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洁青和罗丹,一人平躺在床里,一人侧身坐在床沿,手拉着手,彼此兴高采烈,激动不已,她们像两只小燕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在丁家来看,李熙年和罗丹此次广州之行,无异于出征千里,一路顺风,凯旋归来。
李熙年和罗丹被丁洁青赶下楼,他们连忙刷牙,洗脸,到厨房里吃稀饭。
由于兴奋激动,丁洁青几次尝试着坐起来,可都失败了,头晕目眩,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气馁。
“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小李,小罗,你们俩去洗澡,再补睡一觉,恢复精神。”外婆真诚地提议。
“对!你们辛苦了,休息一下吧。”蔡云芳感恩地说,“一年多来,洁青不仅站不起来,还累倒了所有亲朋好友,这笔帐,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算、怎么还?”
“外婆,蔡老师,不用睡,我现在精神饱满。”罗丹浑身是劲,兴致勃勃地回答,“这次出门,熙年碰到一个老熟人,运气特佳,这都是洁青妹妹出外就医的好兆头呀。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用谈感谢,再说熙年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绘声绘色,李熙年把这次探访广州的事情来龙去脉粗略地向丁洁青的外婆和母亲通报了一番,喜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神灵保佑!尽遇好人。我原不信命,更不能信神灵,可洁青病倒后,我只能归结到她命运的范畴。我也知道急来抱佛脚没有用,可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老了!要是可以转换,我会毫不犹豫替她生病,马上死也在所不辞。”
蔡老师皱眉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可你们和洁青本不认识,如此帮我母女走出困境,你们连两句谢话也不要,我寝食难安,债台高筑。”
……
丁洁青获知可以去广州治病,而且李熙年自作主张帮她订下病房,她终于抛弃掉诸多烦恼,重拾生活的信心,沉浸在童话般的幻想之中,顿时,她对自己的康复充满希望。但她也清醒地知道,康复之路遥远如天,荆棘丛生,充满变数,意想不到的困难会一个接一个降临。另外,委屈与失望的泪水甚至会哗啦啦奔涌而出,比珠江水深,比南海水咸,从而考验她是否“心灰意冷,半途而废”。她希望医生就像作家,能够考虑读者的要求,能够把她的病灶不写入小说情节之中,纵使写进去了,也可以毫不留情地删掉。
李熙年转而询问丁洁青:“这两天,你有没有表姐表妹来过?”
“没有!”丁洁青摇摇头。
李熙年心头的郁结暂时无法打开,可也不至于伤心,人情世故,风风雨雨,他近年来,已经淋得太多了……
“黄山水山区有一个表妹,她原来同意去。”丁洁青告诉李熙年,“我妈答应每月给她五百元补贴家用,她母亲也同意。不知道那一个多舌人告诉她母亲,说我这种病会传染,于是,她们都害怕了,打退堂鼓,拒绝商量。这样一来,红眼病兔子眼一样传播,再多的钱,谁还敢去?再多的钱,也买不回健康,将心比心,谁不怕瘫痪?我也理解她们。算了,以后再视情况而定、从长计议吧。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也算平衡。倒是客区一个表嫂自告奋勇,勤劳能干,然而,近来总呕吐,一查,怀孕了。”丁洁青把一个个希望排除、掐灭,只剩下一声苦笑。
罗丹很吃惊:“人言可畏!”
