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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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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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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山作证》连载

第二十六章 罗丹初访李家庄

虽然早上在塔山李熙年答应了的,罗丹还是一再提醒他,“熙年,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去广州之前,我想看一看生你养你的李家村,特别是未来的公婆。如果你脚酸,我可以当车夫。”

“你,信不过,你载我,跌落水沟怎么办?”李熙年右手小指挖着耳朵,笑答,“何况你罗丹你从天而降,我害怕老父会被吓昏,他可是一个胆小如米粒的农民。”

罗丹收起好脸色,下了通谍:“小看人!读高中的时候,我经常从县城骑车回家,十五公里,半路不用停歇。无论如何,李家村我是要去的,否则,回到家,知道我没礼貌不懂事,奶奶也会责怪的。你不带我去,我自已去,没有指南针,我也不会迷路。”

李熙年终于“妥协”:“好吧,看到你态度诚恳,就半小时!”

纵使只有半小时,罗丹也已兴奋异常,像一只蝴蝶快乐飞舞,去追逐,去挑战。

……

下午三点钟,罗丹和李熙年他们准备出发,纵使还热滚滚,阳光毒辣。

丁嘉鸣生前用过的自行车轮胎破了,蔡老师的自行车三天前丢了,李熙年挠挠头皮说:“丹,只能骑我的老战马了。”

李熙年上次离开故乡,把自己的破旧自行车寄放在丁洁青家,如今,李熙年把它从厨房后的储藏室牵出大门口,拿一把鸡毛掸子拍拍皮座和后车座灰尘,再用一条湿旧毛巾擦一擦,然后拿出打气筒给前后两轮胎打气。

罗丹眼中看到的这辆二十八吋五羊牌双筒自行车,第一印象便是一头老黄牛,铃儿掉了盖,轮圈锈迹斑斑,三角架掉漆,两只塑料踏脚板也经丢失好久,剩下两条黑乎乎、孤零零的轴心,她内心嘀咕:“不是杂技演员,如何骑得?”后座是一个生锈的长方体铁盒,她心中纳闷:“这个装啥东西?”

无论如何,李熙年同意带她去李家村,而且提前,她好激动,好高兴。她穿上牛仔裤、红色短袖圆领T恤衫,白色旅游鞋,头发梳理了几遍,额前几绺刘海,月牙形排列,一丝不苟。

李熙年属李家村二十一世孙,第八村民小组,户口还是在李树标为户主的户口本中。

李熙年熟练地踩着没有踏脚板的自行车,驮着罗丹,熟悉地往家的方向走,过了南门卢、铺仔塘、檺树下,路经大路巷口王屠户猪肉店,此时,猪屠床上还有几片猪肉,肥多瘦少,暗淡无光,有几只苍鹰在啃,在打架,嗡嗡叫。

罗丹侧身跳下自行车,李熙年连忙左脚尖踮地,问她:“罗丹,你要干吗?”

“给爸买两斤猪肉。”罗丹挪挪小挎包建议。

李熙年挪近去,下车低头嗅嗅猪肉,警告说:“过味了,说不定还是一头不健康的猪。丹,与其刈猪肉,不如给钱,要肥要瘦让他们自己去买,他们有自己的口味和要求,你已经买了两斤茶叶,有礼物就好。”

“也是,太阳这么毒!”罗丹同意,经熙年一说,她也闻到了一股怪味,顿觉有一点恶心。

王屠夫手拿棕叶拂子赶走苍蝇,见生意做不成,就冲李熙年破口大骂:“不要不懂装懂,过午猪肉也是猪肉。不是肉过味,是人过味。你真有两下子,先骗残疾人,又骗到外省去了。天上的七仙女都被你骗下来,佩服佩服!”

