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罗丹“生铺”,久久没法入睡,她辗转反侧,又害怕吵醒了李熙年,因此轻手轻脚地。
不得已,罗丹轻轻地起床,轻轻地开了房门,走出沉闷的房间,来到阳台,抬头观望灰蒙蒙的天空,赏月观星的梦想落空。她想起李熙年所讲,小时候在村门口石盘上睡觉,头枕奶奶大腿,周围成千上万萤火虫飞翔,眼看天上密集的星星,听着奶奶讲解天堂的故事,享用奶奶用蒲扇扇来的凉风。嘴角冒出一丝丝微笑,眼前浮现两个画面。
一是南山的天空,夜里有很多星星聚会,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甚至像老鼠嫁女儿——叽叽喳喳。月亮也不甘寂寞,每当中旬月半,大放异彩,镇定自若,常常把一些星星打发去旅游,展示出自己星后般的光明、权力和独特。
一是高河的天空,夜里有很多星星相会,瞪大眼睛,又似挤在一起找什么宝贝,碰头磕额,热闹非凡,有的甚至跑到高河边玩耍嬉闹,结果掉进水里去了。
……
罗丹一个人觉得没趣,怏怏不乐地返回卧室。红色柔和的灯光,给这个精雅的房间,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加上晚餐红酒的发酵,微微地使人血液加速,胸怀澎湃。
罗丹也看过一些男女恋爱的书籍,总把男青年说成是冲动、疯狂和占有欲,把女人说成温柔、软弱和被动。她现在低头看看身边这个未婚夫,却令她感到困惑和心跳。
她轻轻地钻进棉被里,若有所思,她总觉得自己一双小手没地方放,她喘息地,快乐地,像一个小偷。她小声问:“熙年,你想不想?”
李熙年突然侧转身,似梦非梦地小声回答:“当然想啊!丹,可在朋友家,我们不要做傻事,不能给朋友留下不好的印象。”
罗丹激动得没有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她把李熙年抱得更紧了,亲吻着他宽阔光滑的额头。
“熙年,我听你的话。不过我问你,杨小光今天说‘你还那么笠,我喜欢’是什么意思?”罗丹腾出嘴巴来问,她知道他已经醒来了。
“‘真农民’的意思。”李熙年淡然回答,“从杨大哥口中说出来,也许是褒义词。”
“我才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一事无成,在笼子里等死。”罗丹信了!
“精辟!”李熙年赞同。
罗丹恳求:“熙年,我睡不着,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李熙年轻轻地揉揉罗丹的耳朵,爽快地答应:“好的,我想想。”他扭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照在罗丹脸上,他用手擦擦罗丹的眼角,“不过,我现在脑子里冒出来有两个故事,一个叫《车祸》,一个叫《井边姑娘》,你挑一个。”
罗丹不假思索:“我才不要‘车祸’。你要不要先喝一杯水?”
李熙年尽量压低喉咙说:“不用了!《井边姑娘》现在开讲,请丹妹注意听,我以第一人称。”
“我准备好了,你请讲。”罗丹手指游走在李熙年韧劲十足的肚皮上,静静地等待。
李熙年清清喉咙,尽量压低语音……
“八月秋风返凉气,我又一次从井边走过,看见她,那年她十七,我二十一。我的故乡,说岁数不说周岁。她在洗衣服,一用力,像一只青蛙欲跳的姿势,优美之极。她穿的上衣,是我买的。
“我的村,有三个公井,还有一个井溜,正常天气,饮用水足够。前门井和后门井是老井,在村里的北、南方向,水质已经变了,有小苏打味,如果不是干旱时期,没人挑回家煮饭泡茶。新井在我家的东侧,相距二十米。开凿于六十年代,泉眼好,泉水直冒,清甜可口,冬暖夏凉。新井水常常满至井口半米处,弯腰就能舀到。井壁一米五处凿了一暗涵,水满自动溢出。北去五米处,用石条筑一水槽,宽六十厘米,长五米,早晨供村民洗衣服之用,其它时间则洗菜、洗手洗脚等。村中有了此井,令客人羡慕之极,来客围观议论,久久不愿离去。那年代,喝水和柴火一样重要,所以,我们村还没有娶不到老婆的正常人。
“她穿上我买的暗红色衣服,还抬头满脸微笑看我一眼,眼神带钩,我的心情异常激动。我刚买给她衣服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穿的,质地虽是丝绸,可她嫌弃说‘老太婆穿的’。
“看款式,是最时髦的流行款式——西式耸肩。我认为,是她不喜欢我,然后不喜欢此颜色罢。故时隔三个月,她穿了,意义非同一般。
“这三个月里,当初,她同意母亲的安排,和我做朋友。中间,她反悔了,发出话来‘他曾祖母守寡,二伯婆守寡,三伯婆守寡,都二、三十岁,年纪轻轻。他爸爸有后妈,他也是后妈,我害怕遗传,想多活几年’。话说的很明显,她害怕。面对生死攸关,我不会强求,毕竟这也是救人一命。
“我没有要回那个衫钱,因为那个衫钱是她妈妈给我的。她抬头满脸微笑看我一眼,永生难忘,我坚决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一大早,她穿上这个衣衫来洗衣服,还抬头满脸微笑看我一眼,满脸红光,像新娘一样幸福,什么意思呢?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这里洗衣服了。她家住村南角,家后是散了伙的纪厝乡,露天水井还在,她经常在那里洗衣服。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她,她今天微笑着来这里洗衣服,不就是想看我一眼吗?我放慢脚步,也有意多看她一眼,虽然只能看到她旋转的屁股,我也心满意足。我刹那间奇想,她和我结婚那一天晚上,我一定要欣赏她饱满的身体,温柔地抚摸,让她满足和快乐。
“突然,一声响:‘好狗不挡路!’
