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儿搀扶婆婆田菊莲在头前踏着一路颠簸回了家。
院门前的老槐树熬过了冬天,生出了新枝,长出嫩芽。“不久就要长出槐花啦。”婆婆田菊莲驻足仰望着树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一旁的琪儿说。
“哦,妈,您的心思我知道。可槐花开的时候我未必能回来。”
“哦,琪儿,不管你在哪,娘每年都会腌制槐花的,娘也喜欢你漂亮呢。看看这几年没吃到嘴,虽然还漂亮,但面色发锈了。”琪儿听了婆婆的话没有做答。她知道这话里是有着福煕的。每到春天槐花盛开时,福煕就会在槐树树冠下,铺上干净床单,用长竹竿敲打树冠,琪儿就站在树冠下,槐花的花香从天而降,整个世界都是沁人心脾的香。福煕的这种浪漫超越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有人就讥讽嘲笑福煕:“女人是养着用的,不是供在看台上或插在花瓶里。”每当这时,年轻的福煕便脸红脖子粗地争辩:“女人是鲜花,不是败柳,当然要捧在手心里。”琪儿也落落大方,因为婆婆田菊莲会出面撑腰说:“不管什么时候,我们的琪儿都是我的女儿,我疼爱不够呢”。吴家多事的女人羡慕嫉妒恨地抛下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骑毛驴看场本走着瞧吧”。
没有十年,也没有一年,仅刚刚新婚二人就各奔东西。然而田菊莲割舍不下琪儿,每年春暖花开时她就替儿子福煕弄上一罐子槐花蜜,等着琪儿。
木栅栏对开的院门耷拉着头,紧挨着地,推开时划出一条深沟,发出刺耳的割裂声。院墙根的鸡窝坍塌了一半,罗二屋的窗户仅有的破烂窗纸被风抽打着,就像好多小破旗贴在窗口上。焦黄的树叶被风堆落在院子墙根。琪儿不相信一向勤劳干净的婆婆,竟然生活在这般凄悲的凌乱中。
强铁生没跟她们婆媳进屋,将皮箱撂在石碾上,脱了礼帽,连同棉大衣叠放在皮箱上,从墙根抄起秃毛的笤扫“哗哗”清扫院子。
琪儿搀扶婆婆田菊莲走进堂屋,阳光斜射进屋里,青石地面发出寒冷的光。东厢房门梁上挂着她跟福熙结婚时挂上的大红门帘,周角有深暗的脏黑。琪儿出神地看着,好像四年前她和福熙结婚的场景就在眼前,她心一阵紧缩,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之情荡漾在面云之上。婆婆田菊莲看在眼里也是万般心思,她听见院里强铁生“哗哗”带劲的扫地声,就像一把钢刷硬刷弄她的心。她张了嘴又闭上,一口唾沫咽到肚子里。琪儿是敏感的,虽然她跨上婆婆田菊莲半步,但她本能的心理感应知道婆婆田菊莲的全部心思情感。琪儿没做言语,说到头现在说也说不清。因为她的内心跟乱麻一样,“理不清,心还乱”。琪儿伸手掀起门帘进了屋。虽然四年前的新婚她和福熙在这间屋只住了三天,但就这三天,确切地说只有新婚之夜她把自己清白之身给了福熙。尽管此后再无肌肤之亲,但这就足以注定自己是姜家的儿媳妇,是姜福煕的妻子。想到这,她两个嘴角向上撅了撅,这是一种苦笑,是无奈,是惭愧,抑或是惋惜。她没有答案,也不知正确答案的结果。
还是婆婆田菊莲打破了尴尬沉闷,她把炉火上的水壶提起来,将热水倒在东厢房门口盆架上的脸盆里,亲切而温和地说:“琪儿,走了一天了,你快来洗洗脸和脚,放松放松,缓解颠簸劳累。哦,还再做热水,也快叫强大管家进屋洗洗你们一起歇息吧。”
“一起歇息。”是田菊莲故意说出的。她偷眼对琪儿察言观色看她的反映。琪儿听出这个词的分量,很敏感,她拉起婆婆田菊莲的手,没有腼腆和羞涩,而是十足的平和诚恳。“妈,这强大管家叫强铁生,他现在不是大管家啦,是我的同志,我们此次回天津,是为了革命工作,但需要做假夫妻,是名义夫妻,是组织安排的。”
田菊莲摇了头,以她一生的伦理认知真的搞不懂。“夫妻还需要名义上的?”她套用琪儿的话,但带着疑问的语调。
“是啊,妈,就好像这休息吧,我跟他就不能一起。即使在一屋也是要分床的。”
田菊莲点了点头,好似听懂了,也好像安心了似的。但还有明显的顾虑。她拉了琪儿的手,搓弄着,好像怕她跑了似的,说:“哦,革命还有这些好处。”婆婆这句话把琪儿逗乐了。
琪儿也抓了婆婆田菊莲的手,接过话茬,说:“妈,这不是革命的好处,是斗争工作需要,对外做掩护用的。”
“那需要掩护多久?”田菊莲这话明显是为儿子福熙问的。
“这个呢,不好说。就像这次,我和强铁生都是从天津出去的,熟悉天津情况,知根知底,便于开展工作,组织指派名义上夫妻,实际上我还是他的领导呢。”
说话间,老三、老四拿着祭奠大哥的棒子面馒头兜子跟进了屋。正好赶上听到最后这句话,嚷了说:“我也要当领导,嫂子。我一定行。专打狗日的小鬼子和汉奸,给我大哥福成,姑姑和罗二叔报仇。”老四福来已经长出琪儿肩头高了,他自觉长大,能干大事情了。
老三一旁俏皮地说:“你知道领导是个啥?”说着提了老四的脖领子说:“就是这个!”
