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三四个月的积极锻炼、药物治疗及精神慰籍,丁洁青站立的时候,可以放弃绑带、木板及拐杖等辅助材料了,无依靠站在窗沿,甚至放开双手,也能短时间站立,她像魔术师一样表演给李熙年看,吓得李熙年一声惊叫:“小心!”
虽然进入冬季了,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是秋天绿的景象,也许不远的将来,冬天这个季节会被南方人从日常生活中划掉,而只能到哈尔滨寻找别人的“乡愁”。
丁洁青躺在床上能够自己靠双手支撑而轻松地直面坐起来,也能从床上顺利地移到稍低的轮椅上了,从轮椅成功转到床上,技巧的掌握,令她信心倍增。这都是她惊奇的进步,天大的喜事。靠自己努力锻炼的成绩,而非老天以及教授的恩赐。丁洁青激动而自豪,连忙写信向妈妈汇报,她像小学生考了双科满分,急迫要获得家长的奖励一样心情。
也许是节气与人类身体的微妙关系,丁洁青侧身而卧,每月一次的例假在她的意料之外稍稍提前来临,她却没有觉察和警觉,鲜红的血液透过内裤和外褥,渗透出来,染上棉被。是李熙年先发觉的,他连忙关上房门,指给她看。
丁洁青羞得涨红了脸,连忙闭上眼睛,拉着被角遮掩面孔。没有修剪的眉毛,张扬着她的标致和自然。
白色被套每天都可以换,由医院内勤部专门清洗,有人来门口收取,也可以自己拿去走廊转角处的大塑料桶集中。
丁洁青吩咐李熙年把血迹包在里面,微笑说:“熙年哥,别让外人看到。”
……
丁洁青洗衣服的熟练度、力量度令李熙年惊讶,她也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而不是吃闲饭。当初马医生建议她洗衣服,李熙年还有意见呢。
李熙年打来一盆热水,丁洁青自己擦胸脯,李熙年帮她擦后背,每当这个时候,丁洁青总闭着眼睛,任由李熙年小心翼翼地摆布,就像一个陶醉的新娘,享受着天赐一般的乐趣。
面对毫无知觉的肌肉,虽然失去早日的弹力和粉红色,李熙年惋惜之余,倍感心痛。
丁洁青虽然自己能穿衣服,李熙年看她那么辛苦,还是帮她穿上衣衫,盖上棉被。
马医生曾经说过,要是李熙年没有在身边伺候她,她一定会更坚强。也许马医生只说对了一半。
每当这情景,丁洁青双手紧紧握住李熙年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彼此沉默,四眼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休息一下,我用这热水洗这些衣服。”李熙年打破沉默,他准备把洁青的衣放入热水浸泡。
丁洁青连忙阻止:“用凉水泡,等一下我自己洗。”
李熙年“哦”了一声,走进卫生间,倒掉热水,放了半盆凉水,把丁洁青的“红衣服”放进去泡着。
……
有一个护工从前门来访,刚和洁青认识不久,她是一个四川姑娘,姓李,十七岁,丰满,大脸庞,面色红润。司徒医生总戏说,看到她就想吃杮子。医院里风言风语,都说她们俩谈恋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熙年和丁洁青都不相信司徒医生真的会和她结婚,肯定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但他们不可能去动员小李打消念头,何况他们才热恋,天气又这么冻,那不是当面泼冷水么。
她一来二往,脾气合拍,小李背着李熙年悄悄地告诉丁洁青:“丁姐,那个湛江妹又怀孕了,今天早上,妇科医生又来打胎,血淋淋,好可怕。嘿!她那个男朋友真不是人,贼眉鼠目。今年湛江妹就打三次了,还传说他经常盗窃。一个好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瘫痪病人,才十九岁,面黄肌瘦,像七十岁老太婆。”
“为何不避孕?”丁洁青吃惊地问,“我们潮汕俗话,一落当三生。”
“那个男人厚颜无耻,说带套不舒服。”李姑娘再放低声音说,“一个人没知觉,只有一个人舒服,有啥意思?只有双方都舒服,那才算恩爱。”
李姑娘无意中所说,相当于一根竹竿打全船,丁洁青听了很不舒服。
她们声音虽小,李熙年还是听到了。
李熙年瞪她一眼,仿佛说她:“你如果不避孕,三个月后,血淋淋的是你”。
李熙年火辣辣的威严眼光,看得她面红耳赤,好像她做了坏事一般,一阵风似地小跑出去了。
一旦有空,李熙年便去206房一个老中医学推拿,他提议收李熙年为关门弟子,李熙年却很为难,不敢答应。因此,丁洁青每天的两次按摩改为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由李熙年自己动手。司徒不计较,他倒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带小李去逛商店,野炊……
李熙年忙忙碌碌,恨不得把一身分二身,把一日撕成三日使用。他总是调侃:时光,你慢点走!
