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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树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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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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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道》连载

第三十六章 福成命丧黄泉,琪儿归来

福成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四更天了。他不认为是从昏迷中醒来的,明明是从另一个世界通过一个透明的管道坠落回来的。他去的那个世界太神奇了,满世界的金银珠宝玛瑙翡翠,到处都是玉树琼枝,没有饥饿感,想吃什么就自然飘香,闻到香味自己就会飘起来,随意穿梭任何一处绝妙境界。自己好像神仙一般,心悦神爽,幸福无比。他想起了过世的父亲姜德才,想起了过往的亲人。突然,远处飘来一朵朵五彩彩云,彩云之上分别站着父亲姜德才,爷爷姜成名和奶奶姜宁氏,在她们旁边是小姑姜玉枝在罗二叔的搀扶下都满面春风地向自己含笑欢愉。他们随着脚下的彩云一会近,一会远,飘忽不定。福成想赶上前去拉住每一个亲人的手,想感觉他们的温情,也想传送自己的思念之暖,可他只要移动,那些云朵就飘忽不定。他想说话,好像只有他自己听到满天地的声音,而这些亲人依旧含笑不语。等他把嗓子喊渴,一股甘甜无比的清泉注入他身体,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这时,面前的这些亲人虽不张口,但他感到每个人都跟他意识沟通,尤其是父亲姜德才和小姑玉枝同时告知他,此地不是他的久居之所,他的阳寿没有到尽,还有他的母亲和弟弟以及儿子媳妇需要他,他要回去陪伴亲人。但是阳寿也是有定数,不可阴损耗尽,那就死于非命,未必就能和亲人同居乐土。切记,切记。意识交错至此,亲人散尽,一道光柱照射他整个身体,是一个透明体的管道把他输送到人间。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看到自己躺在西厢房地上的木板上,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田菊莲和拜把子兄弟崔力正分别用雪搓弄自己僵硬的四肢,疼痛从骨头缝往骨髓里钻,他无力而痛苦地闭上双眼,他还想回到刚刚那个美妙的世界,那是幸福的世界。既然自己已经见识了,为什么还要回到这苦难的人间啊。等他再睁开眼时,他确认回不去了,他想动动身子,但身上有千金重压在身上,动弹不了,只是手轻轻动了一下。只是这一动,被崔力觉察。

此时,母亲田菊莲和崔力不住地从木桶里抓出雪往他身上擦。已经用了第五桶了,无意间,崔力感觉福成用力攥了自己的手,并动了两个僵硬的胳膊。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崔力举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激动地对擦涂福成下身的田菊莲说:“婶,不哭了啊,不哭啦。我福成哥活过来了,醒过来了。”

田菊莲更是万分激动,浑身颤抖地急急挪步到福成头前,用同样冰冷的手摇晃福成的头,说:“儿啊,你醒了?知道是娘吗?儿啊,可把娘吓死了啊。”

福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使劲点了点头,眼里流出了泪。

“婶,贾先生临走时说,只要福成醒了就换成凉水再搽。”

随后是冷水,再后是温水,等福成的身子有了温度,最后用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半个时辰后又喝些温水,福成脸上有些血色,喘气也大些,这才把他移到火炕上。但他浑身依旧僵硬,直直地躺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七天都没能起床。贾先生和崔力每天都来,给他熬药灌下,到了第八天,他慢慢坐起来,在弟弟老三、老四搀扶下沿着火炕边慢慢挪步走动。

福成媳妇这段时间常常落泪,特别是在福成面前,搞得福成情绪更加低落,整天一言不发。时间一长,蔡叶香独自在东厢房唠叨:“这人废了,废了,往后可怎么办。”

这时福成从牙缝挤出话:“你就当我死了,爱咋办咋办。”

“你可是为这个家啊。”蔡叶香晃着怀抱中的二儿子,接茬说:“我们可有孩子啊,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怎么办,都是姜家的人,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孩子大人的。”田菊莲实在忍受不住,架起福成进了西厢房。

