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云芳按部就班,首先打电话到毛巾厂与丁洁青的领导沟通,后由李熙年代表丁洁青到毛巾厂找黄厂长汇报一切就医事务,呈上书面申请,各有期待。
黄厂长是一个矮个子,慈眉善目,前额光秃,满脸红光,眼睛里透出一束束睿智的光芒。他说话有板有眼,充满逻辑性,给予对方希望,但不给对方留下把柄。据李熙年事先找人了解,他做人做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情弱者,办事令人信服,令人称道。
黄厂长满脸堆笑,温和风趣地对李熙年说:“小李啊!于公于私,小丁去广州医病,这都是一件大事,她的病是南山县自古以来第一例。丁洁青天降悲剧,是人都应该同情、伤心和帮助,何况公事公办。厂里领导班子一年多来,都在密切关注事态发展,都很难过,对她的治疗方案一贯以来高度重视。丁洁青的不幸遭遇,时常致我梦中惊醒,哽咽痛楚,泪流满面。不要说她父亲是我老上级,我也有女儿,若是我女儿如此灾难,我可能挺不过三个月。小李,我代表厂方感谢你的慷慨、勇敢和仗义。明天,我就专项报告召集厂部负责人开会,最迟明天晚上,厂里就会有消息转达给你们。请耐心等待,耐心等待这一二天。人命关天,她才二十出头,花季年华,前途远大,如今令人扼腕痛惜,作为当事单位,我会带头尽快处理好这件事。到时,我委托人事股长詹火车和你们联系,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而为。你和丁家无亲无故,尚且如此无私帮助,替丁洁青解决了天大的问题,至于医药费,厂里责无旁贷,只要工厂在,不论营利与否,就负责到底。纵使康复一丁点儿进步,也是丁洁青生活上一大步。”
黄厂长的口才,以及态度的良心,令李熙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话可答。
黄厂长言而有信,当天下午命人起草文件,第二天上午开会讨论,举手投票表决。第二天晚上,毛巾厂人事股副股长黄光谱来访,因詹火车出差去上海了。黄光谱带来了毛巾厂领导班子开会后的郑重决定,除主管业务陈副厂长保留意见之外,其它干部全票通过,同意丁洁青去广州瘫痪康复医院治疗。
毛巾厂的决定,同意丁洁青报销药费百分之百,报销住院费百分之百,其它护理费、伙食费、交通费等等,自己负责,可以先在厂财务股先借款两万元,逐月逐季报销药费都可以。
蔡云芳连忙泡茶请黄副股长,他是一个老实本分人,送给他两斤茶叶,他都说是受贿。故他从部队一个连指导员转业回来十几年后,如今还是一个副股长,时常穿着旧军装,平时总见他干一些宣传文艺或清理垃圾方面的业务,平平淡淡,他却也乐在其中。
“老实终久在。”这是黄副股长的人生名言,“平常厂里什么事,我不大去管,也不用我去管,可丁洁青这件事,却从头到尾我都在管,面且非管不可。一个纯洁、活泼、漂亮的姑娘,又是烈士后代,一下子病成这样,除非家中没儿没女,才没有同情心。没儿没女,也有同情心,何况病在厂里,不仅仅在于同情心。厂里本来以为你们绝不可能找到陪护,想不到来了一个李熙年毛遂自荐。因此,纵使你们走的是独木桥,厂里也会全程护送。”
蔡云芳感谢不尽,眼睛发红……
拨开云雾见太阳,丁洁青的亲朋好友,笑逐颜开,竖起拇指,奔走相告,仿佛丁洁青明天就可以下地走路。
丁洁青病后,黄副股长每月至少前来探望两次,很有规律,虽然他每次都空手而来,可他却带来了人世间最温暖的问候和最真诚的祝福。
“在工厂里,我经常动员那些姑娘们,不论之前认不认识,有空都来看看洁青,以此激励她们的工作热情,也让洁青感受到来自同事之间的温情和关心。”黄副股长在厂里沉默寡言,来这里健谈建言,半小时后,他告辞,“厂里还有事,就此别过。到广州之后,好好配合医生治病,希望下次在工厂看到你来上班的身影,像白鹤一样舞蹈,像黄鹂一样歌唱。预祝一路顺利,医生手到病除。不外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你去治病这件事情,陈副厂长是投弃权票的。以后有时间还可以写信给回毛巾厂,你的每一寸康复,都是全厂工人的满身快乐。”
丁洁青连声感谢:“谢谢黄叔叔!”