丁洁青睡不着,她想下轮椅到外面遛遛,才出门口,门卫给她送上一封信,她高兴得想跳起来,可她跳不起来,只是心跳了起来。她认真看一下底款,是在深圳的同学洁云的来信。
……
也可能由于感冒所致,饮水较多,寒流刚到,这个晚上,丁洁青小便达十三次之多,忙得李熙年根本无法睡觉,有时候刚躺下三分钟,洁青又叫他。
丁洁青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又要小便呢?马医生也分析不出来。问洁青,她又说不出所以然,大脑收到一种反射的感觉而已。李熙年推断,是不是洁青某些肌理还有知觉呢?
第二天早晨,李熙年无意看了镜子中自己,眼睛浮肿,熊猫眼了,浑身酸痛,接近崩溃。
丁洁青难受得又流下眼泪,自责不止,吩咐李熙年买一把“蛤蟆草”回来煮汤。
丁洁青身体尚未流畅,李熙年又感冒了。
上午,马医生开了一些药,马上服用;晚上,丁洁青还是小便八次,妇科医生说是尿道感染,开了几片西药。
随着体质的恢复,后背酸痛时间缩短、次数减少,护士长建议丁洁青自己处理自身小便,还传授指点技巧,在床下放一个塑料桶,丁洁青一点就通,她自如地把便盆的小便倒入桶里,这样一来,可以把李熙年解脱出来。当然,满屋尿臭味是难免的,尤其吃大蒜的时候。
“熙年哥,找小李来帮忙几天怎样?”丁洁青忍不住,还是提建议。
“看她那神魂颠倒的样子,心都被司徒挖走了,不行!”李熙年随口拒绝,“感冒不是病,我还能坚持。倒是你小心点,别被我传染了。”
好不容易挨过一星期,雨过天晴,气温迅速上升,丁洁青的尿道感染也好了,就是李熙年的鼻孔还有点塞,声音还有点沙哑,似乎是患了慢性鼻窦炎。
星期六,丁洁青洗了澡,又洗了很多衣服,李熙年不得不拿去八楼阳台晒太阳。因为晒太阳的衣服就是不一样,收衣服的时候,就能闻到一阵阵日香,穿在身上,轻爽,舒畅,暖和。
晒衣服回来,路过住院部办公室门口,马医生向他招手:“李熙年,电话!”
李熙年诧异地问:“马医生,叫我听还是叫小青来听?”
