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宏父子正在欣赏一幅王冕的新作。此画王冕本是按约定画给文澜阁书画店的,杨维桢看到,说父亲早就想有一幅老梅中堂画,王冕不便拒绝,就被杨维桢拿到手了。父子俩庆幸当初棋高一着,通过杨小娟以悲情进入王家,促成王杨两家姻缘,王冕与杨小娟情投意合,他成为杨府乘龙快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不仅使汪潮美人计落空,今后的精品画作肯定是杨宏先得,而且以王冕的才华,通过科举入仕,成为朝廷高官重臣也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候杨宏家族的声望就如日中天了。不过,按照杨宏的算计,前面走出了成功的一步,后面的计划还得步步跟上。他摸准了王冕家境清贫的现状,可又不愿接受馈赠的性格,故仍然要用迂回曲线之法,让王冕泰然受赠,今后心甘情愿把精品画都送到杨家来。
杨维桢问:“爹有何锦囊妙计?”杨宏轻轻说着、笑着、比划着:“你就这么去说话。”儿子拍手叫绝:“有爹运筹帷幄,天下何来难事?儿子这就去办。”
沉浸在爱河中的王冕正在手把手教杨小娟画梅,讲解画梅十法:什么意在笔先,水墨浓淡,枝分左右,横斜上下,老嫩相兼。杨小娟撒娇说,这么多东西哪里记得住呀!
杨维桢抱着个沉重的布包进屋来了,他故意卖关子让王冕和杨小娟猜是什么东西,然后自解谜底:“这是给你们的银子呀——你那张画被一位至亲看见,他爱不释手抢了就走,叫管家送来二百两银子呢!”王冕一家掩不住惊喜。杨维桢趁热打铁:“贤弟如今是名闻遐迩,画价飚涨呀!愚兄敢打包票,凡佳作均有此价。”几个人说了许多客套话,杨维桢顺着梯子往上爬:“奶奶,听说你们要盖新房,家父代管小侄的叔父母一座二进大五间房,家具齐全,本值银子万两,可乱世民穷没人买得起;家父说二千两让给奶奶,可以先入住,银子慢慢付。今后贤弟的画我来包销,就不愁没有银子啦!”杨小娟清楚这房子就是自己父母留下的,当然愿意。她对王冕说:“哥,二千两不算贵,你两年的画差不多了!”可王冕一不想受人家施舍,二不做欠账的事,三是他早有外出周游的想法,不愿意为此困在家中。于是就委婉谢绝:“你不知道作精品画的难度,等画出来再说吧。”
宋英认为儿子太死板,这样得便宜的买卖不答应岂不可惜!她送杨维桢出来时,私下约好先带她去看看。
王冕是个很讲信用的人,答应陈登泉的画被杨维桢拿走后,连日赶着重画一幅中堂画。他正在落款,盖印,陈登泉准时来了。王冕略带歉意地说:“时间匆促,难免有瑕疵,请予见谅。另外我要读书,亲友约画又多,今后恐怕很难为贵号绘画了。”陈登泉使出浑身解数,又送宣纸笔墨又许愿高价包购,王冕不松口,他付过八十两笔资只好走了。
杨维桢已经带宋英和杨小娟去看了房子,母女俩回来,王冕将八十两银子交给母亲。宋英高兴地说:“儿呀,今天娘上街买菜碰到杨相公,他带我去看,那是座富贵人家豪宅,四千两也不贵,而且可以慢慢付。要是都有这个月的收入,我们真能买下来。”
王冕说:“娘,那样的豪宅,我们买不起,也不必那么大。算起来好像作画可以解决钱的问题,但诗情画意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我见识浅,画已了无新意,我想出去见见世面。”杨小娟问:“你不想读书了?”王冕解释,天天学那个为应付科举考试的八比文很厌倦。
宋英听王冕说厌倦读书,第一次对儿子发了火,然后她又想,得告诉杨先生,只有老师能阻止和纠正王冕的错误念头。
这天下课,王冕被韩性单独留下谈话:“王冕,我听你娘讲,你有些厌学,想去游山玩水?”王冕承认是有这样想法,并说八比文程式死板,专在四书五经和注解里寻章摘句,翻来覆去拼成文章,犹如文字游戏,实在不是自己愿做的事情。
韩性劝导说:“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四书五经是前贤睿智的集中体现,其修齐治平的纲要,是治国明君和贤臣必须知晓的大道理!当今暴政滥施,生民倒悬,国已不国,不正是当权者表面以孔子为尊,实际上却不读四书五经,不践行其理论的缘故么?”韩性又分析了八比文在科举考试中的独特作用,认为世上没有完美无弊之法,既然朝廷已经定下来,只有遵从了。他劝王冕好好读书,就算不为前程着想,为报家仇国恨,也必须学好本领才有作为。故应勇往直前,决不后退。
王冕听了韩性这些话,惭愧地说:“老师苦口婆心、殷殷热望,学生铭感五内!从今起,一心放在学业上,再不动摇!”
