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年一踏进216病房,还没有放下行李,恰丁洁青刚从床上下到轮椅,她像小鸟一样依偎过来,迫不及待地问:“熙年哥,你来了!我正准备叫小李去门口迎你。伯父没事吧?带这么多行李,还把这盆兰花带来,真难为你。兰花比以前更加洁雅茂盛了,妈妈呵护的多么周到。一、二、三、四……都有十三株苗了,明春花开至少五六支,到秋天可以分成两盆。那时候,一盆送给刘护士长。”
“是关于他那段赤脚医生的档案,弄好了。”李熙年继续编造谎言,“知道吗!你走后,阿姨把兰花当成女儿看待、养育。思念女儿,就浇灌兰花,排忧解难。兰花终于和你一样,丰姿冶丽。”
“谢谢你夸奖。我笑纳了!”丁洁青醉心地回答。
谎话越编内心越痛苦,李熙年不得不支开这个痛苦的话题,“小青,我还把你家的传家宝青花瓷瓶和三支天鹅毛带来了,今后摆在床头桌上,看一下,也能够给你精神上飞翔的感觉。这也是阿姨的意思,她想得多远啊。”
丁洁青抱着花瓶,闻一闻鹅毛,感慨说:“是啊!熙年哥,妈想得真周到,这三支鹅毛,我真的有点想念它了。古人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小时候,梦想和天鹅比翼齐飞,命运之神啊。专和我作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管风吹浪打,有妈就知足。我决不会忘了妈妈,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妈妈。妈妈真伟大。哪一天妈妈走了?我有幸的话,可以选择的话,我就走在妈妈前头。”
“是啊是啊!但你也不能傻想。”李熙年连忙转移视线,不敢和丁洁青四目相对,以免眼睛出卖了自己。
晚饭后,李熙年帮丁洁青擦洗身体,发现她屁股右侧有一个火柴头白点,是褥疮,吓得叫出声来。他马上去找马医生开药,十几分钟后,护士来贴药,警告说:“多翻身,过两天没好的话,要吹氧治疗。她的皮肤还是蛮好的,以前长这么多褥疮,居然都好了。小李的魂都给司徒医生勾走了,你们还信任她。”
“莫怨她,情有可原,她也不容易。谢谢秦护士。小问题,会好的。”丁洁青平静而宽容地回答。
痛吗?她是没有感觉;不痛吗?明明应该痛。李熙年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丁洁青的日常生活依旧,病友们的生活也单调无聊,不过有一个年轻人参加市区残疾人运动会获一百米跑一等奖,可以供病友们谈论几天。
在这个医院,丁洁青是上百个残疾人中锻炼最积极的、性格最乐观的、容貌最漂亮的、前途最光亮的、希望与人不同的一个,她总是阳光地、微笑地跟病友们打招呼,平常心对待生与死,替她们讲解电视剧《红楼梦》和《渴望》的片段,并且交流打毛线的图案和技巧。她已经替李熙年织好了一件蓝色毛衣,还计划替罗丹织一件红色毛衣,什么图案,要织牡丹还是百合,颇费思量。
小年过后,李熙年又收到罗丹一封来信,说她在家乡跟奶奶过完春节,正月初二就来广州,估计初三下午可以到达医院。
丁洁青知道后,喜忧参半:喜的是,又可以见到罗丹;忧的是,罗丹知道真相后怎样解释。
那盆马兰首先冒出来三根花径,探头探脑,幽默诙谐。
李熙年和丁洁青商议后,决定请一个临时工来帮忙,负责处理丁洁青春节期间的饮食起居、生活琐事。
今年是一个特殊年份,医院大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要驱邪似地,摆了两盆二米来高的金桔,走廊上,摆上了牡丹、杜鹃、万年红等花草,喜气洋洋,节日的气氛也就提前来到。
李熙年还是闷闷不乐,广州汽车站门口,被小偷抢走行李包的事,他还没有告诉丁洁青。
偏偏这个包里边,藏有一个黑色公文包,包里有三千元现金,有身份证,还有司徒医生寄买的一部旧索尼DVD。
司徒医生催三次了,因为李熙年没办法找来现金一千五百元马上补还司徒医生,故他实情告诉了丁洁青。
丁洁青想了想,建议:“熙年哥,我还有几百元,打电话叫我妈去筹借一点。总有办法的,勿忧愁。盗贼猛于虎,人平安就好。上次我的同学少清,去深圳应聘返回途中,在流花车站被抢了背包,歹徒怕追,走几步还回头,长清胸部还被歹徒插上一刀,差点没命。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给妈。”
“不要打扰她老人家了,我已有办法。”李熙年震惊,慌忙摆手阻止,“她老人家够难了,我们不能再打扰她。”
“也是!”丁洁青被蒙了过去。
迫不得己,李熙年去值班室窗口,硬着头皮给杨小光打了传呼机,一小时后,回广州休息的杨小光就驱车来到医院,送给李熙年五千元,李熙年要写借条,被他阻止了。同时,杨小光诚邀李熙年和丁洁青:“小李小丁,两人给我听好了。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除夕夜大团圆,到我家去吃晚餐,到时我开车来接你们。熙年,一定不要拒绝,也给我留下做点好事的机会吧。”
