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硕果累累。正在大家认为可以喜气洋洋地度过一段舒心快乐日子的时候,正在大家准备把李熙年和罗丹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而开始忙碌的时候,有一天临近午饭,李熙年从敬老院后廊通过,拿着水烟筒抽着浓烟的院长叫住他,转交他一封信。从来没有给李熙年写过信的李树标,寄来了一封剪去信封右上角的加急家信。李熙年谢过院长,边走边撕开信封,一张红梅香烟壳的空白内面上,用铅笔写了工工整整六个花生米大小的字:
家有大事速回
此信简单得连标点符号也没有,却充满玄机,李熙年一看就认出父亲的笔迹。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李熙年手足无措,他无法猜出父亲和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想打电话问一问,又不知道这个电话要打到哪里去合适。
大家传阅完毕,惊讶之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仿佛面对的是一份无法破译的密电码。舅舅埋怨张树标:“人生孤寒到这个程度,多写几个字,也慷慨不起来。”
李熙年总结后断定:“奶奶,舅舅!如果真的有大事,肯定打电报。加急电报,当天或隔夜就可以收到。反正寄信也要到邮政局买邮票。不用猜了,回去就真相大白。”
“你们完婚后才回去。”罗奶奶突然微笑着提议,打破她原来从容不迫的仪态,至此,她心中倒有点不踏实起来,东南风转成西北风似地。
“不!奶奶,先回南山,不能耽搁。我的婚礼,不要在仓促之间举行,那就太没意思了,我自有道理。”罗丹决断地回答,“爸爸这样郑重其事,也自有道理,我猜应该不是小事,更不是坏事。奶奶,舅舅,你们就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
丁洁青也赞成罗丹的主意,过后,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好笑。
林一京发言:“罗丹一起回去。”
罗丹微笑回答:“舅舅,我一定也当然要陪熙年回去的!”
丁洁青恨不得也跟着李熙年和罗丹走,而且站起来,马上就走,说走就走。
罗奶奶叮嘱:“回到家中,无论如何,不管有什么事,都要打电话来家里告知,免得牵挂。”
既然要求速回,林一京又一次拿了五千元给李熙年:“坐飞机回去。剩钱就请姑姨舅妗吃一顿饭,告诉她们,你和丹丹要结婚了。”
李熙年答应。
……
李熙年又一次看到塔山,他和罗丹惊讶地发现,天空变了,御史岭门顶,有一幅红绸布大金字匾横跨公路:
热烈欢迎李树源先生回乡探亲、团聚、观光!
“李树源回家探亲!”李熙年感到意外,可心中乐开了花,热泪盈眶,无限感慨,“丹,大伯终于要回来了。大伯还活着,真好!有故乡,真好!”
“大伯回来。真想不到。”横匾背后的世界,让罗丹充满想象力,因此,她没有听清楚李熙年的嘟哝,只知道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些火苗。然而,这些火苗,何曾不是点燃乡愁的火种。罗丹情不自禁地念诵《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
李熙年也被罗丹优美的诵读声勾起了乡愁,自己才离开故乡几天,还可以自由回来,都有一种魂牵梦萦、眼睛酸涩、心无所属的煎熬,联想到大伯四十多年没回来,杳无音讯,担惊受怕,是何等牵挂,何等悲伤,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
回故乡值得如此狂喜吗?司机摇摇头:不理解。
李熙年这一次回到故乡,故乡没有变;回到家里,家里也没有变;父母及兄弟姐妹也平安无事,李熙年松了一口气,父亲所说的“大事”,那就是大伯回来这一件大喜了。
李熙年第二次带着罗丹回来,还是引来不少村民围观,上次很多人没看到,如今一定要看个够。李熙年所在小乡村,是一个黑色围屋,坐南朝北,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有的三层……
李树标拿出一封信,交给李熙年,并说:“按时间推算,你大伯明天就到家。”
罗丹早已知道,李熙年有一个身在台湾的伯父,以前被胡琏抓壮丁,几十年杳无音信,不知死活,就是现在御史岭门红绸金字热烈欢迎那个李树源。
大伯来信中还说,要带李熙年去香港台湾,罗丹接过信仔细一看,小嘴嘟嘟,眉头紧锁。早知如此,她肯定要结婚了才回来。
李熙年看出罗丹的担心,拉住她的手安慰她:“丹丹,放心,夜长梦不多。我自有主张。”
罗丹转忧为喜……
李家村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纷纷往东边李树标七八号老屋跑,街谈巷议,脸上开花,夸张离奇的传说添油加醋,纷至沓来。乡亲们前来祝贺,有的拿鸡蛋,有的拿龙眼,有的送蜂蜜,笑容可掬,充满期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李树标又在围屋后面建了五间“竹竿厝”,其中包括曾经被刣猪大哥强买强卖的那一间。
李家村李树源回来了,他是李家庄人,李熙年的大伯。
今年的秋天,李家村终于疯狂了,又一次回到南山的舆论中心。
御史岭大桥的西边,一块黄土地上,搭建了一片竹寮,隔了十几个单元,据说要建新的御史岭大桥了,李树标要去守工地、当伙夫,李树源劝他别去了,“该歇一歇了,难道这辈子还不累吗?”
