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误似地,李熙年和丁洁青静静地看着罗丹把书一本本拿出来,分成两叠,放在书桌上,不敢多言,静观其变。
还好!罗丹喘着气吩咐:“熙年,把你的钢笔给我。”
李熙年连忙从短袖白衬衣左胸顶袋拔出一支棕色“英雄”钢笔,双手递给罗丹,罗丹仔细看一看笔身,刻有金色行草书“李熙年”名字,还有“1978.9.1”日期。她拔出笔帽,在一张白纸上试写起来,却写不出字,焦急:“熙年,没笔水了?”
李熙年笑着回答:“前天才吸的。你甩一下。俗话说,摇表甩笔拍电火。就这现状。甩一下就可以一直写,是笔水问题,笔水在笔头凝结了,不是钢笔问题。这支笔跟我十多年了,是用五十多斤干龙眼核换来的。笔头尚未开小差,故舍不得丢。”
罗丹依计,轻轻地甩了甩,两点墨水滴在面巾纸上,然后再写,居然好了。笔水是蓝色的,像燕子的羽毛颜色,乍看还以为是黑色。
苏六娘的悲剧,致使罗丹心情惨淡,愁眉苦脸,她摊开书籍,在各本书的白色扉页上认真地签上赠言“小青妹妹留念”以及自己“愚姐罗丹赠”的称谓,然后强打笑脸、郑重其事地抱着书送给丁洁青,并且告诉她:“小青,四套精装版古典名著和《格林童话》是我挑的,《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茶花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熙年挑的。这些都是你书柜里没有的,我认为,中外文学名著交叉看,可以取长补短,增长知识。”
“谢谢你们!”丁洁青回礼,随手拿过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翻了起来,新书的香味,令她陶醉,她仿佛回到学校里、教室里、图书馆。至于开篇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丁洁青故意翻掉,跳到等三小段看起。
她一边看一边心不在“书”地问:“丹姐,听说有的人讲《悲惨世界》,被工友回报一个绰号叫江西冉·阿让,你知道吗?”
罗丹终于恢复兴致说:“小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熙年买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虽然很少人看了,有人还批判,可我认为适合你。”
丁洁青叹息:“只是,恐怕我有负厚望。”
尽管丁洁青房中还有一股异味,罗丹却没有为难之色,或许她的心情还沉浸在潮剧《苏六娘》的“猪胆”里,尚未恢复嗅觉。
蔡老师忙里偷闲上来看一看,闻到味道不好,连忙在空中喷洒花露水,味道却更怪了。
李熙年对丁洁青说:“洁青,我和罗丹商议决定,准备明天、迟则后天就回江西去。我已经超越请假期限,也怕奶奶顶不住。她老人家表面上看貌似高大坚强,实则健康早已被岁月透支了。”
“嗯!”丁洁青点点头,可眼白顿时发红,她故装揉揉眼,遮住了脸上的无限凄楚表情,她最怕的时刻还是来到了。
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陪丁洁青去广州就医,李熙年就感到心情沉重,他认为自己又是一个“始作俑者”。
有时候,罗丹看到丁洁青痛不欲生的表情,她恨不得马上表态自己留下来护理她。
晚饭后,罗丹去洗澡,李熙年陪着丁洁青说话。她们面面相觑,一时彼此无话。
李熙年看着一脸无助的丁洁青,心情又苦涩起来,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丁洁青还是开口了,“是我误了你,熙年哥,你以后就忘了我吧。从此以后,最好不要回来。等丹姐毕业,马上结婚,生孩子,我很喜欢孩子的。”她哽咽地,泪水汪汪,“我真后悔认识你,这样拖累你,我于心不忍,日夜不安。”
“不要犯傻了,洁青。”李熙年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她擦泪水,“我能认识你,对我的人生,将起到质的飞跃;我今后无论遇到多大的灾难,也会泰然自若,迎刃而解。是我应该感谢你,你的遭遇,就是我未来人生的研究课题。”
要李熙年说出为什么要帮她的理由,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仿佛有一股强力的意识流左右了他,就像万能胶把两块木头紧紧粘连。虽然难以服众,可他早已完成了“为什么要帮她”的思维跳跃,也即物质与精神的脱钩。
“真不好意思,也许我就是你挥之不去的阴影。”丁洁青难过之极,“何况人言可畏。”
李熙年还来不及回答,罗丹上来了,叫李熙年下去洗澡,她坐在李熙年刚才坐过的温热椅子上,心情已经明显好转。她一边梳理着刚洗过飘柔的柔软头发,一边问丁洁青:“小青,现在感觉如何?”