李熙年不仅不回话,也不拿正眼看他,反正不欠他的钱了。他自己先跨上自行车,单脚踮着地,再吩咐罗丹侧身跳上后架,一出典型的“夫妻双双把家还”。

一会儿,罗丹恍然大悟地问:“熙年,他是不是那个写你大字报的王屠夫?我看他两眼妒火中烧,一副吃人的嘴脸。我不得不想起镇关西,可惜今天没来鲁智深。他下次再这样,你一定要教训他。”

李熙年灿烂地笑着回答:“罗丹真聪明。大好天气,我们不揍他,也不值得再说他。你坐好,我泻下瓦厂岭了。”

自行车头吊的两斤赤色纸包茶叶左右晃荡,罗丹不仅没有抱住李熙年的腰,反而伸开双手,做飞翔的动作。

接着,李熙年时而单手驾车,时而放开双手任由滑行,时而伸出一条右腿操作车头方向,这时候才吓得罗丹连忙抱紧他,像抱住一棵岭头上的千年松树,下面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自行车驯顺地飞奔来到岭下,罗丹突然评说:“熙年,潮汕话真的太难听了!”

李熙年轻松地回答:“不觉得!如果一切为了活着,再难也是快乐的元素。”

罗丹转而纠正,她的声音总是软绵绵地:“当然,难听二字是指难以听懂,而非丑陋、痛苦和灾难。”

“贬义的形容词真多,可从你口中说出来,又有点柚花香、桔子味。潮汕方言原是潮州方言,如何形成的源头,如今还是一个谜,原住民的百越(古越族)和畲族(狗头族),百越在潮汕已经基本消失,狗头族则有自己的方言。自从浮滨类型文化的发现,原住民的百越(古越族)和畲族(狗头族)一说又有点牵强。我认为,这个谜还是迷下去吧,有谜比无谜好。诸如《红楼梦》残缺,残缺得妙。后来,潮州有学者制作了潮州十五音、十八音等等,我认为,把潮汕方言复杂化了,吓退了一批想学潮汕话的人。以前广州知青来南山县农村,不出三年,就能够说出一口漂亮流利的潮汕话。向老百姓学,比向书本学好,比向专家学快。对与不对,这只是我的陋见。罗丹,潮汕话你敢学吗,你能学得好吗?”李熙年解释,又发檄文似地。

“好啊,李熙年!你长篇累牍,不就是想挤兑我吗?我是笨,可我偏要学,而且你每天要教会我一个单词,我就不相信,三十年后,我还学不会?”罗丹一边说一边隔着衣衫拧李熙年的肚皮。

李熙年笑着提议:“跟洁青学吧,她发音准。”

罗丹不同意:“你别偷懒,偏跟你学。”

太阳光咝咝作响,照得李熙年激情澎湃,他只得答应:“你想学,我一定教,而且包教会。”

罗丹把小手指伸到李熙年胸前,拉勾成交。

罗丹总是无话找话:“熙年,中午,蔡老师煮的鱼为什么没腥味?”

李熙年纠正:“准确说,是南山的淡水鱼没有腥味,加上蔡老师煮的妙。”

罗丹诧异:“为什么?”

李熙年不懂就编:“据说南山以前来个赤脚大仙,吃了这里的鱼后,嫌腥味太重,便画了一张符咒贴在水源头,从此,南山鱼就不腥了。我倒喜欢你家乡的鱼,腥味十足,像你一样,够刺激。”

罗丹也不说话,握紧拳头捶击他的后背。

……

十五分钟后,到家。

门上锁。浅黄色的两扇柴门,上方各有黑线方格,写着“树忠”“立公”四个墨字。锁头是早年街道师傅制作的,生锈了的铁锁,五寸长,尖担糕形状。

“怎么办?熙年!”罗丹皱眉问。

“跟我来。”李熙年便带罗丹去“后花园”寻找,父亲果真在菜园里种白菜,他看见儿子带着一个姑娘回来,先是一怔,随后眉开眼笑地放下锄头说:“回家,回家!”

罗丹随李熙年叫他“爸爸”,李树标激动得喉咙哽咽,小声应了一声“哎”……

李树标从裤腰皮带扣取下一把钥匙,长短十几支,他用一支五寸长的黑色钥匙打开了黑色的锁头,邀请罗丹进屋,“外面热,赶快进来。”老人赶快开了钻石牌电风扇,毫不犹豫地按下高速三档。

李家村也叫李家庄,有李、桃二姓,李姓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九。与县城为邻,丘陵地形,有一条小河从西向东穿过村庄,灌溉,游泳,捕鱼,等等,集于一身。没有李姓前,传说这里就有十八姓,后来历经角逐,竞争,十八姓中走的走,降的降,只剩下李姓,故改名李家庄。没有外姓来斗争,李姓人又觉寂寞,故遍访天下,经“风水大师”指点,找了一户陶姓人家来凑热闹,给地、给房、给女人……

