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熙明日就要赶赴东北军去了。
母亲田菊莲难舍难离,满心惆怅,不住地干东干西,以此掩饰内心时空的胶着。她给福熙浆洗了衣裤,并准备了一布袋他爱吃的糖炒甜扁豆。这甜扁豆,一斤可换三斤玉米面,老三、老四懂事地连看都不看。
“妈,不用带这些衣服,三叔电报里说了,只要人到就好,那有穿不完的军装。”福熙心疼地对母亲说。
“不管怎样,这是娘的心。军服再好,也不如妈给你亲自缝制的贴身好穿。”田菊莲说着,把脸扭到福熙看不见的侧面。
媳妇琪儿也跟福熙早早过来,跟着婆婆和大嫂一起忙乎。虽然饺子她包得慢,也不如大嫂包得个大肚圆,但她依旧慢慢地捏着饺子。婆婆田菊莲一旁叮嘱:“送亲的饺子,迎亲的面。捏饺子皮就要严实,里面包都是我们的心,不能漏了馅。”
大嫂一边用擀面杖擀皮,一边将手背往鼻子上蹭,抹了快要滴下来的鼻涕,问婆婆:“大年初五怎么又是捏小人嘴啦?”
“同样都是包饺子,意义不一样。大年初五是迎财神,你这还不知道,迎财神不能乱说话,所以还要捏小人嘴。”
小姑玉枝往大铁锅里加水,凑热闹说:“送亲也不能乱讲话,不然也被包在饺子里。”
媳妇蔡叶香也不示弱,冲着福熙说:“二弟,我可念叨你一路顺风,衣锦还乡啊。你可要多吃大嫂包的,我可做了记号,记得吃。”正说着,鼻涕落在她手中的面皮上。
老四福来笑闹着:“看啊,大嫂包了鼻涕馅饺子。”
小姑玉枝撸起衣袖,赶紧替换蔡叶香,趁着笑,说:“最后一锅你这饺子单煮吧。”
灶锅上的水已经熬开,热气充满整个屋子,温馨着每个人的心。
琪儿言语不多,只是尽量多包。虽然她不赞同福熙去东北军,她多么希望福煕能跟赵时其一样,成为自己的战友,去共产党的根据地干真正的革命,但她说服不动他。福熙的理由是:“张少帅的军队是正规军,是我的希望所在。他们走的是三民主义抗日救国,这是当前中华民族的根本。所以,要想成就中国,成就个人,就要去正规军,驱逐鞑虏,这才是中国抗日力量之所在。”
“国民党是对抗共产党,他们压制人民抗日。”琪儿不服地抗辩。其实,她更担心福熙如果将来有一天跟赵时其相遇,并展开殊死斗争,自己怎么办?自己也是要参加革命的,自己是不是为实现曾经的诺言,为革命奋斗终身,是不是要为自己的政治立场亲手杀了福熙。而福熙现在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也是赶赴前线去抗日。这一切她将怎么办?她没有答案。她现在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来分辨这些,将近一个月的孩子是不是知道她的想法,故意在她肚里折腾,弄得整日难受,夜不能寐。她寻思这个小冤家是不是跟她亲爹一头的,讨伐自己。
田菊莲偷偷在饺子里放了一枚硬币,暗自做的记号。她亲自从沸水的锅里盛出带记号的饺子,又亲自端给福熙,告诉他“不要狼吞虎咽,慢慢吃,这是全家的心。”当福熙吃到那枚硬币饺子时,母亲田菊莲高兴地说:“我儿好福气,把硬币放在贴身的衣兜里,保证我儿消灾免祸,多福多寿。”
“看妈多偏心,只管有出息的儿子好。二弟去部队是军部,不会亲自到战场厮杀,还能挣军饷,多好的事啊。如果你大哥能有你那两把刷子,我早就鼓捣他去。现在只能留在家管好那两亩三分地。”大嫂调侃着福熙。
“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走远了娘能不惦记?福成地里干活回家晚了,我还要到地头喊他。噢,包括我们的罗二。”