“谁愿意瘫痪?可以理解。”李熙年叹气说,“也好,等过了炎热的三伏天,凉爽了再去。”
“另外,罗姐姐也该回去了,否则,江西那边奶奶会惦记的。”丁洁青转而对罗丹说,“你奶奶一个人也很孤独的,一年来,我深有感触。”
“没事,有电话回去就好。她老人家很快乐,她也不孤独,农村到处有老太太,坐下来,一杯茶,一把瓜子,一壶水烟,一个民间故事,半天就过去了。她是一个没乐会找乐的人,何况旁边还是一个敬老院,张三李四王老五,老人成堆。如今又帮舅舅算账,够她忙。”罗丹欢快地回答,“何况她什么事情都看得开,毕竟在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人。”
“那她老人家跟我外婆差不多,她们两个老人若在一起,准会产生奇迹。演一出《杨家女将》,不用找帮手。”丁洁青兴奋地说,“罗姐姐,我真羡慕她们老人家,她们身体健康,慷慨大方,而我们除了享受她们创造的成果,还撒娇,还爱吃不吃。”
“铜臭味呛。”罗丹的观点,“倘若由我选择职业,我则回家去经营农场。一个人的一生,若不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一生也就白活了。也许我对城市有独特的偏见,我怕自己无法融入。”
“罗丹啊罗丹,南山有一味草药名叫‘出世老’。”李熙年笑话她,“把城市说得一无是处。”
“不是厌世,而是遵循自然,崇尚自然。要是我能康复,我就去义务守文明塔,那里也不去。花花世界,过眼云烟。”丁洁青赞成罗丹的观点,“如今,我才直正领略到人被禁锢的不幸,而非杞人忧天。”
“太对了!”罗丹拍手称赞,“请我进酒楼吃饭,我都不自在。我敢肯定,我这一辈子进酒楼,除非迫不得已,我再也不想进去了。最看不惯那些浪费,眼不见心不烦。我以后结婚,就在大广场办露天酒席,多好!”
李熙年和丁洁青都盯着她,会心地笑了。
罗丹觉得说远了,顿时憋红了脸,连忙害羞地低头。
此时楼下有人敲门,然后自己推门就进来,是几何镇文化站长钱言。他也是蔡云芳就读师范时的同学,当过演员和老师。他经常来探望丁洁青,对这个学生,感到扼腕痛惜,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心情阴郁。他每次来访时,经常讲一些本镇、县、市的新闻旧事给丁洁青听,添油加醋,也让她了解一点床外的东西南北风。就拿苏六娘的悲惨命运相比较,本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可丁洁青却说:“我喜欢当一个苏六娘。”从此,钱站长不再在她面前主动谈论《苏六娘》剧情。
一会儿,钱站长登上楼梯,他知道她们在谈论吃喝玩乐的事情,也感兴趣地加入行列,笑哈哈地说,“这个问题,老生常谈,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钱站长是跟着自己的声音进来的,蔡云芳连忙起身让座:“老钱,好兴致。”
“钱老师,你好!大白天怎么有空?”丁洁青热情打招呼,接着向他介绍了她的英俊美丽的朋友。
“我去六桂社老人组办一件事,路过这里,专门进来,如果三天不进来看看小青,总于心不忍,犯罪似地,无情无义柴赵郑,我怕再加入一个钱姓。何况站里没事,回去总被叫去厨房打杂。”钱言回答,他圆圆的脸,前额头发早已调谢,“好事总轮不上我钱言,不如来看望小青,还可以落个好名声。”
“钱站啊,你也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丁洁青“批评”他,“十个光头九个滑,钱站你也不粗。那就罚你,今天带来了什么新闻?”
“对老师不能没大没小。”张秋婵老人故装责怪外孙女,“一日为师,终生为长。”
“奶奶,无所谓!我们既是师生,也是朋友;是叔侄,更是哥们。洁青说得对,机会主义者前面,还必须加上严重二字。”钱言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地继续说,“说句明白话,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场合。至于今天的新闻么,有一个。东门王大头家一个疯儿子,关了二十五年,今天早上刚放出来,就拿了铁钎直奔塔山,一路跑一路高喊:文明塔不倒,南山无文明。牛屎岭下,被两个弟弟捆回来。”
“奇了怪,宝塔得罪他?撬塔砖!”丁洁青疑惑说,“王大头老屋是我老家邻居,那个疯儿子王直,没疯的时候,人人夸他。英俊潇洒,他还曾经是我的偶像。”
“老耍贫嘴。”蔡云芳笑说,“吃饱了没事干,又当蚂蚁。老钱,不要听她胡扯了。老钱,你二儿子的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还是蜗牛的速度。”钱言如实回答,“我准备提前退休,专门打官司。”
这时,丁洁青面有愧色地对大家说:“钱老师,你的官司再紧,碰到我,得靠边站,没办法了。请你下楼到客厅和我外婆切磋《苏六娘》和洪妙、姚旋秋的《桃花过渡》吧!”
