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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树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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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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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道》连载

第二十六章 田菊莲再挂白灯笼

玉枝被田菊莲安置在老屋东厢房。媳妇蔡叶香拉长了脸,跟福成叨叨:“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出了阁的人,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尤其沾上人命,怎能往娘家拉。”

福成没好气地回她:“你少参乎,这是我亲姑,从小疼我长大。再有,这个家有娘在,就没你做主的份。”。

可当看见田菊莲张罗着把罗二的遗体安置在堂屋,设成灵堂,媳妇蔡叶香按捺不住胸中火苗,直接嚷了婆婆田菊莲,说:“妈,这罗二只是家里长工,人都死了怎么停在咱的正堂,晦气,不在理啊。”

“怎么才算在理?我罗二兄弟在咱家近20年,矜矜业业任劳任怨,为我们这个家完全付出,他没有任何索要和回报。再有,他是为了玉枝姑姑死的,我们怎能把他扔在外头?这件事,稍稍动些良心都要善待。只要我有一口气,这个家我说了就算数。”田菊莲激动了,亮开嗓子回了福成媳妇。想起二十年来罗二兄弟一举一动历历在目。

十几年前,罗二的老爹在日本人开的码头做苦力,多年超负荷劳累,加之工友传染,得了肺结核,半年后不治身亡。为安葬父亲,置办棺材,身无分文的罗二就到野外一片树林伐木,换些钱。不曾想,刚刚伐好几根,黑道周大康手下一帮流氓浑浑上前把罗二围住,声称这林子是他们的,所伐木材非但不能拿走,还要赔偿100吊铜钱。罗二哪有这钱,直直地说:“如果这片荒地是你们的,就拿出地契给我看。”这帮地痞平日欺男霸女,无恶不做,哪受过这种质问,他们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和罗二动起手。虽然罗二早年也练过三脚猫四脚狗的功夫,但好汉难敌四手,时间一长就抵挡不住被这帮贼人打翻在地,棍棒交加,可怜罗二被打得地上翻滚,奄奄一息。这时正赶上姜德才夫妻赶集回来路经此地,好打不平的姜德才赶紧大喝一声:“住手”,挡在贼人面前。这帮地痞一看来人身材高大,一团英气,也被镇住,声称罗二欠他们200吊铜钱不还。姜德才知道这帮地皮难缠,掏出所有钱也没凑上200吊,就让媳妇赶回家再取。田菊莲也是精明,回家拿了钱,又叫上村里几个棒小伙跟她一起赶到野地,这帮地痞一看来人都是硬邦邦的汉子,也不敢太过放肆,拿了钱一哄散去。

姜德才救下罗二,并替他料理他父亲的后事。罗二养好伤,提出他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愿意在姜德才家做工,这样就成了姜德才家的长工。姜德才给他在自家院里搭了间泥草屋,每天跟福成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福成有时跟父母闹别扭就跟罗二吃住一起。田菊莲还负责他的缝缝补补,相处得就是一家人。后来罗二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姜德才让田菊莲帮着张罗,尽是外村穷苦家,他们知道姜德才的为人,也知道罗二不赖。满口答应,姜德才做了安排,在他家紧挨着西院墙再围个土坯院子,盖上两间土坯房,也就算给罗二把家安顿了。可罗二愣是不应,他摇着斗大的脑袋结结巴巴说:“俺跟着老爷和大奶奶挺好,没分心事,除了田里田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轻松自在。”

姜德才夫妇私下以为罗二是缺了男人本事,夜里没要求。“哎,可别把农家活干傻了。”当田菊莲给罗二拆洗被褥时发现有斑斑点点的污迹,清楚了罗二身体的健壮和梦欲。认为罗二是抹不开面子,再提亲事,他还是那一套话。姜德才摇头笑着说:“这傻小子没开窍,等开了窍他就急了。等着吧。”就这样罗二的婚事一直等下来。现如今三十大几,落得这场凶难。

田菊莲心疼了这个弟兄,想想他的一生,对姜家就是一个好,可死的又是这等惨烈,她站起身,双手扑打了身子,她做出他人超乎想象的决定。她叫了儿子福成,挪开堂屋八仙桌子,打开八仙桌子后面靠墙长条地柜中间柜门,取出用红布包裹的姜德才灵牌,恭恭敬敬安放在地柜桌面上,点燃三炷香,对着灵牌说道:“他爹,罗二兄弟为咱家姑姑把命舍了,后天要下葬。我把他当做咱家的叔,你的兄弟安葬在咱祖坟,就靠你左侧,右侧留给我。我想着也是你的心愿吧。”话音未落,长条案桌上的蜡烛急剧抖动着火苗,窜高半尺,已然超出本能极限。田菊莲含泪笑了,接着说:“我就知道你是高兴的,我一切办好,你不寂寞啊。”

