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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熙没能把琪儿带回家。一对恋人因政治立场的背离导致爱情重挫，特别是福熙擅自替琪儿签署反动政府的《忏悔书》，终有一天将成为引发灾难的导火索，福熙必将受到琪儿政治和道德最严厉的审判，甚至割袍断带、恩断义绝。即使这样，福熙仍固执己见，把琪儿作为自己的私有看待和情感操纵，好像琪儿的生命属于他们二人的整体，绝不允许任何洪流漩涡把她卷走，他因此作出多大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也为琪儿顽强的革命意志和坚定的执念苦恼，他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温存善良，爱他比爱自己还重的人，现在怎么变成不顾亲人离别之苦和自己生命之忧，闯荡在风口浪尖，也不要体统斯文，在大街狂呼乱叫，和政府、军警以暴对爆，实则外强中干的假汉子。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参加东北军，高官厚禄手到擒来，你查琪儿在家安安稳稳做官太太，荣华富贵，吃喝不愁，相夫教子，这是几千年来中国传统妇女的追求所望，你放着这样的好日子就怎么不好好珍惜。福熙将这些想法和痛楚第一时间向琪儿的父亲，自己的老师查炳文倾诉殆尽。
查炳文静静地听着福熙像黄河决口一样滔滔不绝的倾诉，看着他因焦急和过度懊悔，没了往日在老师面前的谦恭。这一点查炳文没做计较。平日很少抽烟的他，微微颤抖的手托着一尺长的旱烟杆，“吧嗒”、“吧嗒”地喷云吐雾，好像要遮住他压抑的心情，以及抖颤的双唇。他强做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内心翻腾惊涛骇浪。查琪儿是他的眼珠子、命根子，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大。琪儿的母亲是大清朝六部尚书的千金小姐。他俩自幼就定下的娃娃亲，在当时满汉不同亲的禁忌下，是多么的颠覆和不易。当年慈禧太后被八国联军追赶逃难热河。刚到不久，还未安稳，慈禧老佛爷嘴肿得像个猪嘴，让随从太医挨个医治都无进展。这些罪过都搁在六部尚书身上，再治疗不愈，必将撤职查办。最后请来了曾在广西镇守的总督，也就是查炳文的父亲。大家都知道，查总督自幼喜好道医学，到了广西更是结交许多当地苗医，一些奇奇怪怪的治病手法让太医望尘莫及。到了现在这档口，太医们无计可施，只由六部尚书去请随身护驾的查总督。其实，查总督早就清楚慈禧老佛爷的病结所在，按照礼法规矩他是万万不可说出，更不敢去治，稍有不慎就会落下个欺君之罪，大祸临头。善于察言观色的六部尚书察觉查总督的意思，在走头无路的情况下，六部尚书带领一路太医齐刷刷跪在查总督府上，死活不起。哪怕查总督只说出病因和治法都行。但就连这个请求查总督都不敢认下。一连三日，每到下朝，一路太医直奔查总督家一跪不起，最后查总督经不住这般软磨硬泡，万般无奈只好应下。转天退朝后，查总督报请单独面见太后，假意跪地颤抖地说：“启禀老佛爷，昨夜微臣一梦，蹊跷难解，不知当讲不当讲。”老佛爷平日喜欢一些奇谈轶事，自到热河整日憋闷，今天听说有蹊跷事，来了兴致，马上一跺脚说：“快报来。”可是话音未落，慈禧老佛爷把刚刚踏下去的右脚赶紧抬起来，面目扭曲。查总督用眼角瞥见心里有了底数，战战兢兢地说：“此梦实在蹊跷，老佛爷不给微臣赐下免罪免死，我是万万不敢造次。”老佛爷慢慢放平脚着急地说道：“一个堂堂的总督，磨磨唧唧。好，今天我老人家心气好，照准了你。”查总督像得到尚方宝剑似地放开了胆子，他说：“昨夜微臣梦里看到老佛爷福星绕身，众神归附，天下安稳。但紫微星缠在您老佛爷脚下不走，要跟着您沾光享福，如果把它摘掉供在高处，老佛爷少了牵挂，天下也顺畅自然。”