* * *
杨宏的第二步计划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推进,他又想出了一个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计谋。杨宏儿子杨维桢二十一岁,未过门的媳妇钱小姐也已十八岁,两人该完婚了。杨宏打算将儿子、侄女两桩婚事一起办,只要王冕和杨小娟一成亲,那么王冕买不买房子、给不给画就都不是问题了。杨维桢原来也以读书为由还不想成婚,但杨宏夫妇一句“娶亲日子已定,你得听父母之命”,儿子于是服服贴贴。然而,让两老为难的是,王冕对杨小娟的身世至今仍蒙在鼓里,要让杨小娟以杨宏侄女的真面目出嫁,首先要进行身份转换的技术处理。
毕竟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杨维桢胸有成竹地说:“他们两个如今差不多形影不离,相敬如宾了。此事包在我身上。”
杨小娟在王冕调教下,绘画和诗词,都进步非常快。王冕将轮廓画好后,一些工笔细描就交给杨小娟来画。今天两人共同画的是盛开的红梅,梅树上站着两只喜鹊。王冕在画稿上提诗曰:“春风阵阵报繁华,喜鹊声声赞好花。独有伊人爱高洁,肯冲冰雪到山家。”这幅画是他特意为自己创作的,完成之后就挂在了自家中堂。
杨小娟明知故问:“这伊人指谁呀?”王冕神秘地笑答:“指那个不嫌我穷的小冤家!”杨小娟瞟他一眼说:“既然你认定了这个冤家,为何不帮这对冤家画画像?”王冕欢呼道:“好啊!那就——我画你,你画我——快去换妆吧。”半柱香后,杨小娟已是蛾儿雪柳黄金缕,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她羞答答来到王冕跟前说:“你画呀!”王冕惊艳,边画边自言自语:“我画的是仙女下凡,还是新娘子啊?”他画好,杨小娟看了抿嘴笑:“你也去换妆呀!”王冕急忙去穿上了新衣服笑呵呵站着。杨小娟坐下认真作画,画完人物,她要他点染背景。王冕就在画的一侧加了两支修竹、两枝红梅。他对她说,你已经学会做诗填词了,题上一首罢。杨小娟说那我就班门弄斧,献丑了。
她写,他念:“不怕霜严雪厚,高洁凌寒霄九。愿共峭壁生,怀抱暗香依旧。牵手牵手,前路绿茵红透。调寄《如梦令》。”他陶醉地将她拥抱,说道:“真好!想不到你能题这样妥贴感人之词!有了你,我此生别无他求矣!”
忽然杨维桢来叫门,他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嚷嚷:“贤弟,我来报喜!愚兄要遵父母之命大婚啦!”宋英母子齐声说:“真是大喜事。恭喜,恭喜!”杨维桢看了看中堂的红梅喜鹊图,说道:“愚兄今天既是来报喜,又是来贺喜的。”王冕不解其意。
杨维桢神神秘秘地说:“你这幅中堂画就是喜呀!画中两相依的喜鹊,已经报来贤弟与妹子成双成对的喜讯;题诗也已道明贤弟此生遇知音的喜悦。你俩这身新人打扮,便是说喜事即将登场了。我是不是应当给你们贺喜啊!”
王冕连忙解释,他和小娟刚做了套新衣在试穿,请别误会了。他说:“贤兄大婚,愚弟就将这幅画奉送,以表贺忱如何?”杨维桢连忙说:“此画饱含贤弟和妹子天作之合的深意,愚兄怎敢受领?你另画一幅送我才是。”王冕爽快答应了。
“那么愚兄就先谢过贤弟啦!小娟妹子,我要跟奶奶、贤弟商量件事,你回避一下。”杨维桢使眼色,杨小娟笑着到厢房去关了房门。
杨维桢坐下低声说:“我和贤弟乃莫逆之交,情同手足,因而十分希望在我大婚时把贤弟跟小娟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宋英说自己早就想过这件事,但条件不具备,怕委屈了小娟。杨维桢十分理解地说:“我当然知道奶奶的难处,而且有的难处还不是你们自己能排除的,比如以后绍兴那边小娟的生身父母和总管知道了,追来怎么办?”