南山有谚语:桃接李,生到死;李接桃,生到无。

李家村有四个祠堂:李氏大宗祠,大房祠,东祠(二房祠),三房祠(西祠);三个楼寨:溪墘楼,朝阳楼,广福楼。

李家村人,据说是李闯王的后代,以前初来乍到是相当长时间不敢承认的,对外说是来自福建诏安官陂、秀篆一带,如今已在积极寻找血脉相通的有利历史证据,纵然是蛛丝马迹,一枝一叶,一犁一牛,力争把李家村的《李氏族谱》完善起来,点燃祖宗轰轰烈烈的战斗历史。

罗丹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这个家的原始、贫困、简陋和残破,令她始料不及,她眼睛发涩,鼻子发酸。李熙年长时间就住在这里,又黑又湿。她连忙拿出红包送给老人:“爸,这点钱给你,你自己去买肉买鱼。祝你健康快乐,长寿百岁,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李树标满脸风霜,皱纹纵横,看不出他有多少岁,仿佛说多少是多少有多少,他双手连忙在衣衫上擦一擦,看一看儿子,儿子点点头,他才颤抖地接过红包,激动得泪水欲滴,话梗在喉,血液百倍速度往脸上涌,涌出了猪肝色。他转头忧心忡忡,拉儿子到眠床后,疑虑重重地质问:“熙年,我们李家世代清白,老实本分。做人要厚道,你没有骗这个小姑娘来吧?”

李熙年笑着把父亲拉了出来,他不怕罗丹知道。

罗丹瞧着李熙年……

李熙年把父亲原话翻译给罗丹听,罗丹开心地笑了,郑重其事地回答:“爸爸,我是自愿来的。”

李树标浑身是劲,笑逐颜开,这才放心,“那就好,那就好!他娘显灵了。”

李熙年连忙提醒:“爸,泡茶呀。”

李树标傻笑着,转而皱眉说:“茶叶昨天晚上泡完了,我才想晚上去独眼龙赊半斤回来,我现在就去买。”

李熙年指着八仙桌的两包茶叶回答:“有两斤,罗丹送你的,我告诉她,茶叶是你平生所好。”

李树标仿佛在沙漠里看到了月牙泉,浑身是劲,精神抖擞,双眼发光……

一时间,李树标家来了一个仙女,而且是李熙年带回来的,还是大学生,穿着打扮别具一格。村民一传十,十传百,成群结队的女人放下农活来看热闹,有几个大龄青年的老母亲带来了两双鸡蛋,梦想自家儿子也能像熙年这样幸运。

早先喜欢李熙年又怕他过于贫穷的姑娘,远远地偷看,其中阿兰藏在杨桃树后,探头探脑,免不了伤心欲绝,眼睛发红,当她们懂得贫穷也可以转变的时候,乌云已消,雨过天青,彩虹飞架,而她们的醒悟,已经为期已晚。

村中又一个老秀才阿戊伯胡诌了一首打油诗:

罗丹下午来,

乡亲笑开怀。

今夜李家庄,

姑娘好奇怪。

李熙年今日回家,彻底颠覆了李家村人原来自以为正确的认知,固守故乡、纯农一生的思想终于动摇了,而且证实“种柑穷三年,不种柑穷一世”至少一半是谬论,更多年轻人准备出去闯一闯。不管结局如何,至少长了见识,若能步李熙年后尘,那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李树标似乎隐隐约约预见到他所掌舵的这个家族即将苦尽甘来,一股祥云在烟囱缭绕,可他也罕见地对妻子大发脾气,因为她忘记给“新人”包红包,或许还是故意的。

李家村很多乡亲来晚了,看不到罗丹了,连声叹息,嫌自己没有眼福。

……

既然出来了,李熙年还是争取时间带罗丹参观了溪墘楼,此楼坐南朝北,正楷楼名乃东里朝内人黄尚书所写。

楼外小水沟,已经不那么畅通,水也少了,一只被遗弃的一二米长竹猪笼斜躺在水沟里,挡住了一些木头、稻草、破衣服之类,还有一头小猪崽。

沟边一株碗口粗桑树下,一只五六斤重的黑猫抬起左手逗弄一只麻雀玩,浑身湿漉漉的麻雀抬头怒吼着黑猫,仿佛说:要吃就吃,别侮辱我。

罗丹看见了这个场面,连忙说:“熙年,救救它!”