罗二此时咧开大嘴呵呵笑着说:“是是,大奶奶对我就是亲娘。”
“嫁出女泼出水,就我这个姑姑没人惦记着。”小姑姜玉枝在一旁敲着话。自从大哥姜德才去世后,玉枝想了自己的一切,大哥给了太多的心思。她心有悲伤,好些日子走不出悲痛。她只要有机会就会到嫂子这,不管有事无事,陪伴就是一份心情。
大嫂田菊莲知道小姑玉枝的心思,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她知道玉枝现在说这话都是为了争宠活跃气氛。田菊莲笑着说:“好好好,等挣够了钱,我换上几枚金币,过年时每个人都给你们包一个饺子,好不好。”
“妈,您放了几枚硬币?我吃着都小心不敢下嘴。”福熙开玩笑地说。
“偏心只有一个。放心吃吧,就这一个。”听了大嫂这么说,福熙狼吞虎咽地干完两盘饺子。
大嫂接着说:“呵呵,我二弟这么着急吃,是不是想吃完抓紧带媳妇回家亲热。”大嫂这一说,把福熙和琪儿整了个大红脸。
“看你哪像个大嫂的样子。胡说八道。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出来也会说你。”大哥福成装作生气地说。
“噢,大侄媳妇也怀上了。真是双喜临门,姜家门丁兴旺啊。嫂子,你好福气,马上就又有两个孙子了。”小姑玉枝说着真心话。
田菊莲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好好好,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我们姜家的后,都喜欢,都金贵。”
一阵说笑后,琪儿刚刚吃完,也没等让她跟大嫂一起收拾碗筷,福熙真是急脚八火地带着琪儿回到自己的新房。此时查老师趁女儿女婿到婆家之际,赶着到大集买些下酒菜,又到贾先生那要些刀伤药准备给福熙带上。趁着岳丈没在家,福熙进屋就从琪儿身后搂住心爱的媳妇。琪儿耸耸肩头,头也不回,轻轻说道:“松开。”
福熙面红耳赤,“松开”这两个字在这近一个月中,常常像刀子一样扎痛福熙。这段日子,每到夜晚琪儿都不肯脱下内衣内裤睡觉,福熙几次亲近,都被琪儿严肃而冷冷的“松开”二字拒之千里。人家都说新婚燕尔,情意绵绵。可福熙这蜜月过得脸面尽失,每晚燃烧的爱情之火,被冰霜打得七零八落,郁郁寡欢。
“琪儿,我明天就要奔赴军队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回家探亲。我多么爱你,我希望你给我爱的回应。”福熙搂抱自己媳妇的后身,胳膊明显松弛了力度。
“我给你的太多了,你让我无地自容。”琪儿明显加重了语气。
是的,琪儿自小失去母亲,是父亲含辛茹苦教她文化和做人,那些“仁义礼智信”也深深刻印在她脑海里。她又接受了新式教育,接受了先进文化和进步思想,但她骨子里依然保有浓厚的“三纲五常”清规戒律。另外,琪儿曾深爱着福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有着深厚情感。但自从接触了天南大学才子赵时其,受他感染,琪儿的眼界广大到整个中国、整个世界,超出了福熙的认知和胸襟。更何况在她毫无准备确认到底真正爱谁的基础上,被迫与福熙这个已经模糊的爱人成了婚,现在又被迫怀了孩子。这孩子将来是像福熙,还是像赵时其,或者是另一个自己,她不知道。但肚子里的小东西每天折腾,自己呕吐不止,筋疲力尽,影响了自己行动和斗志。