夜晚,屋脊上的老白猫偶尔有气无力地哭叫几声,屋里的蔡叶香也哭叫着冤屈。每到这时,田菊莲用鞋底敲打炕沿,吓得大孙子顺子把头缩到被窝里,老大福成则出一身冷汗。

一天晌午,老四福来跑进屋告诉母亲田菊莲:“有一个破衣老道站在咱门口,摇头晃脑说:“阴盛阳衰,七星缠月”。田菊莲赶到院外,破衣老道已不见踪影。

天气一天天转暖,几声春雷后下了一场透雨,冻僵的土地开始松软,就像饥渴的婴儿,用足了力气吸吮春来的甘露,万物复苏,大地一派盎然生机。

太阳刚刚露出鱼肚白,忍受两年大旱的农家人早早来到田地,没日到黑地翻腾着田地,让密实的泥土有喘息的缝隙。随后开始春耕播种,养护秧苗。

福成的四肢关节肿大变形,伸出手就像大号的鸡爪子,攥不紧拳,不说拿针,就连抓锄把子都抓不实。活动稍大些就气场嘘嘘,甚至晕厥。贾先生判定是严重的周身性关节炎和风湿性心脏病,不要说是下地干活,就连基本的日常活动都需谨慎。媳妇蔡叶香已经不耐烦了,干脆冲他喊废人。母亲田菊莲听后急着说:“男人是座山,女人就是绕着山的水,有山就有水,没了山,水就是烂水一滩。到多时男人都是家的主心骨。”后来媳妇喊的次数多了,田菊莲也没了跟她计较的耐心,任她胡说。而刚学着说话的小孙子偶尔笑着喊“废人”,田菊莲照他小屁股拧上一把,孩子哭,福成也哭。

田间的体力活都落在这个家现有的两个女人身上。老三、老四加一块也就顶上一个劳力。四岁的顺子在家帮助父亲照料不足1岁的弟弟。蔡叶香每到中午双手托着肿胀的双乳回家给小儿子喂奶,随便做好饭伺候福成和顺子吃下,再带上饭到田头给干活的人吃。她愿意这样,可以少干不少地里活,但嘴上埋怨不少。这天媳妇蔡叶香过了拿回饭的钟点,大孙子顺子一步三晃地挒着竹篮子走来。田菊莲赶紧跑着接过篮子,问:“你娘怎么没来?”

“俺娘说俺爹腰疼,给他揉腰,让我送饭。”顺子一边擦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田菊莲也擦流在脸上的汗,心里泛起了嘀咕,喊田里的老三、老四抓紧吃饭,没等他俩回话就匆匆往家赶。走到家院门口,隐约听到东厢房媳妇蔡叶香“嗷嗷”的叫声,这种叫是兔死狗烹的惨叫。田菊莲心里喊:“儿啊,现在你的身子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啊。”她赶紧了两步,突然怔住了。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作为寡妇婆婆是不能闯进屋的。她搓着冰冷的汗手在院门前打转转,这时老白猫窜上房脊也肆无忌惮地叫着,田菊莲血灌瞳仁,平添了勇气和力气,拾起一块土喀拉照准老白猫扔去,正叫得起劲的老白猫被这飞物吓得止住嚎叫,“噌”地向后墙窜去,土喀拉落空,砸碎两片房瓦,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接着碎片滚落,砸进靠在墙喂驴的槽子里。田菊莲好像听到那驴子在前方嘶鸣,而她倒在地上。

接二连三的响动终止了媳妇史珍香的嗷叫。屋里发出笤扫砸击木尿桶的声响。田菊莲重重地踏步走进院子,狠狠地推开门,又重重地关门,这一系列动作都无法按压她心中汹涌的怒火。她进屋一屁股坐在堂屋八仙桌子旁的椅子上,一言未发。

