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星期后,经过中西医结合治疗,先西后中,压住火气,再作调理,李熙年才恢复利索的身子,可这也已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产生了莫大的意见。虽然罗丹悉心照料,他也颇感烦恼。饮食基本正常后,他匆忙赶往工从去,他这一次终于不敢说:“感冒是小病,劳动一下,出出汗,轻松了,就好了。”
感冒越来越频繁、越流行了,种类也多样化,用药也越来越重,罗奶奶想不通,她喃喃自语:听说鸡也感冒,叫做禽流感;猪也感冒,叫做猪流感……
通过这一次感冒,李熙年进一步理解了丁洁青的苦难,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尽力帮助她,走不到远方,走出困境也好。
建筑工地上,热火朝天,机声隆隆,灰尘滚滚。
工人们总是愿意超负荷地工作,这些比牛马还强壮、还愿干的民工,还要求在夜里加班。他们好多人年过不惑,还单身,焦虑不安,无可奈何。
去年,其中就有一个华叔,私下里,三番五次央求李熙年帮他介绍女人:“不论贫贱,不论寡妇,不论年龄,不论美丑,是女人就好。我警告你,你要好好地对得起罗丹,要是有一个女孩像罗丹一样能答应嫁给我,‘马上死’的条件我都能答应。”
“华叔,你都这样了!”李熙年心痛地说,又恼他,“别胡思乱想,何况你这样说罗丹,是不是过分些,华叔,我会生气的。”
“年年,对不起,对不起!打个比方而已,我太羡慕你了。加上下辈子,我都不敢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美梦。不过,不娶老婆,死后阎王爷不会放过我的。”华叔固执己见,钻牛角尖,一条道上走到黑。
李熙年被华叔弄得哭笑不得,摇摇头不作回答,因为不能直接告诉他:你所剩日子无多了,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上。
中秋节早上,华叔没有出工,矮个子老柯回去宿舍查看,他还没起床,叫几声,没回应,掀开被单一看,华叔的头已歪倒在口壶下,断气多时。
一时间,工地上议论纷纷,怪声怪气,怪不得昨天晚上下半夜听不到他剧烈而痛苦的咳嗽声。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工友们搜一搜他的木箱和衣袋,凑起来不足三元。
林一京摇头叹息,出钱把他送到火葬厂烧掉,然后通知他故乡的弟弟上来带骨灰盒回家,可亲人回话,要等到明年开春后,卖了青梅才有路费。
盲流的历史,李熙年知道越多,心里越忐忑不安……
为了纪念华叔,也是纪念众多盲流,今年春节后,李熙年挤出时间,断断续续写,凑成写了一篇文章:
盲流华叔
去年暮春,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更不清楚他哪里人,只因为他跟了舅父做泥工二十年,比舅父小,又跟舅父称兄道弟,之所以,我第一次到高河投靠舅父,舅父介绍我们俩认识的时候,指着他对我说:“算了,你就叫他华叔吧。”又指着我对裂着嘴巴露出十几个烟熏黑牙傻笑的华叔说:“我外甥,你叫他熙年,或许叫小李都可以。”
华叔偏不,既没有叫我小李,也没有叫我熙年,而是叫我 “年年”,怪腻的,听了皮肤起鸡皮疙瘩,我不喜欢,可他坚持,按他的解释:减少隔阂,显得亲热。听习惯了就好了。
华叔跟我说:“年年,一万年你也想不到,我是跟在红卫兵串连的尾巴来到的江西南昌,一天睡懒觉醒过来,掉队了。可我运气好,饿了三天后,走到市郊一个工地,碰上你舅,跟他学了不少谋生本领,可惜身体不争气,祖传孝喘,一年比一年差。二十年一闪过去,四十四十,样样苦涩,人生还有多少二十?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三十无妻,四十无儿,孤老半世。”
确切地说,这时候,华叔已经骨瘦如柴,弯腰驼背,面如蜡丸壳,凹凸不平,而且脸皮正面重要位置有了骇人听闻的三个拇指大的“棺材斑”,右脸两个,左脸一个。华叔的脸,已经不像脸,像一块破抹布,却把自己的日子越抹越黑、生活越抹越糊涂。他颧骨隆起,眉毛飞遁,眼如枯井,深深无底。狭长的脸蛋,扁长的脑袋,仿佛被某种高压模具夹扁,头发稀疏,杂乱如草,从不梳理。他的面孔,仿佛在出生时被母亲吩咐接生婆故意抹黑、划痕,要籍此来改变他的命运似的,却是阴差阳错,南辕北辙。他脖颈的皱皮显得多余,喉结突出如三角形石头,奇大。