慈禧老佛爷何等聪明睿智，一听就明白查总督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医术神通，就顺了话说：“好，那哀家就准了你，但你必须把这紫微星日日供奉才可。”查总督千恩万谢。最后由宫女给老佛爷右脚用丝绸裹了右脚，只漏出前脚掌豌豆大小的疖子，隔着帷幔，查总督跪着用小刀慢慢割下慈禧老佛爷的疖子。几日后，老佛爷拱起的猪嘴平复了，老佛爷招来查总督和六部尚书，对着六部尚书狠狠地说：“哀家赐给查总督紫微星，但要惩治你女儿代替你日日供拜。这紫微星就在查总督家。因此，你女儿就要到查总督家为陪女。”由于查总督与六部尚书交情山重，二人干脆就为查总督的儿子和六部尚书的女儿定了秘密亲事。等到了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大清朝早已倒闭，两家办了成婚大礼，几年后尚书女儿怀了孕，但生产时婴儿脚下头上，可怜尚书女儿死于分娩中，诞下琪儿。由于查总督儿子查炳文难以承受丧妻之痛，终生未娶。由他一人把琪儿养大成人。
查炳文心疼着琪儿，有琪儿在就好像自己的娇妻就在眼前，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如今琪儿深陷迷途，查炳文心上悬着块大石头。浓烈的旱烟味越来越强烈，把面面相对的査老师和福熙完全吞没。福熙被呛得不轻，晃着脑袋躲着不断冒出的股股浓烟，泪眼朦胧。福熙感觉自己的表现过于懦弱，为打破尴尬，他起身端起炉灶上冒着热气的水壶，给老师的水杯加了热水。语气缓和地说：“老师，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中医贾先生跟您也说过少抽烟，对您身体好。琪儿虽然需要悬崖勒马，但也需要时间解决。强行不会有好结果。”对于福熙的话，查炳文没有反驳，反倒听得专注。一不留神自己的喉咙被烟呛了一口，强烈咳嗽起来。福熙赶紧端起水杯让老师喝，压下气去。见老师平稳许多，对自己的话也没反驳，福熙接着又说：“琪儿当初如果不去市里念书就好了。孔老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古训自然有道理。”
对这一点，学识一生的查炳文完全不赞同，他左腿盘在右腿上，把烟袋锅子往鞋底用力磕了三下，冒着火星的烟灰纷纷落地，他伸脚踩灭烟灰的火星。这次是故意咳嗽着，清了嗓子，不紧不慢地说：“学问多时都是要做的。孔夫子的那句话谬已。人只有有了文化涵养才能知书达理，才懂得礼义廉耻。自古皇族的窦漪房、马皇后、邓绥、江采萍，民间的蔡文姬、上官婉儿、李清照等，哪个没有给后世传名立尊。只是身逢乱世女人更要明事理，知进退，舞枪弄棒是男人的事。不然名节不保，落个风流荡行的坏名声。”
福熙听了老师这番阐论，心里酸溜溜的。为了深刻理解老师的说教，顺着老师议题，他列举了西方国外知名女性，以证明支持和赞同老师的观点。他说：“老师说得极是，国外也有女皇，如克里斯蒂娜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等，还有文化女性萨福、罗塞蒂、奥斯丁等，都有很多成就。”
“我们不管西方外国人怎样，她们是蛮族没有脱离低级趣味，老多东西是不可取的，像什么男女拥抱、亲嘴、亲手，张口闭口亲爱的，都是做乱。我们就应该按照自己的礼法、礼义廉耻、上尊下卑，用儒家道家观念把国家治理好。”说到这，他来了精神，用秀才的手搓揉着眼屎，接茬说：“自从太平天国运动开始，中国就混乱不堪，说到底就是没有了皇族统一统治，各方势力争权夺利各自为王，把国家搞垮搞乱，让国外势力乘虚而入，毁了我们中华大族。唉，再如此下去，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哪。”