外婆赞同:“小青不说,我倒忘记了,南山潮剧团六十年代初唱潮剧,钱老师唱的是扬子良,李云芸唱的是苏六娘。”
“放肆。真没礼貌!”蔡云芳又“责怪”女儿说,“妈,也许你还不知道,钱老师爱人就叫李云芸,李家庄的。”
“台上的,被拆散;台下的,却成了。”外婆摇头摆脑,感慨万千。
钱站长一边下楼梯一边说:“十几年没唱,喉咙沙哑了,高音提不起来,低音柔不下去。”
“我们又不登台。”外婆来了精神。
“小青怎么啦?”罗丹在李熙年耳边悄悄问。
“罗姐姐,请你去楼下客厅喝茶吧,一个小时以后才能上来。”丁洁青又叮嘱说。
李熙年在罗丹耳边小声回答:“俗话说,官司不如‘什么’急?”
罗丹恍然大悟,会意地随李熙年下楼,钱站长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来不及说。
……
“丹丹!反正对潮剧,你是鸭仔听雷,我带你去古县城三街六巷走—走,领略一下南山风情。”这时候,李熙年邀请罗丹,“看一看、比一比你们的靖安县城,有何差别?”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求之不得,我举双手赞成。”罗丹同意,她拿了一顶尼龙白色凉帽,告辞了蔡老师和她的母亲、钱站长。
她们前脚踏出门第,后脚便传来钱站长和外婆《桃花过渡》的唱腔:
撑渡伯:正月正月百花开
……
桃花:二月木棉花
……
苏六娘:莫非我身在梦里
料道今生难 难相见
……
待得我肠肝寸寸裂
……
只因为
桃花一去无消息
数尽更筹断尽肠
想必是
兄你姻缘已另定
……
钱站长和外婆还唱了《柴房会》、《十五贯》选段。这些戏词,李熙年和罗丹已经走远而听不到了。
李熙年感慨:“现在南山年轻人不喜欢潮剧了,什么花旦武旦,纷纷沦落街头,演给土地爷看,加上几个打瞌睡老人。《苏六娘》中,我就喜欢桃花这个人物,活泼阳光,无忧无虑,像你一样。不外,扬子良是冤枉的,他从正面人物变成剧本的‘白鼻’反角,也是演员生活所迫。这出戏的《桃花过渡》,把潮州一年四季生活风景都说绝了。我认为,潮汕作家群踌躇不前,也和不喜欢潮剧有关。潮剧台词,是富有诗意、接地气的大众语言,也是宫廷剧种,高度浓缩的艺术精华。其实,我们也是撑渡人。”
罗丹分析:“我们也是撑渡人,赞同。剧情需要,生活需要。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
李熙年故意刺激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对牛弹琴。”
罗丹不生气:“那大哥你就别说,不如看一看稻田和农夫。”
浅黄色的阳光照在面前的洼地田野上,禾苗长势喜人,有一个农民在田里拔掉稗草。
罗丹不解又问:“熙年,同是水稻,他为什么要拔掉?”
李熙年笑着说:“古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说要回家开农场。傻女,那是稗。也能开花结果,可稗还是一种野草,生命力旺盛,不拔掉,周围的肥水都给它吃了,影响粮食产量。”
罗丹挺不好意思:“种田这么复杂。”
李熙年改变话题安慰她:“你也别自责和灰心,有时候,糙米合着空舂臼。溪墘楼有一年冬至被敌方围困,久攻不下,僵持数月,有一天,敌方出一道难题,说楼里若能凑足三担稗,就撤军。刚好楼内有一户农民,插秧后去暹罗打工,等他回来后,田里长满稗子,他也把稗子收割,可以养鸡养鸭。这一下,歪打正着,立了大功,解围后,乡亲们纷纷送米给他。”
“我已改变主意,决定请你当农技员。”罗丹向他投以感激的眼光。
李熙年刮着她的鼻子,“罗丹啊!只要和你在一起,当牛做马也无所谓。”
罗丹满脸灿烂,挽着李熙年的右臂,有说有笑,轻松自如,问题百出。她俩走过张氏大宗祠后沟,黄氏家庙门口埕,穿过龙须巷,一高巷,转过巷口土地庙,终于来到了了昌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