宋英一脸尴尬而无奈:“是啊,是啊!如果人家扣我们个拐带民女罪名,我们就万口莫辩了!”杨维桢摆出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样子:“因此,我和家父商量,一定要想办法帮奶奶、贤弟一把,解决这个难题。”宋英急问:“怎么个帮法呢?”
杨维桢诚恳得不能再诚恳地说:“这也是天意。上次小娟到我家去,我娘对小娟十分喜欢。我说:‘娘,小娟是我贤弟的妹子,也就是我的妹子,你就认她做女儿得了。’我爹娘名下没有女儿,从此就想认小娟做干女儿,天天想,想得刻骨铭心,又不敢跟你们说。今天,我突然觉得,让我爹娘认小娟做干女儿,不正可以解决你们自己难以解决的难题么?小娟若成了杨府干女儿,依仗我家的势力,哪怕小娟绍兴的生身父母日后追来,也不敢闹事。而且小娟从杨家出嫁,我们贴上一副豪华嫁妆,热热闹闹花轿抬过来,多风光体面!以后杨王两家结亲,什么事都好办。此乃上策,请奶奶、贤弟考虑定夺。”
“只是这样做太麻烦贵府啦!再说,我们哪里高攀得起呢?”宋英着实感激、受宠若惊,可不免有点难堪。杨维桢索性将身段再放低些:“奶奶此话就见外啦!若论人品才情,倒是奶奶家俯就了!”宋英转问儿子:“冕儿,杨老爷和相公如此热心,我们又正求助无门,你看行么?”王冕别无他策,但要确认一下小娟的意见。宋英立马去问,杨小娟心中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就娇滴滴地表了个态:“女儿听娘的。”她出来对杨维桢亲热地叫“哥!”王冕也将“贤兄”改称了“大舅哥”。
杨维桢这一步计划可谓执行得天衣无缝、顺风顺水,他接下去说:“小妹的嫁妆我们一定办体面。既然是一家人,你们往后就住我叔爷的房子。”王冕苦笑:“大舅哥你就别为难我啦!住那么大的房子,我娘扫地抹桌椅要累坏的。”杨维桢暗中嘲笑他真是不开窍的乡下人,而脸挂微笑说:“我爹说过,给你们四个奴仆。”王冕笑不起来:“我拿什么供养他们?”杨维桢也不笑了:“这些我们会安排妥当,一切开销不用你管。”王冕坦诚而直爽地拒绝了:“欠人太多,就有寄人篱下之感,我日夜都要不安的。你们的厚情我领了,但不能从命。”杨维桢还想换个方向出击:“你这人啊!你不觉得这样太委屈我妹子了吗?”王冕实事求是坚持着:“小娟一再向我表白,愿意跟我守清贫,不求奢华。”杨维桢也只好先退回半步:“也罢,就按你的意愿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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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娟迂回曲折又回到了杨府,她和伯母说不尽的话语,道不完的情愫,最终转为一个主题,就是婚事的安排。其实这些根本不用他们去操心,那个精明能干的申管家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杨小娟要做的就是扮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在八月初六吉日良辰,坐进花轿,抬到王家,和心爱的郎君拜堂成亲。
可就这么一件板上钉钉、简简单单的事情,老天爷、命运之神,偏不让人顺心。
王冕的死对头时仁,消停了一阵子,又像幽灵般出场了。
如果用现代的通用词汇描述,时仁既是一名受贿的悍将,也是一位行贿的标兵。他倚仗权势受贿索贿的光辉事迹,从他借自己老婆生日大收彩礼,其中竟有人送来金牛、金兔可见一斑。而时仁行贿,主要是为巩固自身地位,继而为升迁服务。时仁任诸暨县尹时,诸暨归绍兴路管辖,他对顶头上司绍兴路总管牟宝忠,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他将自己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送进牟宝忠腰包,牟对他自然刮目相看,主动为他升迁出谋划策。这位牟总管是个大贪官,又是个大色鬼;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妻四妾,还想再弄个绝色美女。时仁投其所好,献过几个年轻女子,但牟宝忠总不满意。