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李熙年做了一个噩梦,塔山上,在他母亲和丁嘉鸣墓地的中间,又添一座新坟,墓碑上,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写着:
古越女儿丁洁青之墓
李熙年吓出一身冷汗,辗转反侧,难再入眠,独坐到天亮,遂下定决心,时不我待,快刀斩乱麻……
李熙年自告奋勇要回南山陪丁洁青去广州求医,他把这个决定毫不动摇地告诉舅舅,语气坚定,一再强调:“舅!我如果不回去帮她一把,错过这个良好的求医时机,我也许会内疚一辈子,而她丁洁青的生命,或许就定格在今年的某一天或某一夜的酷暑或寒流之间。今后看到的,只有她一堆黄土、一块石碑了!”
“外甥,你不是说梦话吧,你的脑筋僵硬了吧,相绊了吧,自己摸摸额头,是不是43度,烧坏了吧?”林一京先是吓一跳,然后几近愤怒地责问李熙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救世主,你是上帝,你是观音菩萨?毛遂自荐,无稽之谈,荒诞绝伦!我告诉你,你什么也不是,纵使能开手扶拖拉机,也还没有驾驶证,出了工地,就有警察管你。”
林一京歇斯底里、连珠炮似的责骂声,劈头盖脑砸来,乒乒乓乓,他气糊涂了,脸色胀大一倍不止,看样子,就差动手打李熙年了。李熙年不敢随便顶嘴,咬住下唇一声不吭,舅舅正在气头上。
“蓝天白云,冬去春来,生死祸福,都是她们丁家的事,与你李家何干?你有什么内疚,你是她什么人?古越族在南山丢了又如何,这世界上,绝种的族人还少吗?匈奴那么厉害,灰飞烟灭,突厥呢,留下一个谜而已。坟墓有什么奇怪,那叫土馒头,是人类的最终归宿。
“当她以前高高在上的时候,她会认识你,会和你一见钟情?在三角街相遇,她的左眼也不会瞟你一眼的,自以为是,世界是你一个人的?
“虽然认识了就认识了,现在你们也只是一般普通朋友,严格说不能算朋友。大海之中,浮萍相逢,擦身而过,同情心我也有,否则,阿华的尸体至今没有烧。我在各地流浪,三十多年,受尽苦难,除罗主任外,谁又同情过我,谁把我当人看,谁和我一见钟情?兄弟也是同林鸟而已,大难来时各自飞。我在饥寒交迫中,摸爬滚打几十个年头,深知人生在世,一旦走错路的后果,是多么严重。抛尸野外,死无葬身之地。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上独木桥?你的独木桥,没有风景,不是高河的独木桥,更没有罗丹。”
李熙年陪笑说:“舅,凡是独木桥,都能看到很多风景。”
林一京唬着脸:“我看你早晚成了人家眼中的风景,笑柄。你但凡能理解我这句话,历史多少教训证明,好人不一定好报。据我走南闯北的经验,我总结了一些真理:人走背运,你看到一只老鼠,其实是狐狸;人走好运,你看到一条泥鳅,其实是鳗鱼。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来之不易。你要摆正位置,好之为之。不要把一副好牌打成稀巴烂,你现在已经不是过河卒子,而是一匹马。吃回头草还是奔袭千里?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李熙年低头不语,再不敢贸然反驳。舅舅说的也是情理之中,无懈可击。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舅舅,你这一辈子,得一罗主任足矣!”
“那当然,可是,福利却掉在你头上。”林一京余怒未消,“我不反对你做好事,诸如给她一点钱支援,写几封信,几句好听话安慰和鼓励。我能理解,可你这种披挂上阵的大事,想想看,你必须做出多大牺牲?弄不好,把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她若在就医途中发生三长两短,后果你考虑进去没有?罗主任和罗丹一旦心冷,谁会帮你圆梦?我和你能相提并论吗?我和罗主任可是生死之交。
“说句讨功大劳的话,要不是去年我把你从苦难中拉拽出来,你如今还什么样子?你该最清楚。那简直没尊严,没三餐,没明天,连乞丐也不如,更不用说罗丹会爱上你。不要被人误解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这不是文明塔所允许的。我辛辛苦苦帮你的前途修路造桥,你却亲手拆除。有一天罗丹把你抛弃,那才有眼哭不出眼泪。
“好好想想华叔吧,他死了,至今连骨灰也没人来拿回,灵魂何以安歇。我看你今年回去扫墓,塔山上那个孤魂野鬼缠上身了。
“照照镜子看一看,你有什么资格多愁善感?我认为,你父亲反对你读《红楼梦》是有道理的。你不为我考虑,也应该替罗丹考虑。人家一个姑娘为什么就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朝三暮四,吃错药了,是不是?反动透顶,不可救药。”
李熙年低垂着头,咬紧嘴唇,一言不发,默默接受舅舅的责备、怒斥和批判。
因为李熙年他昨天黄昏又收到丁洁青一封信,加上那个噩梦,思想煎熬了一夜,今天才做出了这一个决定,可事与愿违,令舅舅无法接受。
然而,外甥是“顽固”的,一旦做出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林一京清楚自己无法说通李熈年,他知道李熙年有一股古怪的力量,支配着他那古怪的思想,从而干出古怪的事情。如果说李熙年是古越族后代,他倒是可以相信。故他把李熙年的“见义勇为”告诉了罗奶奶,希望她老人家拿出战争年代的勇气,能够有办法出面进行无情阻击,让李熙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谁不怕粘上晦气?”林一京无可奈何地对罗奶奶抱怨说,“他却死劲往那里凑,他这股蛮劲,不知从何而来。家门不幸,出此孬种!这叫什么事,叫罗丹怎么看,这也算是英雄救美?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早晚弄出神经病!”