琪儿笑了,瞅见两个生龙活虎的小叔子,就好像看到这个家的未来,国家的未来,希望在他们身上。
“只要你们努力学习进步,增长才干,就能多做为国家为人民有益的事业,把侵略者赶出中国,你们就会成为国家未来的主人,领导这个时代,这个未来。”查琪儿不失时机给两个本性淳朴,不知世事的老三、老四灌输革命道理。
“嫂子,我也想让你当我们的领导,跟着你,不离开你。我们可不是名义上的哦。你是我们是真嫂子、亲嫂子。我们是最可靠的筋骨相连,绝不背叛你和革命。”老三、老四每人各抓了查琪儿一只胳膊,坚定地说。
查琪儿被两个小叔子的话深深感动了。她完全相信他哥俩的话出于灵魂深处 ,也是家风骨风吧。但查琪儿看着在一旁一言不发却泪眼汪汪的婆婆田菊莲,她怎忍心把她一人留在家独守孤独。这原有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现如今除了两个寡妇婆媳,就是未成年的孙儿,两个小叔子再走,有个三长两短可怎样跟姜家列祖列宗交代。想到这,查琪儿一脸严肃地对小叔老三、老四说:“你们还小,刚刚十四五岁,正是学习增长知识才干的时候。等你们长大成人再干革命也不晚。”
“嫂子,我们俩都不小了。我今年十五岁,老四是十四了,咱娘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能当家了,就是大人了。那就应该跟着你一来保护你,二来跟大哥二哥一样跟小鬼子真刀真枪地拼。”
“呵,老三还一套套的。好,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你,但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等我的招呼,把革命的道理弄通”。说着,查琪儿从提包中拿出一本大胡子画像的小册子,没有书名。查琪儿又说:“这个外国大胡子是马克思,这是他写的关于革命的书,你们两个好好看看,这还有一本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道路的书,你俩先把这两本书多读,背下来,有不明白的我不久回来再问我,我们一起讨论。”
正说得热闹,强铁生推门而入,紧随其后跟进一人,此人满脸是汗,五十开外的年龄,气喘吁吁地对查琪儿说:“查科长,不好了,你们的行踪被天津日本宪兵大队知道了,派了叛徒赵时其正会同塘沽宪兵小队和伪军警察朝这包围来了,看样子你们的行踪被他们发现了。此地不可多留。上级要求安排你和强干事抓紧转移。对了,为了安全起见,你们这一家人都要转移到另一处。不然都要遭到赵时其的黑手。
老四福来盯着这老头,忽然眼睛一亮,大声喊着:“哈,您老是天津站专讲故事的瞎话王老头。”
老四这一说 把田菊莲也给点醒了。自这瞎话王进屋看着就面熟,就是想不起他是谁,经老四福来这一说,田菊莲恍然大悟。“没错,就是这人。”但她还是纠正老四福来说法:“看你嫂子刚说你参加革命,怎么你倒不讲尊重领导。好了,我也不多说了,琪儿啊,他嫂子,我岁数大了,也不能东跑西颠,再有,你们的大嫂带着我那两个孙子还在她娘家,我不能撇下她们就走。如果需要我,等我把她们娘儿三个安顿好再去找你们。现在,我就在家守着,我一个老太婆,看那些汉奸特务也不能抓我。我守着这个家,不给你们添麻烦,倒是老三、老四跟着你们的嫂子吧,多为革命跑腿,为你们死去的大哥、姑姑和罗二叔报仇。”
瞎话王沉稳地说:“不管怎样,这叛徒赵时其这次的动静不小,根据情报,他带了不下10人,而且还没算这边的日本宪兵小队,不可掉以轻心。”
强铁生插话说:“抓紧时间转移,一会儿敌人把路封了就麻烦了。我们先撤离,等到了张贵庄那有我们的基地,什么事都好安排了。”
这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同志跑来报告,说:“塘沽宪兵小队的鬼子已经出动了,我们要抓紧撤离,不然他们跟赵时其合围我们就麻烦了。”
这个紧急时候不能有半毫犹豫,查琪儿和强铁生各从皮包里拿出手枪,老三、老四在母亲田菊莲的帮助下收拾了行李,田菊莲特意从墙角提起一个陶泥罐子交到老三手里。“这是娘去年给你琪儿嫂子腌制的槐花蜜,带好。”琪儿听了两个眼眶通红,上前紧紧抱住婆婆田菊莲,老三、老四也上前抱住了母亲。她们娘儿四个紧紧拥抱在一起。远处传来一阵枪声,查琪儿知道那是接应来的外围同志和小鬼子接上了火。在远处更紧密的枪声中,查琪儿带着这一路人冲出屋子,赶赴大道。老三福来,老四福进在查琪儿一左一右护着嫂子,在冷冽的秋风中,向着革命的战斗目标的大道上,勇敢前进。
当一行人跑出两里地开外,姜家老三的腿好像被谁拽了一把似的,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中的陶泥罐被摔碎,满地的槐花蜜香,满地的心酸,与远处稀稀落落的枪声形成极不和谐的反差。当众人回头再望塘沽新桥村时,一股浓烟从姜家方向滚滚冲天。老三、老四放声嚎啕痛哭,“娘啊,娘。”这震天动地的悲壮淹没了狼烟,淹没了前方的道路。槐花蜜的香,充斥着一行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