“原来,是我一个从小要好的伙伴经过这里要去犁田,他的话也不能算是贬义词,此时此刻的成份是嫉妒。我也知道,嫉妒是没药可医的。或许他还没有女朋友,我已经隐隐约约有,他恨不得马上拆散我们,让她做他的女朋友。当然,我坚信,纵使她嫁不出去,也不会成为他的女朋友,他会犁田也不起作用。他绰号娄阿鼠,是我看了潮剧《十五贯》后给他起的,他可能早已怀恨在心。他故意说我挡了他的路,不是好狗,而是孬狗,是在报复我。
“正当我准备不计较放他过去的时候,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微笑,没有红晕,而是苍白和愤怒,我的理解:揍扁他。我立刻改变初衷,决定要教训一下他,因为她今天穿了我送给她的衣服,长长的睫毛也会笑。
“我一手按住娄阿鼠他皮包骨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犁柄,不让他走,而且下令:‘你口出狂言,人说狗话,必须道歉。’
“他的缺点,就是死也不道歉,故而吃了不少亏。我也不想真正为难他,害怕落下见色忘友的下场,故轻轻打他一拳:‘看在黄牛的脸上,饶了你这一回。’
“他走出好几米,还是回头咒骂我:‘见色忘友,不得好死!’
“这时候,她没有抬头看我,我也有事匆匆就走了。
“她剪着齐耳短发,总说去田里洗泥澡的时候容易清洗。她以前总喜欢叫一班少女去沼泽地滚泥浆,叫洗田浴,赤身露体,满身黑泥,像小妖精一样润滑,在田埂奔跑,在田头戏闹,奔放青春。有一次,我站在高处无意看到,醉了!醉到她们走了好久,我还没醒过来。不知道她今年还去不去洗田浴,我倒建议她一个人去洗就好,让我坐在旁边守护她,绝不会让娄阿鼠走近半步,否则我真的会揍他,然后绝交。
“我还记得清楚,去年,有一天夜里,娄阿鼠钻进她的床底,半夜被揪了出来,全村人都知道。那时候,她母亲对我很好,几次暗示我,不用急着找女朋友,她家有七个女孩。她是大女儿,她去年还没有穿上我买的衣服,三个月前我才送她这衣服,可我对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诸多疑点尚未解答。我发誓,以后结婚,一定要好好盘问她。
“为什么半夜三更他要钻进她的床底下,为什么不报警?虽然治安主任换了,也可以报警啊。如今,她穿上我送她的衣衫,我却有了一个胜利者的感觉,虽然娄阿鼠曾经钻进她的床底下。
“这时候,全村人给我证明:我很穷,也很帅。
“真的!那天晚上,她母亲满脸堆笑告诉我:‘放心吧,阿彤回心转意了。她也承认,人是第一位,钱乃身外之物。’
“我激动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眼前全是她的身影。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她的身边,马上结婚,马上生孩子。我已改变初衷,不会盘问她。纵使以后她老了,我也会把她当做井边姑娘,一辈子呵护,我永远做她的雪花膏,让她艳,让她香。虽然她身上有异味,我还是疯狂地接近她,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钻进她的床底下,不管什么动机、什么目的。
“我必须光明正大等她五年,才能打结婚证。
“于是,为了她以后跟着我能过上好日子,我憋着一口气,出门去深圳飞亚迪工厂打工。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五年不给她写信,埋头苦干,积少成多。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季节,我回家了,水井还在,水槽还在,姑娘们还在洗衣服,笑声盈盈,指着我拿我开玩笑,唯独没有了她倩丽的身影。
“她已经和别人结婚生孩子了,丈夫就是娄阿鼠,村头那座洋楼就是她们的婚房,因为娄阿鼠他爷爷从台湾回来了。
“她结婚了,赐予我两句话,不是姻缘天注定,也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富人永远是富人,穷人永远是穷人。’
“她母亲怜悯我:‘俗话说,姻缘无错对。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帮你找一个!’
“长辈们劝我:‘随便找一个,寡妇也行,终点就是传宗接代。’
“教哲学的老师警示我:‘人家丢一个石头,你可以不用去咬。’
“我一一谢过,却心中酸楚。重阳夜,多喝几杯工夫茶,鸡啼两遍才入睡。奶奶走进了我的梦乡,她轻松愉快地告诉我:‘恭喜你没有娶彤彤,往事当是一场梦。她到三十岁的时候,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没有儿子,肥胖得像一头临产的母猪。’
“我刚想问一个敏感问题,奶奶飘逸地走了。奶奶的话,便没有使我轻松愉快,而且更加心情沉重。
“再次告别家乡,告别亲人,我走的那一天清晨,她和丈夫依偎着,站在阳台上看风景,也看我的狼狈。
“天还是蓝,云还是白,一只孤独的苍鹰,在南山上空滑翔。
“我看了看蓝天,看了看白云,看了看苍鹰,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今天这么轻松过。
“其实,我也有亲人去台湾,只不过至今杳无音信而已。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罗丹听完《井边姑娘》,感慨万端,连忙去倒半杯水递给熙年喝,然后说:“好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喜欢!熙年,你累了,谢谢你给我讲这么精彩的故事。我们睡吧,明天还有要事要办。”
在李熙年的眼鼻底下,罗丹居然香喷喷地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