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周碾转,福成终于返回老家塘沽。此时,家乡已进入初冬,刚刚开化的雪水被夜晚的寒冷冻成薄冰,凝固着阴冷的黑夜,让人感到窒息,甚至整个塘沽镇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福成穿着厚实的棉衣。这棉衣连带着福成对共产党真实的了解和感激。当初,福成离开国军部队时,给了他绒袄绒裤。过了长江满目萧瑟,气温下来一大截。福成赶紧将绒袄绒裤贴身穿着,外面套了自己的外衣。在经过日军几个检查哨卡时,有一次差点被日军发觉被抓。一个汉奸翻译看见福成揣在袖口的绒袄,他报告给小鬼子命令他脱下外衣,正当福成紧张得不知所措时,恰巧不远处枪声大作,共产党地下武装袭击小鬼子运送武器汽车,汽车没走多远趴窝在路中央。福成趁乱脱离检查,看见车顶上的鬼子要用机枪扫射,福成从路边拾起石块砸向鬼子,那鬼子应声倒下。地下党负责人瞅见福成,冲他挑了个大拇指,并扔给他一杆枪。这会儿,福成完全释放了对鬼子的仇恨,他跟着地下党一起打鬼子,由于地下党人多且勇敢,鬼子人少没有后援,地下党占了优势,打死小鬼子,夺了军车。在驾车撤离时,地下党负责人拉上福成飞奔上车。福成跟了共产党队伍跑进大山。休整时,福成说明自己情况,地下党负责人把自己棉衣棉裤脱给福成换上,吃饱喝足后专程送了他一段。地下党的真情实义感动了福成,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琪儿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原来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是不讲条件坚决抗日。在分手时,福成紧紧握着恩人的手,说:“我弟媳妇就是闹革命的,等我回家救了家里人,我也要跟着闹革命,打鬼子。”这句话福成没有妄言,日后他也为此付出行动。
当福成走出塘沽站时,他即高兴又忧愁。哎,终于经过千辛万苦回到了家,可是出走了两个多月,超出给娘的承诺,不知现在家里怎样,也不知跑掉的崔力怎样。想到这,福成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往家赶。此时接近子夜,远处的家一步步拉近了距离,已经看到家的陇阔了,福成不知不觉倒放慢了脚步,心里忐忑,发起慌来,好像有个小兔子要从胸口跳出来。他想到了勤苦爱劳、满肚子苦水的母亲,想到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此时他也想念媳妇蔡叶香了。平时虽然白天讨厌她没眼力见,但到晚上他依旧没了任何不如意,只有欢畅,这是他两个月来想媳妇的主要原因。想到这些,他加快脚步,走过一小片榆树林,这片榆树林他太熟悉了,哪棵树怎么样他都一清二楚,那些树皮救了全家人的命。在剥树皮时,他跟乡亲们说不要剥到根部,留下一截根第二年砍下裸露部分,还有可能发出新枝。现在有的真发出了新枝,他驻足借着月光看着,悲从心来。他抚摸着新枝,抚摸干枯的叶子,上面覆盖着冰霜,但它寓意新生命的诞生,风雪过后大地回春之时,必定葱绿茂盛。他想告诉大地,今天你为我凋敝,百年后我将以我的身躯变成腐肉滋养泥土,希望风调雨顺,长出野花灿漫,为榆树衬托盛开。
福成此时感到了饥饿和疲劳,这一路他没舍得多吃一口干饼,他知道家里人一定等着他活命。想到这,他挨个拍打路经的树干,霜雪哗哗落下,福成打起精神,走出榆树林,家就在星光下的那条小河边。走近时,已是子夜十分,当他推开自家院门,他看到母亲敞开屋门,站在门口。
“娘,你咋的啦,又出了啥事了。”福成内心焦急,脚步有些慌乱,他不知道怎样迈的腿进到院里。
煤油灯从屋里的长柜上照着母亲的身影,母亲用一只鞋敲打门框喊着:“我儿福成,回家吧,回来啊,要死我们全家也要死在一起,死在一起啊,福成。”