“奇怪,指名道姓要你听。”马医生也略感意外。
李熙年放下红塑料桶,走到办公室小窗户口,伸手拿起话筒一所,是一个陌生的男高音:“熙年吗,我是洁青大表哥,现在政法大学进修,午休后,大概两点钟,我从这里坐公共汽车起程去看望你们。”
李熙年一听是乡音,又是亲人,神情愉快地回答:“好啊,大哥,我和洁青等你。”
获悉,丁洁青脸上露出了渴望已久的笑容。她高兴地念道:独在异乡为异客,不是佳节也思亲……
李熙年见过丁洁青这位表兄一面,他姓名欧阳里贵,南山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他人高马大,威风凛凛,表面上钢铁一块,私下里热情似火,有一身过硬的武功,小时由母亲传授,他却经常腰痛,在一次抓捕罪犯时不慎受伤的后遗症。
中午一点半,欧阳里贵一阵风似地提前来到,人未到声先到,声音哄亮如钟。他肯定放弃午休了。他一见李熙年和丁洁青,放开嗓子大说大笑。
欧阳里贵带来了几袋水果,也带来了很多家乡故事,他坐在丁洁青的床头,一边掰柑一边讲个没完没了,问寒问暖,关怀备至。一只平盘、一个茶壶和五个小杯,水开了,李熙年开始泡茶。茶叶还是黄柳老师送的,深坑水仙和岭头白叶的神仙结合,他上星期六又骑自行车过来,还送来了半条咸金龙鱼,蒸一下,下饭,香喷喷,回味无穷。
欧阳里贵喝了一杯茶水,赞赏地说:“还是我们凤凰茶好喝,学院里的乌龙、普洱、龙井不合我的胃口。”
他们三人,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家乡任何一件小事,都是珍贵的谈资,吸引着丁洁青的胃口,她问个无完了,尤其是母亲的话题。仿佛他们身在暹罗、新加坡,而且离开家乡半个世纪。
“大哥,晚上这里吃饭。”李熙年留大表哥吃晚饭。
“好啊。”他居然同意,故李熙年很激动,便提前去市场买菜,留下他们兄妹谈心。
“哥!今天也是熙年生日,他肖兔。你们要喝点酒。”丁洁青透露消息。
“应该!”大表哥爽快答应。
……
李熙年买了一只鸡,一斤红烧肉,二条黄鳝,二根排骨,五个鲜鱿,五个红鱼,再买一条苦瓜、两把青菜,特意买一瓶贵州醇,还有一小瓶干红葡萄酒,一瓶雪碧,一袋话梅等等。
途经五金店门口,李熙年进去再买一个大型号煤油炉,用于有客人来时炒菜。
欧阳里贵也帮忙捡菜,李熙年淘米,丁洁青在学习站立,认真得像一个三好学生做功课。
大表哥开白酒,李熙年开启那瓶葡萄酒塞,扭开雪碧瓶盖,剪开话梅塑料口,拿着一口杯问:“洁青,甜酸涩的比例,你说个百分比?”
丁洁青扭头回答:“4:4:2吧!”
李熙年笑了笑:“好的!”
李熙年夹出二粒话梅,想了想,自言自语“二粒太酸了”,夹回一个,雪碧多一成,调好了一杯葡萄酒。
李熙年熬了一缶锅排骨苦瓜汤,又苦又甘,放一把黄豆,丢下几根芫荽。
三个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兴致勃勃。欧阳里贵一人吃了半斤红烧肉,二碗干饭,半斤酒,对自己能吃能喝,他感到心满意足,才不管胃肠晚上造不造反。在学校食堂,他要吃两份饭菜。他总是说,吃饱了才能抓罪犯。
丁洁青今晚高兴,喝了三杯葡萄酒,脸色马上像红酒那样漂亮,话也多了起来,熙年问,“谁教你如此调和葡萄酒,那不是成了大杂烩?”
丁洁青微笑说:“爸爸教的。”
有说有笑,一顿饭说了四十分钟。
饭后,丁洁青坚持去洗碗,欧阳里贵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他的眼中,始终隐藏着一丝痛苦的愁绪。
再喝几杯茶水,晚上八点钟,这条路,再晚怕没有公车可乘,欧阳里贵塞给丁洁青一个大红包,便风风火火告辞。
丁洁青眼睛发红,送到楼梯口,与大表兄挥手说“再见”。
李熙年送他到医院门口,欧阳里贵收敛住刚才的兴高采烈,口气沉痛地对李照年说:“小李,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刚才在洁青面前,我不敢说,假镇定,装笑脸。几天之前,我还没来广州,洁青的母亲去中心医院做了健康检查,结果发现她患肝癌,已到晚期,且淋巴转移,骨瘦如柴了。”
祸从天降,当头一棒,李熙年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故差一点跌倒。
