营。可叹福成,糊里糊涂成为正规国军一兵。
上了车,福成恰巧和同监号的“河北”挨在一起。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管怎样,是灰就比土热。在监号里,这“河北”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福成在孤独无助的情况下,心存感激。自然,他俩对视中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我叫姜福成,是天津塘沽人,噢,听你口音是石家庄人吧,天津归属河北省,我们是真的老乡。”福成主动搭讪。
“没错,我是王成才,是做小买卖的,混不下去来到重庆,就跟你一样啦。”说着呲牙笑了:“这会成了国军士兵,也不错,混吃混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就一样,别把小命丢在这。”
二人小声扯着闲篇,旁边人也跟着说着笑话。
一晃太阳穿透薄雾直照到头顶,已经到了中午,福成饥肠辘辘,没了精神。本来早饭没吃成,这会儿又过了午饭的点,两顿的饿加在一起,就是更饿。车上只有老兵摘下斜跨的军壶,他自己“咕咚”、“咕咚”灌个够,看着眼巴巴直瞪自己的福成,北方的老兵大发慈悲冲福成说:“小子渴了吧,我是河南的,是邻居。给你。”说着就把军壶扔了过来,福成伸手接过壶,先冲王成才递了递,对方摇手让他先来,福成打开壶盖,壶嘴冒出一股烟味。说明这河南老兵平时不少抽烟,就在刚刚还卷了一支,把旁边的新兵呛得直扇手,河南老兵见了故意向他脸上喷了一口就掐掉,露出大黄板牙。随后,清了清嗓子,就是喝水。这味应该是这么留下的。福成用手撸了撸壶嘴,仰起脖子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凉水进肚子,加上大车在山路上来回晃荡,肚子咕噜噜直叫。终于在太阳西斜40多度角时,到了目的地“军营靶场。”
到了驻地,直接开饭。自从日本鬼子侵占塘沽以来,福成没吃过一顿大米饭。本来北方人喜欢面食,可长时间不吃一样东西,时间长了更想吃。今天露天伙房的大灶上,打开笼屉,热喷喷的大白米饭冒着香气直冲福成的鼻子、咽喉、食道和胃口。他一连干掉四大碗米饭就着竹笋炒肉,打了美美的饱嗝后,一滴水也灌不进去了。他挺直腰杆,肚子也凸拢起来。“大板牙”拿着河南腔走过来对福成说:“吃这么饱干啥,一会练习卧地匍匐前进,有你罪受的了。不过也对,头一顿是大米饭,下一顿可就是窝窝头了。吃到死啊。”说着就笑了。
“窝窝头,好饭食啊。”福成不知应该是笑,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