出乎意料,这一次与上次大同小异,罗奶奶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告诉林一京:“我模拟了小李他和小青的好多种结果,可他这个想法倒是超出我的意料,然而,颇有些救人救到底的英雄气概。”
“英雄,他是英雄,哪路英雄,末路英雄?项霸王是真英雄,不也乌江自刎,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林一京怒气冲冲,“他应该珍惜自己今日来之不易的环境,简直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横冲直撞,气死我了。罗奶奶,这一次你不能由着他胡来,他太荒唐。我们不拉他一把,他就跳悬崖了。不会粉身碎骨?武打小说害死不少年轻人。罗主任你也该说说罗丹,她不仅不阻止,还怂恿,我真担心她们三人会同归于尽,香消玉殒。”
“林师傅,言重,言重了!你也不用生大气,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代沟了。年轻人么,总有一些年轻的思维方式。时代不同了,他想做的是好事,可就是不太适合他当前的身份角色而已。”罗主任分析说,“好好开导他吧,这两天叫他来家里住,应该让他和阿丹多接触接触。让他知道,罗丹才是她未来幸福生活的唯一源泉。”
“我听你的,你总有办法,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林一京摊开双手,“老找一些局外事让我生气,年纪轻轻,太古板了。也许我妹妹知道这个儿子不简单,总无事生非,故早早撒手不管了。这就叫做气死母。”
罗主任沉默一会儿,去把孙女叫醒,罗丹在睡午觉。
“奶奶,什么事?”她躺在床上,睁开朦胧的双眼,拉拉睡衣,惊讶地问。
罗主任看着心爱的孙女,如此单纯,无忧无虑,便也平静而镇定地对她说:“你还能够睡的这么香,没心没肝!对于你来说,也许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坚信,你在精神上能够挺得住。我相信,世界上不爱你的男人还没有出生。”
“奶奶,不要恐吓我,自从见到丁洁青以后,我把人生的一切荣辱兴衰都看得很淡了。”罗丹伸伸懒腰,出来和舅舅打招呼,“奶奶,什么事?说吧,是不是关于熙年和小青的事情?他们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
“老林,你已感觉到了吧。”罗主任向来欣赏孙女遇事从容不迫的姿态,她经常在内心说,谁娶到罗丹就是谁的福气。她作为长者,不愿看到孙女的婚姻受到半点的挫折,可她又感叹,人生又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
……
“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日度三餐,安居乐业,何必想方设法做出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呢?”林一京不甘心失败,继续苦口婆心地开导外甥,“我们只求三餐温饱,四季平安,身体健康,传宗接代,不违法乱纪,就是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了。还能怎么样,还想怎么样?关于罗丹,天降下来一个罗妹妹,比林妹妹强百倍,你应该偷着乐才对,还不满足吗?枉费读了那么多遍《红楼梦》,我替你害羞,书读从屁股进去。你不要脚踏两片桥板,她能医好了,又想怎么样?简直荒唐之极。你母亲死得早,我不管你,谁来管你?可你已经长大了,不应该令我操心才对。”
蓝天白云,秋风扫落叶,任凭林一京怎么劝说,李熙年心中有数,坚持己见,似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阳光大道你不走,是不是大脑短路?我有言在先,人生的独木桥不是高河的独木桥。你以为桥下面是高河,错,是黄河!不到黄河心不死,你是到了黄河不死心。”林一京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耐心地喋喋不休,软硬兼施。
林一京读书少,却能死记硬背,他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人,礼义廉耻,却很原则。
他苦口婆心抛出诱饵:“你这里已经和罗丹订婚,又要回去护理一个未出阁的女孩,这算什么?你们不是口口声声,爱情是自私的么。”
李熙年还是低头不语,舅舅面对的,似乎是冷水浇石头。
林一京恨铁不成钢,终于下了最后通牒,严重警告:“你认真考虑过没有,你若真的回去,要付出多大代价?首先,罗丹可能会与你中断恋爱关系;其次,你的经济来源又从何而来?你人不在工地,谁给你发工资?三,你走了,我损失多少?四,那姑娘若医治不好,多少人会取笑你,这也叫做自作多情?五,外人还认为你一定贪图站娘家什么,谣言四起,口水淹死人;六,你上有父母,下有弟妹,生活读书还要依靠你帮助。长大了,不为父母分忧,这就是自私!说干我的喉咙,再问一次,你图什么?”
李熙年不恼反乐,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图,从没考虑投桃报李。我只希望,她能够和罗丹一样,能够蹦蹦跳跳过独木桥。说句实话,没其它本事,我就图个青春无悔。”
舅舅吐着鼻风说:“手指伸出也有长短,人人健康,要医院干吗?青春无悔,可以有千万种。可以当兵,保家卫国;可以读大学,科学兴邦;可以养鸡种西瓜,自给自足。我看你是大脑真的是有问题,肯定有瘤堵塞,才阻碍了正常脑力思考,真该带你去南昌人民医院检查一下。下午,不,马上,先去药店拆两服凉水,给大脑降降温。外甥,你是一列火车,我只是一头黄牛,这样下去,你不疯,我先疯!”
林一京有点失控,语无伦次,因为疯牛病没得医。
李熙年默默无言,不敢再说,除了满腔热情,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么多,然而,瞻前顾后,走一步看三步,又不是他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