福成眼睛湿润了,他向母亲跑去,喊着:“娘,我回来了。”这一声像个霹雳,差点把母亲打个跟头。她两眼深陷,头发蓬乱,更显出花白了太多。臃肿的棉袄套在瘦削的身上,母亲就像是活的“波浪鼓”,没有先前的一丝优雅。母亲啊,你单薄女人的身子,挑起了一个家的山,你以自己过早的衰老换来孩子们成长。惭愧啊,作为儿子没能为你遮风挡雨,让你在黑夜里挣扎。
田菊莲听见福成喊了自己,举着鞋停顿在头顶,当她确认眼前黑瘦但硬朗许多的福成,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的肚子里是空的,她敲打门框时用了毕生的力气。这股脆弱的力气来自她母性的灵魂。她夜夜难寐,担心老大福成跟老二福熙一样,一走就渺无音讯。儿啊,你们把娘的心都掏空了。如果老大再如此,她真的顶不住这份打击。此时,福成赶紧上前搀扶住母亲,问:“娘,家里都好吧。”
“都活着,就盼你啊。儿啊,出了什么事晚了这半个月。可把我揪心死了。是老天爷可怜娘把你给我送来的吧。”田菊莲双手抚摸福成,用拳照着福成的肩膀无力地锤了两下,儿子的肩膀虽然不很厚实,但坚实,富有弹性。她又把福成拽到煤油灯下仔细端详,确认真的是儿子福成,她此时长长出了口气。她见过二儿福熙的身影,就是福熙走后第三年。他来过,但是真的来过吗?她听见了二儿的声音,见了他的影,但没见他的容颜,没有敲打他的身子。她后悔啊,其实不用看见,只要敲打儿子的身子,就能分辨出二儿子的存在。儿子的心跟娘相通,儿子的血肉跟娘相连啊。但她没有抓到二儿福熙,没有敲打他骨肉,她就让儿子离奇地消失了。
田菊莲这会儿牢牢抓住福成,身子有些颤抖。啊,这是实实在在的儿子福成啊。母亲满意地笑了,这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倒在儿子福成怀里。田菊莲已经三天没吃口东西了,昨天把仅有的一碗粥分给老三和老四,尽管这样她时时念叨儿子,夜夜敲打门框。
这时,老三和老四被他们的动静吵醒,光着屁股从西相房跑出来,见到大哥喜出望外,那发黄的肌肤看得出经受了饿肚子的折磨。福成赶紧把母亲抱倒在西屋炕上,放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杂粮饼分别递给两个弟弟。自己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倒了碗热水,也拿出一块饼子掰开泡在水里,一口口喂了母亲。老三、老四高兴地接过饼,各掰开一半,把剩下的放在桌案上。
母亲吃了东西,有了些力气。她坐起身,看着老三、老四专心吃饼子的高兴劲,田菊莲苦笑着说:“有救了,福成,我们有救了。已经断食三天了。”
“对不起,娘,我路上遇到些麻烦,回家晚了,让您受苦了。”福成自悔地对母亲说。同时,他用眼扫了自己东厢房,没有一点动静。
“哦,你媳妇半个月前带着我两个孙子去了她娘家,好着呢。”听了母亲的话,福成口打嗨声,他不知怎样回答母亲。他知道母亲是自己的,两个弟弟是自己的,他们是自己的一半,而老婆和两个儿子也是自己的另一半,可这两个一半相互撕扯,他的心都碎了。
福成想起了崔力。母亲田菊莲告诉他崔力前一个月就回来了,给家里送了两次玉米粒,不然根本顶不过来。
其实,当时崔力在重庆火车站逃跑后,他直奔深山。他知道山里目前应是安全的。他看见山越高越陡,中草药越是稀有,越珍贵,于是他用藤条编织了背筐,每日采摘药材卖给收药商,或直接卖给山下药铺。经过一个多月的辛劳,积攒下足够的钱,他用一部分钱购买两大包裹玉米粒,挑着扁担直过长江黄河,回到家乡。他这一回,让贾老师和田菊莲一家度过了最困难时期。福成知道后心存感激。
经历患难与共,福成和崔力成了生死过命的兄弟,二人燃草为香,面北朝南拜成结拜兄弟。从此凡有事二人商量共进退,成为亲兄弟一般,贾先生对此很赞成,常给福成一些秘制药丸,增强体质。但这并不能扛过天灾人祸的年景,特殊时期,往往人祸更大于天灾。
这祸事之承,盖过了福成。作为母亲的田菊莲,懊悔给大儿子起了“福成”这倒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