李树标摇摇头,“惯性,歇不得!”
李树源清清瘦瘦,一米七个头,优雅大方,行动敏捷,年轻时期的相片,李熙年就是复制品,李树源对李熙年“一见钟情”,他只生了一个女儿。
李树源的突然回来,改变了李树标一家的命运轨道,原来倦容满面的李树标,仿佛注入了一针还原剂,他满脸堆笑,健步如飞,精力充沛,口才流利,充满逻辑,自信满满。李树标刚理了头发,顿时年轻十岁,见人递烟,说明情况,笑脸相迎,慷慨大方。
站在李家村一处十字路口,也即塔山下,李树源念念不忘:
若问故乡啥颜色,
庙旁龙树乌鸦绝;
若问李家在哪里,
村口古枫喜鹊叫。
李树标回答:“哥!喜鹊的消失,我也是始料不及。不过,是喜鹊先消失,然后才是古枫倒下。喜鹊消失后,乌鸦也走了。个中内情,也许只有塔山才知道。”
“岁月悠悠,适者生存。”李树源叹气一声,点点头,不愿再提起。
李树源对紧挨李熙年的罗丹左看右看,就像一个导演在考核一个演员,然后悄悄告诉李树标:“此女正气凛然,旺夫护家,能给老李家带来福禄双全,以后我也把她迁到香港或台湾去。”
李熙年明确了自己的观点:“大伯,香港我都不想去,更不用考虑我会去台湾。”
李树源诧异地问:“为什么?”
“你经商,只能来大陆,才有市场和人才,何况你的根在这里。如今大陆对台商来说,商机无限,遍地黄金。再说,还有其它原因,我不能去。你的公司总部不是在香港吗?”李熙年解释,“深圳,上海,广州,家乡处处都是你经商的最佳选择地。大伯,徘徊能增长智慧的话,我宁愿一辈子徘徊。”
“我虽然是一个军人出身,可我不会强迫你。”李树源没有生气,微笑着。
罗丹始终不离李熙年左右,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害怕他马上就被大伯抓了“壮丁”,如今听李熙年这么一说,又紧张又激动。
“大伯,我有七兄弟,都是你的亲侄子,你任意挑一个去,兄长在部队,就叫三弟去如何?”李熙年提议。
李树源表态:“以后再说吧。你的建议,我该考虑,上海浦东都开发了,我准备去看看,你有时间陪我去吗?还有小罗,一起去,你们夫唱妇随么。”
“大伯,没问题!”李熙年满口答应,“可我还是推荐你先到深圳东莞考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句古话也适应大伯。”
“大伯,我愿意!”罗丹回应,不过她还接着说,“伯父,我倒有一个建议,在你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不能建一座康复疗养院?”
李树源就喜欢他们这种性格,不拖泥带水,有啥说啥,“那你说说,谁来出任这个院长呢?”
“丁洁青!”罗丹和李熙年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赞成!”不知道为什么,李树标也脱口而出,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李树源皱起眉毛,盯着面前这个苍老而可爱的弟弟,拍拍他瘦削的肩膀,会心地微笑。
“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可以列入公司这一次的考察计划。我以前在台湾,也经常面对残疾人,战争是制造残疾人的无情机器。对一个残疾人来说,工作也是最好的康复治疗。面对一个残疾人康复,个人的力量是难以胜任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倘若那个姑娘愿意,当然,目前我们只是瞎操心,结果要尊重她的选择。如果她喜欢写诗,她写一本我帮她出版一本,要在台湾和香港出版也行。”李树源推开视野,他已经从李树标口中知道李熙年、罗丹和丁洁青的“三角关系”,心有警觉,“年轻人有主见是好事,但未来目标不一定看得明确。在战场上,我是一个出色的排雷战士,那里有雷那里没雷,我一目了然。”
大伯说得入木三分,可罗丹听不出大伯的言外之意,李熙年则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和李树源一同回来的,除了助手和保镖,还有女儿李熙燕,刚读大学二年级;李树源年轻的妻子因公司业务太忙而没有回来,她说,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李熙燕她很快就和罗丹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居然埋怨父亲这么晚才回来,还一再强调要去江西看望丁姐姐。
李家村为了欢迎李树源“衣锦还乡”,没年没节,破例花了大价钱请专业人士放了满天星烟花,时间持续两小时。
人们欢呼在一个个漂亮的光环之中,可这种光环又稍纵即逝。
李树源回首往事,慷慨激昂地说:“人的一生,也像这黑夜之中的光环,稍纵即逝。有时候,不小心打一个瞌睡,人生就换场了。”
翌晨,李树标一马当先,带着一家三十多人登上塔山,伫立山顶。放眼南山县城,故乡气象万千,瑞祥之气笼罩,令李树源血液奔涌。
李树源告诉李熙年和罗丹他们:“宝塔第三层,南门拱顶第二块青砖,四十年前,我在上面刻下两个字,你们猜一猜,哪两个字?猜中有赏,决不食言。”
大家搜肠刮肚,各表己见:
遥望、故乡、富贵、还乡、离愁、别绪、雪恨、报仇、苍鹰、喜鹊、双流、渴望……
李树源头摇得像拨浪鼓,笑着说:“怎么把《李氏族谱》中的口号喊出来了?”