“多谢了!”丁洁青赶忙回答,“杨大哥,我可是麻烦转世,一个大号‘累槌’,诸多不便,还是不去的好。你的好意我心领,常听熙年提起你。我是无以回报了,只能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老乡见老乡,相见泪汪汪。你们也要把我当成你们的老乡才对,怕什么麻烦,本来我家就有保姆,很方便的。就这样定了,不能讨价还价。”杨小光慷慨大方,不准李熙年拒绝。今天,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名字叫“秘书”,挺新鲜的。
“杨大哥,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现在如果忙,你就先去吧。”李熙年不好意思地说。
“也好,刚有一点事。”杨小光指指秘书,“她要回成都过春节,我带她去机场坐飞机。”
杨小光挥手告辞,那秘书圆睁一双桃子一样的大眼睛,紧盯丁洁青,走几步还回头来看看……
李熙年马上就把一千五百元还给了司徒医生,皆大欢喜,消除了他怀疑李煕年故意欺瞒他的想法。
“你报案了没有?”司徒关切问。
“早报了,至今泥牛入海。”李煕年摇头说。
司徒看了李熙年在派出所开具的登记条,盖有大红公章,他也就沉默了。当然,他惦记的还是那一千五百元。
腊月二十八,杨小光送来一大堆年货:“家里太多了,怕过期。你们吃完了打电话给我,再给你们送过来。”
有鱼干,木耳,红枣,莲子,金华火腿,红富士苹果,山东水晶梨……
“熙年,你喝不喝酒?”杨小光又问。
“不大会喝,酒量三两吧。”李熙年如实回答。
“明天我送几瓶过来。”杨小光精力充沛,他总喜欢户外活动,“礼物太多,丢了又可惜。”
“如果你想丢了,就拿过来。”李熙年呵呵笑着说,“杨大哥,罗丹正月初三就过来。”
“那一定带她去我家,我请客。”杨小光回答,“你们叫我买的股票,我忘了把资料拿过来还给你。”
李熙年点点头,“过几天你亲自交给罗丹吧。”
其实,两天,一跳就过去了。李熙年把杨小光送的礼物转送给病友家属,送一瓶XO给马医生,马医生研究了几分钟,竖起大拇指,兴高采烈地说:“不是水货。十五年。”
除夕到了,李熙年没有打电话给杨小光,加上丁洁青真的不想去,怕麻烦他,然而,杨小光还是来了,同来还有他的妻子。
盛情难却,尤其是杨小光的妻子,像大姐一样下命令:“你们不去,就等于瞧不起我们。”
既然如此,李熙年、丁洁青也就决定去麻烦他们,以特殊方式团圆。此时,丁洁青的褥疮已经康复,只不过屁股皮肤上又多了一个筷头大黑色印记。
然而,杨小光他们没有在家中吃年夜饭,而是在金龙大酒店订了一个豪华的房间,金碧辉煌,歌声嘹亮。
除夕晚餐的豪华,出乎李熙年和丁洁青的意外,若不是服务员介绍菜名,他们几乎统统不认识,纵使是熟悉的原材料。纵使有服务员介绍,听后也就忘了。
……
李煕年真的不会唱歌,可他不反对杨小光他们唱歌,他总有耐性,静静地“等待”。
丁洁青生病以来,没有这么欢娱过,她也会唱歌,可如今已是底气不足。
十点了,李熙年要求杨小光先载他们回医院,杨小光同意,末了,还给丁洁青压岁钱。他的妻子送给丁洁青一包纸尿裤,叮嘱:“在香港买的,以后出门穿上它。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买。”
“谢谢大姐!”丁洁青激动得声音发抖,道谢不尽,仿佛捡回了人生尊严。
医院静悄悄,却灯火通明。这里没有过年的热烈气氛,本市的病人被亲人接回去,剩下来的病人关在房间里看电视,故走廊上冷冷清清。
新年的钟声又一次敲响,大千世界,人间烟火。
春节联欢晚会结束,夜色深沉……
正月初一,李熙年推丁洁青到附近的花市逛逛,还买回了一些比较便宜的花草,诸如顽强的富贵竹,可以插在塑料瓶里,想起了给点水,它就慷慨地活。
一大早,父母故交,一路之隔,教育学院沈老师夫妇骑着自行车特地来医院邀请丁洁青和李熙年去吃晚饭,因路途近,丁洁青和他们熟悉,加上她好久不见他们的儿子了,故欣然接受。李熙年记下沈老师的地址。
几个老师和同学来访,纷纷送红包,送祝福,看到丁洁青病情好转,精神饱满,都高兴和称赞。
下午三点钟,丁洁青穿戴一新,穿上纸尿裤,穿上深圳同学买给她的红色连衣裙,白色旅游鞋,乘着西斜春光,动身前往沈老师家。
沈老师住在七楼,没有电梯。沈老师和他漂亮能干的爱人站在学院大门口等候,彼此相见,拱手互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今天已经第二次见面,李熙年感到和他们已经是百年故交,推着轮椅跟着他们前进,说说笑笑,十五分钟后,来到十八栋一梯口。
“到了!”沈老师不知所措地问:“上七楼,小李,怎么办?我们三个人把小青扛上去行不行?”