“比上午轻松,可后背还是酸痛。”丁洁青如实回答,“丹姐,我已请人帮你们买了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欢迎并且希望你以后再次光临南山。事实胜于雄辩,到南山是有收获的。罗姐姐,病魔毫不手软地改变我的人生方向,我在绝望中苦苦挣扎,你这次来访,漫漫黑夜中,我终于看到了曙光。”
罗丹高兴地回答:“小青,你过誉了,我还不是举手之劳,一只萤火虫,不足挂齿。当然,你和熙年亲如兄妹,跟我则亲如姐妹。以后,你有精神的时候一定给我写信,地址有两个,我都写在《格林童话》扉页上。要不是熙年舅舅工地忙,我们可以再住几天。小青,你若找到了合适人选,就赶紧写信给我或打长途电话。治病这件大事,越快越好,不能一拖再拖,总有一个黄金时间。”
丁洁青会意:“我跟妈商量,就请外来工帮忙算了,她就是不同意,她总害怕我一去不复返。天下父母心,我也理解妈的心情,等等吧。”
罗丹转而有些忧虑地说:“小青,你妈一个人护理你,还要做那么多家务。她是你母亲,也是你老师,更是你的保姆。”
“别人不知,我知,妈妈这盏煤油灯,临近干枯了,不是没有油,而是灯芯腐烂了。这就叫做母性的伟大吧。”丁洁青苦笑着回答,“我认为,我妈比我更不幸,幼年失父,中年失夫,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我。我询查了有关族谱,还有古越族点点滴滴资料,询问了很多老辈人,都异口同声赞美我们祖宗在南山县的为人顶瓜瓜。如果我是原住民后裔,浮滨类型文化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了,难道老天爷要断绝一个古老的民族?说真的,我不甘心!”
“你也迷信。”罗丹笑了起来,“我可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
“丹姐!人到无能为力时,迷信也是一股力量,至少聊以自慰。闹着玩,你不要信以为真。”丁洁青说,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阿Q精神胜利法,我现在才有深刻领会。”
她们总有谈不完的话题,尤其是即将辞别,她们谈的话题,又与李熙年的话题不一样。
丁洁青扭动脖颈,后背的酸痛加剧了,罗丹慌忙替她擦活络油,她才来几天,好像已经很熟悉了这一招。她有时自言自语:去当一个护士吧!
“小青,你的皮肤还比我的白。”罗丹欣赏、赞美、怜惜地说。
“再白,也是死肉一块。”丁洁青苦涩地回答,“说真的,我没病之前,皮肤确实不错,晒不黑,白里透红,弹性十足。据说我的曾奶奶来自凤凰山天池张氏人家,喝天池水长大,那是王母娘娘沐浴的地方。”
罗丹由衷赞叹:“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美丽,凤凰天池,这就是其来历。”
趁李熙年不在眼前,对一些私密问题,她们谈的特别融洽,特别合拍。
丁洁青突然说:“丹姐,差点忘记了,钱站长看到你们俩,送给你们两句话,你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罗丹迫不及待问:“熙年怎么说?”
丁洁青眉开眼笑:“大格鸡慢啼。”
罗丹追问“啥意思”,丁洁青摇摇头:“钱站不说。可我不相信,他之前断定我能活到古来稀七十岁,鬼才信!”
罗丹笑问:“钱站长会算命?”
丁洁青不屑回答:“看了半部《周易》,到处帮人家起四柱,我看他的信誉早晚非倒下可。”
既然如此,罗丹不再追问,谈了其它。
她们无所不谈,结果谈得最多还是有关李熙年的话题。
李熙年洗澡后,则在一楼客厅和蔡老师谈一些关于丁洁青前往广州医治的可行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因为护理人员的无法落实,计划暂时搁置,再择机商议。
夜深十二点,各自休息。
又一天逝去,无人觉得可惜,只有丁洁青受病魔折磨的呻吟声,偶尔证明时间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