李熙年在罗丹耳边悄悄说了两个字,罗丹兴致勃勃地回答:“大伯,熙年告诉我,是‘母亲’两个字。”
李树源赞叹不已,问:“熙年,怎猜的?”
李熙年眉开眼笑:“大伯,我可不是猜的。以前放牛的时候,我们十几个小伙伴经常打赌谁爬的高,是我爬塔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大伯写的,没有落款。大伯,你失望吗?”
李树源沉默一会儿才说,“不!说实话更可贵。我认为,宝塔应该修葺。把塔身上的鸟屎榕统统清醒干净,松动的青砖重新勾灰稳定,不能再等了,否则岌岌可危,造成笑柄。”
李熙年的右手紧紧抓住罗丹的左手,侧身告诉她:“有戏!”
两只小鹰在空中绕塔飞翔,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一边飞翔一边呼唤。
回到家中,县里、镇里来了几个工作人员,通知李树标可以安排一个儿子去交通局上班,李树标瞪着熙年,熙年连忙摇手:“爸!我可是一只野鹤,只配闲云。安排工作这种事情,让三弟去!”
此时,继母朝他投以感激的眼光。
……
改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背一把老式火药猎枪,到南山招待所指名道姓找李树源,李树源午休尚未起床,白发老人就端着枪在天井高声大喊:“小李子,别藏了,你给我滚出来。我喝白开水,你吃燕窝;我吃地瓜,你吃龙虾,这不公平。今天,我们再干一场,真的输了,我才口服心服。”
马上围来很多看热闹的人,白发老人悉心玩弄着他心爱的猎枪,枪身呈暗红色,包浆出卖了身份。
李树源被吵醒,穿着蓝色睡衣,开门走出走廊,往下一看,除了一个老头,没有熟人,他就大声询问:“嗓门这么大,有何请教?敢问谁叫我?我就是李树源。”
白发老人熟练地拿起枪,瞄准李树源……
刚刚赶到的李熙年,伸手按下白发老人的猎枪,大笑不止:“钱伯伯,把枪拿好,勿走火。我大伯得罪你了?”
李树源大声问:“熙年,这位大哥你岂认识?什么来头?”
李熙年仰头回答:“我高二同学钱语的爸爸。”
白发老人放下枪,诧异问:“熙年,他是你大伯。”
李熙年微笑回答:“钱伯伯,千真万确!”
白发老人对李熙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再抬头,“小李子,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忘记我,唯独你不能忘记。”
李树源连忙走下楼梯来,边走边问:“难道你是钱枚大哥?”
李熙年连忙解围:“钱伯伯,我和大伯正想下午去拜访你老人家,想不到你比我们还着急。”
白发老人疑问:“真的?”
李树源已经来到他身边,伸开手紧紧把他抱住。
十分钟后,白发老人把他推开,戏谑说,“我是浑身发臭,会不会害你晚上洗掉三块香皂?”
李树源恍然大悟:“对对对!四十年了,我还欠你三块香皂。”
至此,白发老人才把枪丢在草地上,同意被李树源拖着走,可他矫健的脚步,与白发苍苍成反比。
一旁站着的罗丹,看呆了,等到李熙年拉她上楼,她才醒过来,喃喃自语:这是放映那一部映电影?
李熙年悄悄告诉她这般如此,她惊讶万分:“那有‘提枪会故友’的,有趣。大概,这是世界上最后一把猎枪了,只有博物馆才感兴趣。”
李熙年解释:“精神强大胜于物质强大,一个精神强大,一个物质强大,如果是两者之和,战无不胜。”
罗丹摇摇头,却兴奋不已:“领教了,南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