一次牟总管对时仁说:“下官在江浙行省得到一确切消息,台州路总管即将调任他职,需任命新总管。下官曾多次在行省达鲁花赤面前称赞你的政绩,不知这次能否将你提拔任用。”时仁听说,感激涕零,随即把老婆生日收来的金牛转送给牟总管;又说:“卑职升迁之事还望总管大人费心,向达鲁花赤多多美言。请总管大老爷放心,诸暨自古出美女,卑职一定用心寻访,不愁找不到绝代佳人。”于是牟总管投桃报李,确实为时仁升迁出了大力。在牟宝忠以外,时仁又费尽心机、大把用钱,打通其他各处关节。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台州路总管一职被时仁争到手了。
在去台州升官赴任之前,时仁还要再做一出亲政爱民、下乡劝农的表演,去各富豪家走一遭,第一站就是杨宏府第。其实时仁的真正目的是堂而皇之地去打秋风,刮点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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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今天要举办两场大喜事,一是儿媳妇娶进门,二是女儿嫁出去。大门前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四周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花轿抬到大门口停下,新娘红盖头、红绸衣,全身红透,由伴娘搀扶下轿;杨维桢身穿新郎衣裳,笑呵呵迎接新娘进屋。中堂张灯结彩,丝竹唢呐悠扬。杨宏夫妇身穿礼服,喜气满面坐在正中椅子上。新郎新娘被引到中堂站定,行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礼仪,然后进了洞房。
迎娶的仪式完成,申管家进来报,王府的迎亲队伍来了。杨宏交待要赶快进行嫁女仪式,趁官府的人没来之前送过去,免得节外生枝。
鞭炮和奏乐声再次响起,杨小娟走到堂前跪下哭拜:“伯父、伯母,侄女今日要出嫁了,你们对我抚养呵护的大恩,天高地厚,终生难报!”杨宏夫妇双手扶起笑道:“女儿配上了好夫君,如愿以偿,来日夫贵妻荣,子孙满堂,杨王两家都增光!叫哥背你高高兴兴上轿吧!”杨维桢背起蒙着红盖头的杨小娟朝大门外走去,新娘在鼓乐喧闹声中上轿。
申管家看见时仁一行向杨府走来,忙叫起轿!轿夫抬起轿子欲走,翟忠抢先赶到喊道:“轿子停下!”时仁下马,走向花轿:“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申管家急忙说好话:“翟爷,这是杨府小姐出阁。新娘子上了红盖头,轿子不能停的,请高抬贵手放行吧!”翟忠狐假虎威:“放肆!停轿!谁出嫁都一样,停下!你们也不看看谁来了——时大老爷以前是诸暨百姓的父母官,如今是台州路新总管!还不下跪!”轿夫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歇轿下跪,其他人也诚惶诚恐地跪下。
时仁扫视着战战兢兢的子民,得意地走到轿前说:“新娘坐花轿羞羞答答,就免礼啦!让下官在轿内一睹新娘子芳容罢。”他正要掀开轿帘,杨宏匆匆跑过来挡住说:“大老爷驾到,草民迎接来迟,万望恕罪!”时仁推开杨宏笑道:“杨老爷不必多礼!”杨宏又挡,时仁又推;如此三个回合,杨宏拉扯时仁:“大老爷,舍内酒席已经摆好,请入席。”时仁挣脱:“好,好,一睹令爱芳容就走。”杨宏说:“小女丑陋,怕污了大老爷凤目,不看也罢。”时仁嬉皮笑脸:“就看一眼!”翟忠掀起轿帘一把扯下杨小娟的红盖头:“大老爷请看!”
杨小娟低着头,嗔怒与羞涩交加,忍耐与恐惧相伴,但依然掩不住佳丽的娇羞和妩媚。时仁和翟忠看得傻了眼,好久才还过神来。
“杨老爷,你骗人!令爱分明是嫦娥下凡、西施再世嘛!”时仁大发感慨:“想当初,吴王夫差宁愿听西施之言,放勾践、杀伍员,只爱美人不要江山;下官对其大惑不解,今日方才幡然领悟!不知杨老爷的剩龙快婿是哪位公子?”
杨宏恐慌:“小女哪堪比西施,大老爷雅谑!小女许配的是儒生王冕。”
时仁咬牙:“就是那个会画两下,高傲不驯、目中无人的王冕?”
杨宏忍住火:“让大人见笑。大老爷风尘仆仆,请容草民为大老爷接风洗尘!请!”