“要这样我也要给他磕头守灵,那我可做不到。我还带着您的大孙子。要是这样就是挤落我去娘家住。”

“去吧,好好住些日子。这边不用你做些礼节。”田菊莲这样一说,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的福成媳妇,撅起嘴,回屋抱好顺子也没个招呼就走。

田菊莲也不计较,对福成说:“去,你跟去送一程,这大黑天的应该送送。再有最主要赶紧把贾先生请来,给你姑姑看病。一定要快。”

福成依着母亲嘱咐,也没加衣服,跟在媳妇后面跑了出去。

这会儿,玉枝苏醒的时间比较长,田菊莲把围在身边的老三、老四哄到福成屋里。玉枝无力地拉了嫂子田菊莲的手,说:“嫂子,我把琪儿弄回来了。我这回若活不成,千万不要为我报仇,老天会惩罚那些鬼子。你们把老三、老四培养大,这是我们的后代希望。我这一辈子没嘛意义,唯有今天最有意义。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也算给我哥一个交代。再有,我死后,就葬在爹妈旁边,不去孬种祖家墓地。可以吗,嫂子。”这些话,是伴随着玉枝嘴里流出的鲜血说出的。田菊莲不知所措,赶紧给她擦血,泪流满面,不住点头又摇头。

“嫂子,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我一闭眼,就站在彩云上,爹妈还有我哥在我周围,他们拉着我手,让我跟他们走,说哪有我的好去处。我心里舒服极了。”玉枝喘了两口嘘气,接着说:“嫂子,我不后悔。我的命好,生在这个家,小时有爹妈还有哥疼,临了还是嫂子安置我。这是我的命好。哦,我的命也有不好,就是嫁给了那个独蛋孬种,没有真正活成一个女人摸样。但我也不后悔,我也潇洒过,也敢出格过,也火过,也做成了买卖,虽然最后败落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都快亡了,我们都不能活成人的摸样。我们比不上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国家有难他们跑出国去继续发财,保自己的命。而我们老百姓就只能跟着国家的命,有句话说:‘国破山河在’,嗨,可我的命不在了。不过也值得,只要有我们的孩子能活过来,我们的根还在,这就是希望。”这些话,说得太长,也太吃力。她还想说,但她又闭上眼,脸色蜡黄,喘着大气。

田菊莲看着玉枝浑身血淋淋伤痕,衣服跟肉连在一起,她不忍心揭开衣服,只得给她拔裂的嘴唇沾上温水。

福成风风火火进了屋,后面跟了贾先生。贾先生见玉枝伤情大惊失色,号了脉。玉枝又一次醒来,对贾先生慢慢说:“先生,我这身子恐怕是治不过来了,我的五脏六腑都在撕裂着,我记着您的好。”说着,不住咳嗽,又一股血从嘴里流出。

“少说话,多休息。”贾先生安慰玉枝,站起身对田菊莲说道:“就先这样吧。”

田菊莲明白贾先生意思,跟着出了屋。到院里,贾先生止住脚步摇头说:“哎,你小姑子没有多少时间,能熬过今夜就不错了。准备后事吧。”

“可她现在比头会儿强了太多啊,昏迷时间短了。”田菊莲抱着希望争取着什么似地说。

“她回光返照,伤得太重了,五脏六腑都受到致命打击,现在,她完全靠超出常人的精神毅力支撑着。只要大口吐血不止,就命赴黄泉了。”

田菊莲掏出钱,被贾先生拒绝了:“后面需要的钱多啊。两个人的丧事,有需要的可以找我啊。”

话刚说到这,天空浓云翻滚,一阵一阵的雷打下来,划破夜空,没有一滴雨水。“哎,光打雷不下雨,老天也为他俩鸣悲放冤啊。”

一直等到子夜十分,更紧的雷鸣电闪把整个村镇闪落得惊人魂魄。玉枝剧烈咳嗽,上半身子都被震起来,喷泉的鲜血从她嘴里喷射而出,她瞪大了眼睛,嘴里拉着风箱,等她再次震起,没有吐血,倒下后也没再起来,也没再睁开眼。