查炳文不去看福熙吃惊的表情，把憋在心里多年的话扔出来，长长出了口气。他始终坚持认为，一个国家的长治不衰，其根本就是有独立完整的皇权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延续香火，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国外一直领头闹腾民主自由的国家，如英国、荷兰、还有日本等，都保留了皇族，这是国家的核心，没有这个核心，就会你争我斗，瞎胡闹。看美国就知道，那是一个乱，连总统都被暗杀。想到这，他接着说：“现在不是搞民主共和吗，怎么还都干起了斗殴争战，现在就应该联合起来。不然，他们所谓为国为民都是伪装，就像国外，都争着当总统。就说袁世凯，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假民主，夺权后还是要做皇帝。现在这些南北总统，其实就是争皇位。我们不应该参与打仗，不支持任何一方势力，我们要用文化进行宣誓，用文明民主战胜战争，让国家大一统，集中全民族力量抗击国外势力侵略。”查炳文说着，撸起袖子，攥起拳头，好像站在殿堂之上，面对百万听众发表高谈阔论，也像是向这个纷乱的世间进行宣战。福熙被老师这番咄咄逼人的言辞所震惊，此前唯唯诺诺，言必之乎者也的老朽，原来他的肚子里还有这番惊涛骇浪，这浪涛的源动力就是皇权统治的陈旧迂腐思想，但是他大一统的思想在目前中国这场乱战中确实难得可贵。
“知道不，中国先秦时期，最伟大的皇帝就是秦始皇。他从一个老秦人，把中国的版图扩大到最大化，为了维护大一统的国家，面对不断造反的藩王割据，严重危害国家安危，他不允许镇守西南边陲的将官回撤救围，他说我秦国丢了可以，统治的还是大汉民族，如果你们撤回来，大西南可就被外藩趁虚而入，到那时，我们大中华就会国土崩裂，所以，宁愿灭秦，不可灭大中华的统治。看看，这就是高智慧、大格局。你再看看现在，哪有什么家国天下，都是你争我斗，鸡窝里掐架，争个让母鸡下蛋的本事。”差炳文说着，激动的手哆嗦着，把水杯的水震得溢出水来，洒落身上。他面不改色，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水杯说：“就像这水杯，国家风雨飘摇，禁不起风浪颠簸。”
福熙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张，半恭维半解释地说：“老师说得极是，这个国家目前需要的就是统一。现在能够胜任这一使命的除了蒋介石领导的国民革命，再没有任何党派有实力胜任。少帅张学良是跟着蒋公镇守东三省，所以，我要投入的就是能够给中国带来统一福祉的中国最强一派，我相信不久国民革命就会统一全中国。到那时，我们可就是功臣。”他见老师没有反对，话锋一转，说：“所以说，琪儿在学校被所谓的革命党洗了脑，她们这帮学生被蛊惑、被操纵，到头来就成为牺牲品。这一次她浑身是伤，下一次就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一个文弱学生，跟着起哄，她们的生死存亡将来中国的历史还记得她是谁呢。”
查炳文被他这番话刺激到了神经，挪了屁股，紧接着又挪了回来，好像不知把屁股挪在哪头。他下意识地又从桌上拿起烟袋锅子，抓起烟袋，机器般地装着烟丝，用大拇指使劲往烟锅里按。福熙赶紧把水壶从炉子上提起放到地上，拾起地上一根稍细木梢，在炉火上点燃，弯腰恭敬地给老师的烟袋锅子对着了火。查炳文又“吧嗒”、“吧嗒”用力嘬着旱烟，陷入沉思。福熙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老师，再说多无益，不如让老师把自己的话往他心里钻，钻得越深，他就越担心，越难受，也越扎实。想到这，福熙起身，向老师鞠了躬，说：“老师您歇息会吧，我也该回家看看我娘，回头我再来听您的教导。”说完，福熙没等老师回答，倒退身子出去，回手把门带上，他在门外听到老师激烈的咳嗽声。
这咳嗽，不久变成了响雷，在姜福熙和查琪儿之间炸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