“琪儿,我真的感谢你让我成为真正的男人,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萎靡不起。我不想颓废,也不想颓废时光。”福熙没有放手。而琪儿感到福熙说话的同时,他的心跳撞击自己的后心。“这是心心相印吗?”琪儿的在问自己灵魂的同时,自己的心脏也加快跳动,一股不安的冲动把她推向了煽情的春暖。“不,绝不可以,在他不改弦易辙前,绝不向他妥协!”想到这,琪儿的理智给泼了一盆冷水。心,铁硬起来。
“放开,放开。”琪儿厉声轻吼着福熙。
“琪儿,琪儿,我是你的丈夫啊,我要爱你,这是男人的天理啊。”琪儿被福煕的话激怒了,她脆弱地掰着自己男人秀才般的手,垂下头张嘴去咬。
福煕没有放手,任凭琪儿泼辣。“琪儿,男欢女爱,这是情感的宣誓,是爱的本能啊。”琪儿是被福熙的话更加激怒,甚至是愤恨,让她想起新婚夜晚厌恶至极的画面。自己不知为什么亢奋地匍匐在福熙身上吸吮他全身的场景,她感到恶心,她就像一个荡妇贪婪地寻求男人的刺激和征服。她羞愧,她恼怒。这一幕给她带来无休止的羞耻。特别是见到大嫂那不怀好意的笑,更是无地自容。
福熙呆呆地站在无助的地上,依旧紧紧搂着琪儿的腰,直到琪儿把他的手面咬出血痕,发出母狼一样的嘶喊,直到岳父查老师带着贾先生推开院门喊:“福熙,琪儿,贾老师来给福熙饯行来了。”这时,福熙火热的心也被彻底浇了冷水,松开了手。琪儿搽了泪,俩人在心慌意乱中应着査老师,但没马上走出屋门。
“今天都不用动火,我和你贾先生买了熟食。”查老师说着从提篮里把两个油纸包和四个碟放在八仙桌上,打开两个油纸包,一只烧鸡和一斤牛肉。四个碟子分别是清蒸鱼、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和炸果仁。贾先生将一瓶老白干酒放在桌上。
福煕最先出了新房,把被琪儿咬出齿痕的手背尽量屯进衣袖,假意惊喜而富有礼貌地说:“呵,还这么丰盛,让您二老破费了。”
“这有什么,琪儿身子不舒服,你明早就走,不能让你再操劳,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做不出个名堂好菜,所以就到饭庄买了这些,我们今天高兴高兴。”贾先生高兴地说。
“哦,还有,今天趁贾大夫在这,来给我们琪儿号号脉,看看身体怎样,怀的是男是女。”查老师跟着说。
“呵,你可真把我当神仙了,他们新婚刚一个月,当月的孩子根本摸不出男女。看你这当老丈人急的。心急吃不了熟豆腐。”贾先生调侃着,随后叫琪儿到跟前,说:“噢,看看我们的琪儿小姐脸都红了。没事,病不避医,我给你把个脉,看你状况怎样。”
琪儿坐在贾先生对面,无可奈何地伸出胳膊,露出脉腕,撂在桌子上。贾先生给琪儿号着脉,皱起眉头,又让琪儿伸出另一胳膊号着,沉吟一会说:“哦,琪儿身体太虚了,气血不足,睡不好觉,脉沉。这样可不好,对胎儿健康成长不利。趁着现在月份尚小,抓紧调理还来得及,关键要有份好心情。哦,是不是福熙明儿去部队,这些日子你担心他,舍不得啊。”说着贾先生呵呵笑起来。
琪儿的脸更红了,眼睛躲躲闪闪,表情难以揣摩。福熙心里明白,主动打着掩护说:“那倒是,让琪儿分心了。我会好的,不用担心。”
贾先生说:“就是嘛。听说福熙是去东北军军部,那是多好的机会。将来肯定大有作为,到时你升官发财可不要忘了我对你的深刻用心。”
福熙完全明白贾先生的所指,立下保证:“将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能办的,绝不马虎。办不了的,也要办。”
“后面这句是空炮。”贾先生和查炳文都笑了。