有时侯,我真怀疑他被红光满面的许工头窄干油水,故意询问一下,才知道他患了严重的肺结核,已经第三期啦。
几天下来,我发觉,华叔最重要的个人物品便是一个口壶。我拿起来近距离仔细观察,他的口壶是儿童用的,小的不能再小了,搪瓷制品,画有梅花,有红色“苦寒”两字,头尾应该还有续字才对。底子可能是白色,也可能是绿色,却因主人对它的折磨、非礼和污染,肮里肮脏,搪瓷掉了一大半,锈迹斑斑,看不清楚原来美丽的色彩了。
早晨,华叔用这个口壶舀水刷牙;白天,华叔出工用它泡茶解渴;晚饭后,华叔用它煮熟地、党参、北芪补气,是埋在大灶里的余热煮沸;夜来睡觉,华叔把它底朝天当枕头,能否入梦,华叔自己才知道。
春去秋来,很少人跟华叔说话,更少人愿意跟华叔住隔铺,实在没办法,华叔只能住到角落里,两张长凳架上一块旧门板,垫上草席,棉被单薄。他告诉我,没有被鸭子一样赶来赶去,就是盲流的幸运啦,做人要知足常乐。
华叔二十年没有回家,多想回去看看,可每到年底,发了工资,他就背着舅父,几个黑夜,一盏煤油灯下,吆五喝六,三赌四赌下来,所剩无几,咬咬牙又没有回去。母亲望穿秋水,到死望不到华叔,死不瞑目。
我跟华叔挨边而睡,他很得意,很满足,炫耀说:李熙年,一当十。
临睡前,我应邀给工友们讲《悲惨世界》中的故事,冉·阿让的坎坷令华叔感叹:“天外有天,原来法国人比我更悲惨。”
他心中有了安慰,便沾沾自喜,骄傲起来。
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又引起华叔不断咳嗽,旁人听的比他更难受。每天晚上,华叔断断续续总要咳嗽几个小时,有时侯,一口气咳嗽不停,咳得华叔双手抱胸,跪在床边,眼泪直流,死去活来。
面对华叔的惨状,我萌生不少悲观情绪,然而,每当华叔从剧烈咳嗽的斗争中解脱出来,他刚擦掉眼泪和鼻涕,又快乐无比,满脸堆笑,讲起他那个讲了千万次的干瘪“咸古”,恨不得把几个黑长牙也添油加醋一番。我听了,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肠胃生风。
有一天中午,我走进敬老院的公共厕所里,华叔已经蹲在里头,我便蹲在外头。他看到我,满眼怪笑,像一只年迈的青蛙毫不犹豫跳到我身旁,刚好没有旁人,免去诸多尴尬,他小声地央求我:“年年,你们村有寡妇没有?”
“不是说过了,没有。”我回答,又诧异地问他:“你想干吗?”
“有没有……,嫁不出去的?”华叔又问,不理会我的质
询。
“也没有!”我不用考虑就回绝他。
“你以后留心一点,有就帮我介绍一个,比我大不怕,有孩子我能养,不管相貌,是女人就行。”华叔认真地说,突然又义愤填膺,控诉着,“不瞒你说,四十年了,我还不知道女人身体长得怎么样,总听他们说‘消魂一刻、妙趣横生’,往往睡不着,夜半三更,心里痒痒地。工友说我只剩三成命,年年你看看,我生理反应正常。”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华叔还笑,可笑比苦难看。他死灰色的脸皮,豆大的眼睛,呆涩的眼光,窄小的额头,皱纹丛生,土色的嘴唇,黑压压的牙齿。如此形骸,还能活几天?我心软了下来,不去苛责他。
“好吧。”我真的可怜他,明知不可为还是答应他,让他有了一点点做人的幻想。
“年年,我会给你红包买鞋的。你要保密,更不要告诉你舅。我怕他!”华叔满足得满脸褶皱,笑着提醒我,泛起泪光,特别害羞,仿佛明天他就订婚似地。
“好的!”我应充,内心更加悲伤。
华叔破天荒吐几口唾沫在手底,擦拭着稀少的头发,让头发有一丝油光,我看了浑身颤抖。
高河的山头,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赏秋时节;高河的流水,尽是树的叶绿素,蓝的无底,醉人心房。这个美丽时刻,华叔的病情已经更加严重了,可他坚持出工,只不过他的腰越来越弓,脸皮越来越垂,像一头老弱病残的骆驼,肚皮都贴到后背了。他说话的声音更加沙哑了,像一只重感冒的公鸭,有些字词,甚至含糊不清。
有一天,午饭刚过,华叔一阵激烈的咳嗽,连珠炮似地,然后,吐血,整个工地的工友便没有惋惜、沸腾,仿佛十年前就知道了华叔有这个结局。
我可怜他,却又没办法帮助他,提前送给他两个月饼,希望他能够忘记交代我去办的事情。
他一边吃月饼一边笑着说:“我看见了,母亲向我招手了,我马上就要和母亲团圆了!”
他的预言很准确,或许母子心心相连,中秋节那一天晚上,华叔真的“回去”了!
李熙年计划找一个机会,把这篇文章《盲流华叔》交给罗丹修改,也算是对天下盲流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