东厢房一阵忙乱后,媳妇蔡叶香抱着小儿子拉开房门,胳膊上挎着包裹,到田菊莲跟前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红了脸,急急地拉开门走了。田菊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儿子福成床前,福成已经成了汗人,浸湿了被褥,瘦骨嶙峋的身架子架着焦黄的皮囊,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田菊莲赶紧倒杯热水给他灌下,把被子从胸口给他提到脖颈,叹口气说:“儿啊,娘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活着就是娘的心愿。你还有两个儿子,你不想看他们长大成人嘛。”

福成没回娘的话,提了被子盖住头,整个被子不住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哭声。远方传来吹吹打打的唢呐和击锣声,这是大户人家出殡的哀乐。这哀乐声,灌进阴冷的屋来,让田菊莲喘不过气来,不详之感牵扯她全身神经。

晚上,福成只喝了半碗棒子面疙瘩汤,躺在东厢房昏昏迷迷地躺下,不一会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梦话。田菊莲守在儿子身边,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手捻佛珠念着《东方药师佛咒语》,回向给儿子福成。在煤油灯前静放了一杯清水,她希望这些咒语都灌注到清水里,念了千遍后,这是圣水啊,她托起儿子福成的头,慢慢让他把这杯水喝下。

夜深了,春风裹着暖意温柔着迎接它的生命,月光倾泻出一望无际的银色,替代白日里灼灼的阳光,充满阴柔。

子夜十分,阴性极盛时,老白猫在屋脊冲着月亮发出柔柔的叫声,声音很低,婉转凄凉。田菊莲伏在西厢房的桌子上,正睡着觉,被这猫叫惊醒。火炕上裹了被子的福成,随着老白猫的叫声身子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喘着无力的粗气,拉长的后音好像被黑夜牵扯。田菊莲拍着福成的被子轻轻呼喊,没有回应,依旧在震颤的梦里。田菊莲疾步冲出屋子,把手里的笤扫扔向这阴魂不散的东西。老白猫被击中滚落房脊,摔死在地上。突然,东厢房窗户纸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捅出一个破洞,田菊莲赶紧跑进屋里,见到儿子福成张大嘴巴,直直瞪了双眼,没了人气。这死法跟他爹姜德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田菊莲掀开他被子,福成的裤裆里黏糊糊的一片。

大儿子福成死了。接连的打击让田菊莲一病不起。崔力也是痛不欲生,每天陪着贾先生给田菊莲针灸熬药。经过一番调治和开导,田菊莲身体有了一些起色。

这日清晨,一只乌鸦站在田菊莲家院墙头,伸直脖子“呱呱”叫着。院门一响,销声匿迹的媒婆喜婆子兴致匆匆走进院里,乌鸦腾空飞起在她抹着头油的头顶撒下一滩鸟屎,她惊叫着用肥手抓挠着,冲着盘旋的乌鸦骂道:“嘿,这黑鬼冤家,迎着我胡乱叫也就算了,还在老娘我头上动脏,我的喜气你破不了,我咒你死。”

这一幕恰被开门出屋的田菊莲碰见,乌鸦闭上嘴展翅飞走,喜婆子尴尬地从衣兜掏出手绢擦着脏手,皮笑肉不笑地对田菊莲说:“妹子,你家福成过了一百天了,我来看看你。可我这好心叫那黑冤家给搅了。哎,好人难当啊。”

田菊莲知道她无利不起早,疑惑地不知怎么回她的话。喜婆子把手绢丢在地上,朝上吐口唾沫,反客为主地说:“有好事,咱姐俩进屋说。来来来,进屋去。姐姐我可惦记你了。”

田菊莲还是不知说什么好,走到前面拉开门等着喜婆子进屋,又给她打了净水洗了手。

“你看我家哪有什么好事,这一打打的,老天爷不公啊。”田菊莲说着哭出声来。

“有时候得把事分开说,也许在坏事中弄出个轻松点的好事。”喜婆子拉了田菊莲手说着。

“坏事里还有好事?”田菊莲大惑不解地重复喜婆子的话。

“就说福成媳妇吧,现在待在家里无疑多出一张嘴。再看你这日子,一直走着下坡。不行就弄出个变故,改改时运,能少些负担就放一下手,让儿媳妇蔡叶香带上最小孙子再寻个人家,这样岂不两全齐美。你说不是吗,我可怜的妹子。”喜婆子眼珠紧盯田菊莲变色的脸。