“噢,趁着贾先生热度,福煕啊,你也让贾先生号号脉,就算出行前做个体检,看在哪些方面应该注意,多保重啊。”查老师拿出老丈人的关心。
“不用,不用。我年轻好着嘞。”
“呵,男人啊,婚前婚后身体还是有变化的。我还是给你看了你的丈人才安心。”说着话,贾先生一把薅住福煕的手,用力按在桌子上。当贾先生无意间看到福煕手背上被咬出的牙印血丝,先是一惊,片刻摇了头笑了,让满脸臊红的福煕换了另一只手,摸了脉说道:“肾力十足,满火气的。阳抗火热,少吃腥热肉食,少吃葱姜。哦,平日多念《心经》敛敛心。”
“你这什么药方,他还未到念经的岁数。开这方子,您真是假大夫不假啦啊”。说着,两个文明老人都笑了,唯有福煕是苦笑,琪儿掩了面走进自己屋。
福煕回屋请了琪儿简单吃了一些,托辞身子不爽就回屋休息了。贾先生高兴,喝的也尽兴,忘了身边的福熙心急燎火地等着赶紧回屋跟琪儿说些心里话,不知明日一别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也不知道等他晋升官职可以带家属时,琪儿愿不愿意跟在自己身边。
一切如故。贾先生走后,福熙谢了岳父査老师。回到屋,琪儿穿着内衣内裤已经躺下,用被把自己裹得紧紧实实,手还攥成拳头。福熙心灰意冷也没脱衣服,吹灭灯,直直地躺在床的另一头,瞪着大眼,直到天明。
福熙起身时,看着琪儿依然睡着。他打了火石点燃蜡烛,收拾好东西,最后站在琪儿头前,仔细端详这张心爱的面庞。被子是结婚时的大红被,蜡烛也是结婚时从母亲那拿过来的大红蜡烛。母亲说,这大红蜡烛喜庆,整个蜜月都要用。在这大红蜡烛燃烧着热爱中,他想弯腰轻轻去吻琪儿招惹爱情的红润,但他无从下嘴,他不想琪儿的反驳让自己难堪,他不愿把这难堪带走,用难堪陪伴自己,也留给亲爱的琪儿。他想给琪儿留下点念想,他拿了一张书纸,用水调匀朱砂,提笔在书纸上认真写了个标准的楷书“爱”字,这爱字占满整张纸面。福熙用嘴吹着字面,等干透后又在背面写了同样大的“心”字,又吹干这个字,轻轻把“心爱”或者是“爱心”纸平摊在桌子上,仔细叠出一只小燕子,满身血淋淋的,让人心痛和怜爱。叠好后,福熙深情地吻了燕子,泪水染了燕子身上的红斑,更加鲜艳。他把这只燕子放在琪儿脸庞的睡枕上,他轻轻吹灭的蜡烛跳动的火苗,而他心中的火苗一直燃烧着,退步到屋门,看了心爱琪儿最后一眼,他闭上双眼,转身拉开屋门,没再回头,走向堂屋门。而就在此时,琪儿双手合掌,掌心里是福熙的小燕子。
福熙推开房门,走出查家,等福熙到家跟母亲吃了简单的早饭后,母亲田菊莲叫长工罗二准备了驴车。大哥福成也没去务工,拿着二弟的行李,三个人上了驴车直奔塘沽镇火车站。在路过査老师家时,福熙一直望着新家的方向,他多么希望琪儿猛地打开院门,从院子里冲向他。他一定会跳下车跑向自己亲爱的妻子,拥抱琪儿,紧紧的拥抱,狠狠地亲吻他热爱的面庞。然而,尽管福熙望眼欲穿,看着查家的院子越来越远,远到没有影子,也没见自己的琪儿,他用手摸着自己的唇,吻过小燕子的唇。
大哥福成看出二弟心思,叹着气说:“二弟,女人很复杂。找一个简单过日子的女人,知疼着热就好。行了,你也别想太多,小别胜新婚,等你下次回家探亲,她会好的。”
福熙没回话,默默嚼着“小别胜新婚”这五个字。我新婚的家乡啊,我爱你!福熙揣着这份爱心,怀着复杂的爱心离开了家乡,奔赴前线,开展新的军旅生活,至于命运如何安排,他也不知道。他若知道结果,一切就是另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