欧阳里贵继续说:“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告诉洁青此事,本来她还不让我告诉你。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你回去以后,要保持自然一点,不要让洁青看有出什么破绽,洁青肯定经受不住这个打击,致命啊。改天有空,我再过来看你们,我代表所有亲戚,向你致敬。下星期六,学院放映电影《西行列车》,你有兴趣就过来看。”
“我知。李熙年答应。”
大表哥消失在黑夜中,李熙年呆若木鸡,足足在大门口站了十分钟,才垂头丧气、心情阴郁地往回走,双腿沉得像刚锯下来的千年松柏。他大脑里,快速冒出来十万个为什么。
李熙年无法摆脱悲哀的阴影,他还是让丁洁青看出了一些反常,不过她刚刚沉浸在兄妹见面的欢乐之中,何况表兄说她母亲身体强壮,已经发胖了,故她没有追根寻底。在她心目中,母亲是伟大的,是坚强的,也是不会肝硬化的。故她没有和李熙年的悲痛心情相联系,认为李熙年是太疲劳了的缘故吧。
……
“洁青,我想回家一趟。”第二天午饭后,李熙年突然脱口而出。
“熙年哥,有什么事吗?别不告诉我。”丁洁青认真地回答,“我虽然坐轮椅,脑海里潮水充足。”
“是我父亲有些问题,我必须回去看看,你放心,不是身体问题。”李熙年临时编一个谎言。
“伯父有事,那就快回去。”丁洁青催促,“明天就回去,我这里请小李来帮几天,她如今只护理一个阿伯,那阿伯会自己走路。你安心回去吧,有事就多住几天,不用急着回来。你也该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丁洁青建议,“有一件事情,见了蔡老师,老办法,报喜不报忧。”
李熙年点点头,当夜提前休息,却睡不着。
李熙年披衣起身,坐在丁洁青的身边,紧紧握住洁青的右手,心事重重,左右为难,魂不附体。
一股暖流径直灌入洁青的心房,她稚嫩的脸颊已变得通红。她以为熙年对她有生理上的需求,而不敢开口。
于是,丁洁青含情脉脉,张开温润的嘴唇,说,“熙年哥,亲我一下。”
李熙年有些木然,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随便。”丁洁青装得不高兴。
李熙年不得不低下头,丁洁青双手乘机抱住他的脖子,热情洋溢,一阵阵狂喜。
此情此景,李熙年的热情,却始终无法升温,手脚冰凉,欲哭无泪。
“熙年哥,我们晚上一起睡,好吗?”丁洁青趁热打铁,勇气十足。
李熙年满足了丁洁青的要求,在她的身边和衣躺了下来。
……
突然,丁洁青兴奋异常,似乎是胜利在望,她提出了一个大胆计划:“熙年哥,我想生一个孩子,女儿最好。”
“你疯了,不要命?”李熙年吃惊地说,忽地坐起来……
“我问过马医生,他说残疾人也可以生孩子,剖腹产。他还说我的病不会遗传,你看我现在身体很不错了,一切正常。”丁洁青有备而说,这件事情,不知道她想了多长时间了,“熙年哥,我不会缠着你的。你要替我考虑一下,再过十年二十年,倘若我妈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李熙年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和洁青生一个孩子,如何向罗丹交代?然而,丁洁青说的也完全有道理,不和她生,洁青又能跟谁生?何况她妈妈已经要离开了。或许晚饭一盅酒的作用,他关了电,房间里黑暗了下来。
丁洁青突然变了一个人……
突然,走廊公共卫生间门口那个方向传来一片悲伤的哭声,李熙年听得出,那是湛江妹的声音,像娃娃鱼一样,雅气未脱。同时,周围还有马医生和护士的安慰声。李熙年联想到小李所讲的秘密,湛江妹一再流产的血淋淋场面似乎浮现眼前。湛江妹为什么宁愿一次又一次流产,而不生下孩子呢?他似乎恍然大悟,大吃一惊。
于是,李熙年开灯。
丁洁青扭头面朝白墙,激动万分,泪水奔涌……
“洁青,别伤心,以后还有我!”李熙年脱口而出。
“你?最终还不是罗大姐的人。”丁洁青转过头来,鼓着小嘴,撒娇地要求,“真的,我不后悔。”
此时,丁洁青心满意足,万分感激,仿佛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向她跑来来,而且一边向她跑来一边娇滴滴地呼唤:“妈妈,妈妈!”
然而,李熙年没有满足她这种渴望,而是断章取义喃喃自语:一失足成千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