“这是谁的主意。福成刚离世一百多天,怎么就守不住要另寻欢喜。还要不要脸面?如果是这样就让她父母亲自跟我讲。”田菊莲话未说完,只听东厢房有了动静,桌案上给福成牌位上供的一个苹果滚落地上。

喜婆子见了吓得面如土色,田菊莲拉着她手往东厢房走,接着说:“正好,也问问走不远的福成咋样!”话音未落,又一个苹果滚落下来,正中喜婆子脚面。喜婆子惊吓得魂飞天外,从田菊莲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一溜慌张小跑,到院门口又被门栓挂住衣服,她应声倒地,嘴里念叨上帝保佑之类,从此再也没踏过姜家半步。

转年清明,田菊莲陪着儿媳蔡叶香到福成坟前上坟,黄钱纸烧得浓烈。末了,灰烬绕着蔡叶香和顺子旋转,最后落在蔡叶香脚下。她要抬脚躲开时,她的右脚就像个钉子牢牢钉在地上,拔不出腿。田菊莲扶住蔡叶香,抓了一把灰烬洒在福成坟头,仰天哭着说:“儿啊,放手吧,你俩已是天人两隔,该放下的就放下吧。这样你也好投胎转世,下辈子我还是你娘啊。”

话音未落,媳妇蔡叶香拔起了腿,面色蜡黄,抱着年幼的小儿子惊慌失措地向蔡家堡娘家方向跑去。又一股狂风大作,地上所有的纸钱灰被刮向西天。

田菊莲冲着西天双手合十,老泪纵横地说:“我儿福成一路走好,来世我还做你的亲娘。”

这时,身后有人接了话茬:“娘,不管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亲娘。”

所有人循声转过身,只见二儿媳查琪儿站在风中,手捧一簇白菊花,流如雨下。

不远处站着西装革履的强铁生。

琪儿一身浅蓝色正装,外披米色风衣。面庞清瘦,娇嫩的皮肤带着微微的黑熏,透着红润。头发盘在后面,十足少妇形象。但整个人充满着自信和坚韧的力量,与在家时文质诺若的学生气,判若两人。

田菊莲拉着查琪儿的手向家走,强铁生紧随其后。

“琪儿啊,你和你爹一走就是几年,后来听贾先生讲你和你爹走得不是一条路。这些我搞不懂,但是,我一直牵挂你们,希望你们平平安安,都好好的。”田菊莲边走边疼爱地撸持着琪儿的手。又说:“哦,孩子,你身子骨硬朗多了,壮了筋骨。在外面这些年没少吃苦受累吧。”

“妈,这些都不是问题,经风雨,受锤炼,才能见世面,干大事。”

的确,这些年查琪儿历经不少磨难,最终到达延安,参加了“抗大”学习。她真正锻炼成意志坚强、经验丰富的共产党人。此次回到老家身肩重任,为迎接革命胜利的曙光做前期准备和战斗。

琪儿走到熟悉的姜家院前,她情不自禁地对田菊莲说:“妈,家里人都好吧。”

琪儿的这问话,带出了田菊莲最为伤心的那个人,就是二儿子姜福熙。是啊,在这沧桑遍及的乱世之中,原本热闹生机的家庭,转眼间只剩下孤寡的女人带着未成年的孩子。现在,只有一别多年的二儿子福熙是唯一的盼望,至今渺无音讯,生死不知。如果现在查琪儿不说这句话,田菊莲看看后面紧随其后强铁生,是万万不好首先开口谈及福熙的。即使是这样,田菊莲松开琪儿的手,擦着泪水,无语而无助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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