李熙年走近一看,摇摇头说,“救了也白救,纵使它是南山最后一只麻雀。猫饿了就会吃掉它,那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罗丹刚想笑话他,只见李熙年一抬右脚,把黑猫踢进水沟,猫也浑身湿漉漉,如梦初醒,莫名其妙地盯着李熙年,委屈叫了几声:“喵,喵喵。”

李熙年弯下腰,捡起麻雀,把它放在桑树的枝丫上,麻雀瑟瑟发料。李熙年对它说:“小老弟,接下来是死是活,全靠你自己了。”转而对猫警告,“抑郁了,也不能这样欺压弱势群体。下次被我看到,就不是一脚了。”

猫听懂了似地,吓得冲上岸,飞奔而去,进入楼门消失了。

面对李熙年的处理方式,罗丹居然不敢下结论,只是眼巴巴看着麻雀,吩咐它:“赶快回去,别让你妈担心。”麻雀往上跳了几步,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李熙年故装没看见、没听见……

面对浅黄色楼外墙上的坑坑洼洼、凹凹凸凸,还有一道掌大裂痕,罗丹皱眉而不解地问:“熙年,为什么不把楼墙抹白灰,然后画画?这么大裂缝,谁弄的,也不用泥巴补一补?”

李熙年笑答:“你看到的,就是最美丽壮观的图画,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凹凸不平吗?”

“不知道!”罗丹摇摇头。

“四九年‘溪墘楼之战’打了三天三夜,第十二武工队对大柴兵采取强攻,结果敌人弃楼逃跑。至于溪墘楼这条裂缝,应该是清末甲子年‘地牛换肩’所留下的。”

“原来如此,地方虽小,包罗万象。”罗丹颇为兴奋,可问,“什么是地牛换肩?”

“地震!”李熙年笑答。

罗丹点点头:“记起了,听奶奶也这么说过。”

他们在楼门口转了十分钟,不敢进楼,楼里熟人太多,姑姨舅妗难以应付。好奇的人早已把罗丹盯紧了,目不转睛,就差围住了她,对她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她的脸红成了血钵,倒推着李熙年快点离开:“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想吃我吗?”

“你想想,南山连鬼都有,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李熙年却慢吞吞,拿她消费,“他们一定以为你是一个上海姿娘。”

“鬼在哪里?”罗丹问。

“打破鼓!”李熙年脱口而出,“上次在高河边,已经告诉你了。”

“我忘了,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罗丹转而感兴趣。

“就怕鬼缠身。”李熙年警告,“还是别去的好。”

“我才不怕!”罗丹跳上自行车后架,“你去那么多次,为什么没有见到她?”

“你不知道,这鬼和其它鬼不一样,是一宗跨越两省的公案,又案中有案。当然,这是虚幻和现实的完美结合,来无踪去无影,人们却肯定她的存在,不得不佩服古人对这个民间故事创作的天衣无缝、巧夺天工。以后有时间,我慢慢跟你说。”李熙年又来了一个缓兵之计,“坐稳了!”

罗丹抱住李熙年的腰,李熙年逐渐用力,向前蹬去,偶尔也会滑脚,但不影响方向和安全,今日幸好没有掉链。李熙年骑自行车的功夫,方圆五十里无人能敌,他能肩挑粪桶,内盛上百斤肥水,上下自如,飞也似地往麦田奔去,而且肥水不会泼出来,令人瞠目结舌。

悠扬悦耳,有如天籁,什么声音?

嘡嘡嘡!

当当当!

当当当!

嘡嘡嘡!

……

溪墘楼门口广场中央那个弹棉花的高大驼背匠人,来这里的时候,李熙年还没有出生,也是一种他乡为故乡。他手擒似乎是秦始皇才用过的大弓,上下左右,弹拨敲击,忙碌不停,纵使他弹得连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那些像感叹号一样铿锵有力的高昂音符,随着罗丹的远去,也不得不越来越弱了。

十几只红色蜻蜓,跟着罗丹脑后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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