李熙年微笑着吩咐:“玲姐,你先上去开门,我抱洁青上去。”
沈老师惊讶:“你一个人行吗?洁青至少有八十斤。”
丁洁青得意洋洋地说:“沈老师,低估了。年前过秤,一零一。”
李熙年轻松回答:“看我的,一百五也没问题。”
沈老师摇拇指:“那就有累熙年了。”建议,“我殿后,负责抬轮椅。”
李熙年摇摇头:“还是我重新下来抬,我有经验。要把轮椅收拢来抬,才容易。”
沈老师不相信:“我当三年知青。”
“那你就试一试。”李熙年不再阻止。他把腰间皮带束紧两孔,在丁洁青面前弯下腰,一手抱住丁洁青的腰,一手抱住丁洁青的双腿膝盖弯,丁洁青则伸出双手抱住李熙年的脖子,俩人配合默契。李熙年直起腰,就把丁洁青抱在胸前,再找最佳位置,李熙年喊了一声“起”,然后稳妥地一步一步攀登上一个一个水泥台阶。
楼道有点朦胧,如果李熙年一脚踏空,后果不堪设想。
沈老师夫妇看的惊心动魄,张着口说不出话来。玲姐连忙上去开门,不敢怠慢。
七楼共一百二十六个台阶,李熙年一口气抱着丁洁青来到家门口,玲姐在门口指引:“辛苦!辛苦!叫我抱洁青上一楼,我都没办法。”
丁洁青得意洋洋地代为回答:“十楼,熙年哥都能上。”
李熙年把丁洁青放在一张单人沙发下座,玲姐满眼怜惜,已经放置好海棉垫。然后,他转头下楼抬轮椅,沈老师已经来到三楼,他们俩便一起把轮椅扛上七楼。
胖乎乎的孩子和洁青姑姑打过招呼,一旁观看,睁大眼睛。
把丁洁青抱回轮椅,玲姐令儿子带姑姑参观,她在客厅里轻轻地转动起来,这个卧室看一看,那个书房瞧一瞧,轮椅灵活自如,毫不费力。
沈老师夫妇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一桌八大盘(碗),有海鲜,牛肉……
丁洁青睹物思人,眼睛发红,她想妈妈了。
玲姐替她盛了一碗煮得烂黄的猪骨西洋菜汤,怜爱地说:“小青妹妹,天气冷,趁热喝。”
吃完饭,喝了茶,给了孩子压岁钱,孩子给丁洁青姑姑念了一首唐诗:
床前明月光,
疑为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因怕下雨天冷,李熙年和丁洁青便告辞了。这一次,李熙年先把轮椅抬下楼,然后再上楼抱丁洁青下去,沈老师夫妇送到大门口,依依惜别。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玲姐顶不住,她已经知道蔡老师逝去的消息,伤心不已,侧过脸,捂着口,泣不成声。
李熙年推着丁洁青回到医院门口,一个白盂碗口粗木棉花从天而降,砸在李熙年头上,弹到丁洁青的胸前,丁洁青拿起来闻一闻,提议:“熙年哥,鸿运当头。不如多捡几个,拿回去煮水喝。我记得还剩下一点云南红糖。”
李熙年同意:“好啊!木棉花满地皆是,我捡几个刚掉下来的。”遂边捡边唱,“木棉花,是件宝,清热利湿又降火;木棉花,是件宝,治不好病也能吃饱;狗医生,黑心肠,三分买入七分卖出。”
丁洁青每次听到李熙年唱起家乡民歌,总是陶醉其中!
回到房间,李熙年安置好丁洁青,起火点燃煤油炉,转中火,找一个十八公分铝锅,洗一遍,盛四分水,洗干净三个木棉花放进锅里煮。水开了,再煮五分钟,熄灭炉火。李熙年捞起木棉花丢入垃圾桶,找两个小碗(白口,外贴玫瑰花两朵,对称)盛了,各加一小块红糖。
李熙年扶一碗到丁洁青面前:“洁青,冷热刚好,喝吧!”
丁洁青拿起小勺子,慢慢地品尝,不时发出轻轻地“啊啊”声,仿佛是太上老君炖的汤水。
李熙年却几大口把木棉花水喝下,然后看着丁洁青品尝,他突然想起:要是她喝了木棉花水能够站起来走路,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