蔡云芳把黄副股长送出门外才返回,对女儿感叹地说:“黄副股长大智若愚,大才小用,也真难为他。”
“他是在争与不争中选择不争。”丁洁青回答,“这也是一种避实方式,与世无争呀。毕竟他是在炮火中幸存下来,活着就是大赚。”
“他能笑到最后。”蔡云芳分析说,“我听到他念唐诗《将进酒》而来,念宋词《满江红》而去。有感而发,而非无病呻吟。”
“妈,据说黄厂长就要去经委当主任,如果姓陈的起来当厂长,毛巾厂只能倒霉了。路人皆知,不出三年,毛巾厂准倒闭。”丁洁青转换话题,叹息说,“他只懂生产,不懂人事,刚愎自用,时刻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把权力运用到极致,到时候,我的医药费能不能报销都成问题。”
“小青,我们目前的情形,过一天看一天。现在你的任务是出去看病,不要议论工厂领导。”蔡云芳提醒,“如今同意你去广州治病,如果没有熙年挺身而出,也不可能成行,所以,你放心去吧,珍惜机会,保证心情愉快,工厂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那句老话,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何况你还是一个烦恼大包袱,充满负面效应。我不知道熙年怎么想的,你要知足,到了广州,你我母女相隔千里,你要放弃以前的公主架子,千万不能耍小脾气,此一时彼一时。”
“我也操心不了,连自己身上事都没有办法操心。妈,解释不了,就当熙年哥前生欠我的,今生来还。妈你放心,熙年哥不会嫌弃我的。”丁洁青戏笑回答,“妈,鳗场刘经理回话没有,他什么时候去广州?我已度日如年。”
“你不说我忘了,黄经理他已寄话过来,如果没有意外,就九月八日去。”蔡云芳告诉女儿,“叫我们好好准备一番,自己的车,该带则带,别落下重要一环。在南山,不值一提的日常食物,诸如一个菜脯,半捆菜干,到了广州都必须花钱买。晚去两天,也可以让我多陪你两天,你真没良心,就度日如年。”
丁洁青开心大笑,又提议:“妈,你可以重回学校教书,完成你的未竟之业。”
蔡云芳不置可否:“管好你自己,不用为我操心,我想休息半年,养精蓄锐,写写回忆录。”
丁洁青摸摸下腹,“妈,我又要小便了。”
李熙年拨通总机,接通广州市瘫痪康复医院询问情况,院方告诉他,他原来预订的房间还没人入住,欢迎丁洁青尽快前往治疗,早日站起来。
……
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共十三个,除了装衣服,还装有凉粉,鱼粉,咸萝卜,干菜,苦瓜脯,地瓜,鲠鱼干,冬蜜,家乡的特产,带了不少,蔡云芳调侃说:“乞食过溪行李多。”
丁洁青接话:“我是大号乞食!”
“有备无患。”蔡老师皱眉说。
蔡云芳把李熙年叫到二楼中厅丁嘉鸣牌位下方,悄悄说,“熙年,小青,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还是那句话,大恩不言谢!我也只能开空头支票,下辈子,我和洁青一起报答。红色皮箱底有一包家乡的井土,以后碰到水土不服,头晕肚子痛,可以应急,泡水加点红糖喝。你自己挖的塔山黄土,和井土放在一起,大的那一包便是。”
“阿姨你放心。”李熙年点点头,又回应,“我知道了!”
她们重新出现在丁洁青的视线中,她有点好奇。
“大城市么,那有免费的午餐。”丁洁青回答,她沉浸在心情激荡的波涛中,眼睛笑成了两朵玫瑰,没有伤心的表情。
这一次广州之行,凡知道实情的南山人,送给李熙年四个字:胆大包天!
蔡云芳微笑说,“纵使有熙年搀扶你,你都原地不动。”
“那我宁愿去当乞食,如果能卸下这身怪病。”丁洁青马上接口说,“再苦再累也可以,诸如挥汗如雨,吃糠咽菜,砍柴刈草,担溪头,重走高陂路。”
蔡云芳和女儿开玩笑,“你病了一场,能认识熙年,也算补过去了。否则,怎么知道人世间的善恶到了何种程度,还不是小马过河,不知深浅。”
“那我宁愿一辈子不认识洁青。”李熙年马上表态补充。
三人对眼,说说笑笑,少有的轻松气氛……
这几天的等待太漫长,令人着急,丁洁青以前她害怕离开母亲,这次她却希望马上就走,然而,鳗场黄经理因事又决定到九月十日才能起行。丁洁青叹口气,“我今天才知道,凡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丁洁青不在场,送走客人,厨房里,蔡云芳还是忧虑地对李熙年说:“小李,这一次出去,我万分感激,可你也是负重走上独木桥,我很担心。知女莫若母,小青今后可能还会耍小姑娘脾气,你要多多包容。她父亲在世,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放高怕猫,放低怕狗。她口无遮拦,性格爽直,想说就说,不管天晴下雨。从小到大,她这股傲气,与生俱来。她的脾气和性格要是有罗丹的一半好,我也就放心了。”
李熙年笑着回答:“阿姨放心,独木桥的风景,不是一般人能参悟的。从另一方面分析,缺点也是优点啊。只有不同,才是多姿多彩的。丁洁青阳光灿烂,美丽大方,她不止只是丁叔叔的掌上明珠。”
蔡云芳见他信心百倍,准备充分,精神饱满,也就不再啰嗦了,只有心中暗自祈祷。
如果把丁洁青和罗丹比喻为两个音箱,丁洁青为中高音,罗丹为中低音,都亮丽,清晰,磁力,她们的不同在于强势和温柔的差别,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了有不舒服和特别舒服的感觉。
再等两天,丁洁青觉得等待两个世纪的漫长,俗话说:掌(守)水难滚,掌亩(妻)难大。
终于,时间还是等到了,鳗场黄经理决定走白天,这是依丁洁青的特殊情况来定的,有大小事,容易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