第二天一大早,田菊莲带着三个儿子给玉枝和罗二大哭一场。左邻右舍的邻里亲戚赶来,帮忙给玉枝和罗二擦净了身子,福成到估衣店和棺材铺,分给小姑玉枝和罗二叔买了寿衣和厚皮棺材。当然,以姜家的为人这些店铺都给了赊账。査老师带着精神恍惚的琪儿在玉枝头前磕了响头,直到田菊莲和福成强行把他父女俩拉起来,査老师老泪纵横,从怀中掏出10块银元对田菊莲说:“亲家,收下吧,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整个积蓄,现在到了该用的时候,拿着吧。”

“您不能都拿来啊,看琪儿这身子需要将养。”说到这,田菊莲才发现琪儿原来四个多月的身孕,现在憋憋的。“琪儿你这是怎么了,肚子里的孩子呢?”

经田菊莲这一问,琪儿抱住婆婆田菊莲放声痛哭。査老师在旁说:“好啊,哭出来吧,都哭出来吧,憋了这两天,可把我急死了,这都哭出来就好了。”

查琪儿今天哭得痛快。这种痛快是愤怒者憋闷的释放,像是火山,那熊熊的烈焰只有迸发出去,那座理想之山才能被修复春天,才能走进绿水青山。可是这种释放和修复是一种涅槃,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重生。她热爱肚子里新生命朦胧的胎动,她要为新生命诞生于祖国的祥和安乐之上。她为此不顾一切为之奋斗。然而,这一切都被她曾经崇拜的革命精英赵时其打碎,她要在宗教式崇拜的破碎中重新收拾心灵,这看不见的心灵之伤、之痛,只有用感应的太阳的血来弥补。而太阳要冲出阴霾,跳跃当空。这阴霾,就是赵时其的阴影。

此话还得说到赵时其。头前,他在琪儿新婚夜留下书信,说要去南方参加革命。临行前却难舍琪儿。他不死心,回到姑妈家再寻机会找琪儿。在他姑妈家同胡同住着一伪警察,为了拿到赏钱,他按日伪抓捕公告认出了赵时其,并到日本宪兵队把他供认出来。赵世其被铺后,日本宪兵只带他在监狱几间行刑室走了一圈,他就被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日本宪兵把他吊在木桩上,从炉火中夹出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他胸口只是一下,“吱吱”冒着烧焦味的皮肤好像一个火球,在他伤口往里燃烧,他惊呼一声昏死过去。等日本宪兵用冷水把他泼醒,再次拿着烙铁走到他跟前,赵时其早已吓破胆,浑身哆嗦地喊:“不要再烫了,不要再烫了,我招,我全招。”就这样,赵时奇从进监狱,到他叛变,仅仅不到半个小时,把他所知道的进步人士在天津的情报和盘托出,真正成了日本人的走狗汉奸。在他所供出的人员中,唯独对琪儿迟迟下不了决心。原因有两个,一是查琪儿本身的确没有加入共产党,只是参加了一次学生游行活动,听了几次进步演讲,主要是他赵时其做的演讲。第二个原因,因为他知道琪儿已经嫁给了姜福熙,福熙加入东北军,如果他把琪儿供出来,有朝一日日本军队跟东北军遭遇,姜福熙就有机会寻机报复。这些顾虑令他惴惴不安,彻夜难眠。他知道查琪儿此前已爱上自己,他对琪儿的美貌也是垂涎三尺,这是他头一次深爱着女孩。他曾给琪儿写过几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一天他偷偷来到査老师住处,远远看到琪儿站在院中间在和十几个学生做游戏,他看得出琪儿的肚子有了变化,她身上的衣服已经遮挡不住凸鼓,即使这样,在阳光下,琪儿依然灿烂如花。他想起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生如夏花》,此时他若站在琪儿身边,搂着她前挺后撅的腰,那孩子如是自己的,他吟诵这首赞美诗该有多好。可是,琪儿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他心里发出一股屈辱感,这种感觉让他生起了对福熙无比憎恨。这么好的一朵花,应该为自己开放,可是,她的肚子里的种,着实让他愤恨,这种愤恨与日俱增,丧失自我。他带着这种愤恨,直接报告给塘沽镇日本宪兵小队长,同时提出一个可耻要求:“太君,这个查琪儿曾经在天津女子中学参加过反日游行,但绝对不是共党分子,我只想太君把她抓来,让他跟我结婚,跟我一起为大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伟大理想,一起工作,效忠天皇陛下。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一个美谈佳话。”就这样,赵时其带领日本宪兵把查琪儿抓到宪兵队部。

在日本宪兵队监狱,赵时其对琪儿软硬兼施,欲图劝其投降。“琪儿,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看现在日本人统治了大半个中国。汪精卫都跟日本人合作,溥仪也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在东北建立满洲国。他们搞的是大东亚共荣圈建设,我们都共同繁荣,这不也挺好吗。”

“那你以前那些慷慨陈词的演说,你的那些理想主义都喂狗了吗?”

“琪儿,此一时彼一时,我们那时都不成熟,受了共党的蛊惑,其实,人最重要的是生命。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光我们,你看看共党那些创立者中有多少都走向了另一方向。这就说明任何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跟我结婚,我让你过上幸福生活,比你现在独守活寡强上万倍。”

“呸,赵时其,你让我恶心。我不可能跟你,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琪儿,我是真心爱你,只要你答应跟我结婚,不用写悔罪书,就可马上回家准备我们婚事,不然事情可就难办啊。我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下午我可要结果。你想仔细了吧。”赵时其带着莫名的自信走出牢房。

下午1点多,赵时其提了食盒走进琪儿牢房。他给了日本宪兵两包烟,对把守的日本宪兵说:“我在这,你们歇会吧。”两个日本宪兵走后,他把食盒放在方方正正的石墩上,取出牛肉、鱼和米饭,还有一瓶日本青酒。他说:“想得怎样了,你跟了我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我有钱有势,跟我能过上安稳舒适生活不好吗。管他什么天下大事,我们只管好自己。实在不行,等我弄够钱,我们可以去香港、日本或欧洲美国都行。这关键是我爱你,这就足够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可以生下来,我就当咱们的孩子对待,我们今后一定有更多的孩子,都幸福美满。”

“赵时其,竟想你的春秋大梦。告诉你,我已经结婚在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连个鸡狗都不如。”琪儿说着大笑起来。

赵时其恼羞成怒:“好吧,既然你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就好言语不劝该死鬼。恕我用心了。”说罢,他把餐盒打落地上,日本宪兵进来,赵时其对宪兵说:“渡边小队长跟你们交代了吧,就按他说的办。”

两个小个子日本宪兵把琪儿架起来绑在一张木椅上,后靠背只有一根横梁,中间空着,他们从椅子后面用碗口粗的两米长木桩猛击琪儿后腰。琪儿肚子撕裂疼痛,几下重锤之后,下身流出鲜血染红了裤子,慢慢滴落在污浊地上。此时,琪儿疼痛难忍,赵世其对琪儿尖叫着说:“说罢,现在还来得及。这个坏种没了,我再给你种上我的好种。听到没有。”琪儿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脑袋搭在椅背上,昏死过去。

这时,日本宪兵小队长渡边赶来叫赵世奇说:“赵桑,田中大佐打来电话,问这个女人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你的去回答。”

赵世其赶紧跟渡边到办公室,拿起电话,那边日本翻译官问:“赵世其,田中大佐问,查琪儿是不是共产党,如果是就转到天津宪兵大队。如果不是,就马上放人。”赵世其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敢撒谎,打着立正回道:“没有发现是共党分子,只是抓来问话。”

“那就赶紧放人,不要给我惹麻烦。”电话那头,语气强硬。

赵世其不敢怠慢,也怕琪儿出了事没法跟日军交代,就弄了辆三轮跨子,把琪儿直接送到贾大夫诊所。

琪儿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由于来的及时,贾先生拿出秘方给她灌下,又叫来査老师和塘沽镇有名的接生婆给琪儿断的胎盘。这就是以往经过。査老师诉说着,老泪纵横。

田菊莲得知琪儿流产,也流了泪,埋怨琪儿不应该来,不管怎样按照传统说法,这就是小产,加上流了这么多血,是万万不能动的。

“妈,小姑为我丢了性命,就是再难我也是要来的。”琪儿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嘴唇轻轻地说。

“好了,你人已经来了,也哭过了,现在必须马上回家调养。等忙完这边丧事,我就把你接过来,给你调养。你爹一个男人,哪懂这些啊。”

说罢,婆媳俩抱头痛哭。

雨更大了,屋里滴滴答答漏进雨水。白灯笼在屋檐下,来回晃荡这一家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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