时仁暗盘算:“好,都起来罢!”他让翟忠放下轿帘,在其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示意可以起轿了。鼓乐声和鞭炮声重新响起,抬花轿的、抬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去。杨宏长长舒了一口气。翟忠招呼衙役兵丁,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走了。杨宏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他装成笑脸问:“那几位爷不一起进去喝酒解乏了?”时仁说:“他们要去办公事,我们先喝。”
这时候的时仁整个轻飘飘的,简直比新郎官还要得意。真是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刚刚官升两级,千载难逢的机会又降临到他面前。原来杨宏之女是西施般的绝色佳人!他向牟总管许下的诺言这么快就能兑现了,牟总管得了仙女必然高兴无比,几千两谢恩的银子就此省去。时仁得意忘形,在心中叨念:“王冕呀王冕,你就长恨绵绵无绝期认栽吧,谁让你傲气过头、今日撞在我手上呢!”
酒过数巡,时仁直截了当地告诉杨宏,要将杨小娟送给绍兴路总管牟宝忠。
杨宏大惊失色:“我女已经许配王冕,这下二人也许正在行大礼进洞房呢。”
时仁奸笑:“放心,令爱已按下官指令被护送到社长公廨去啦。”
“大人,这,这怎么行呢!草民求大老爷收回成命,放了小女!”
“你放着总管岳丈不做,要去俯就一个臭儒?”
杨宏下跪哀求:“不是草民不想攀高枝,而是担心两个刚烈的年轻人,悔了婚要弄出人命。求大人看在草民多年来恭顺的薄面上,放过他们吧。求求大人啦!”。
时仁冷酷无情,歪理一出又一出:“婚姻凭父母之命,儿女不得违抗!寻死觅活又有何用?那个目空一切的狂生王冕,今生绝不会出人头地,你何苦让女儿跟他受屈终生?再者,你得为下官想想,替牟总管物色绝世美女做如夫人,是我作为下属在上峰面前答应了的差事,我不能不办。否则我的好前程就完啦!因此,下官今日这个大媒非做成不可!下官体谅你的难处,只要人不要财;嫁妆仍送王家,允许王冕马上再娶一个,你对王冕也有了交代。下官够雅量了吧?”杨宏无奈地说:“容草民同家人商量—下。”他垂头丧气地出去找儿子。
* * *
王冕家大门口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屋内换了新的对联。只是宾客少不排场,简简单单显得有些冷清,唯有中堂的红梅双鹊图显得格外优雅而醒目。宋英盼了二十几年终于盼到儿子成亲,儿媳妇马上要进门了,她不禁喜泪闪烁。前方传来唢呐鼓乐声,几个妇仆进屋高喊:“奶奶,相公,花轿来啦!”大家都到门口迎接。
迎亲队伍行进到门前,却不见花轿踪影。王冕脸色阴沉,焦急地询问:“花轿怎么没有来?”喜娘笑着解释:“相公,申管家说花轿要绕道经过小巷慢一些到。你别急,先把嫁妆搬进屋里去吧!”王冕将信将疑点头说:“没有出什么事就谢天谢地!”但他哪里知道一语成谶,灾星早已降临,他的梦想即将被击得粉碎。
原来时仁拦住花轿看过新娘后,悄悄指使翟忠实施了一个阴谋。
花轿抬出一段路,翟忠突然插到抬花轿的和抬嫁妆的人中间,翟忠要迎亲的人先将嫁妆抬到王家去,说是大老爷交待花轿要抬过大街小巷,让大家观赏,与市民同乐。申管家见势不妙,上前说:“要走就一起走,不能分开。”几个衙役走过来架住申管家,迎亲的人不敢违抗,抬起嫁妆走了。
申管家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塞给翟忠一个大元宝,笑着求他:“我们地方上有个风俗,新娘子路上要避生人。就让花轿跟嫁妆一起走吧!”翟忠蛮横地说:“大老爷说,新娘子要抬到社长公廨去!”申管家说:“翟爷,杨府已经跟郎社长商量好的,这场婚事社里不干涉。”翟忠道:“你家老爷手眼通天,可以买通一切,可是今天时辰不巧呀!时大老爷的命令,谁敢不从?”申管家再次哀求:“翟爷行行好吧,一切都好商量。”
翟忠终于实话实说:“管家的意思我知道。我们何尝不想弄点银子用用!可是你家小姐实在长得太漂亮,大老爷要将她送给绍兴路总管做如夫人。你说我能拿自已的前程和身家性命去顶他么?”申管家悲悯摇头抹泪,轻声说:“翟爷,我家小姐性格十分刚烈,绝不会答应的。这样做无异于送她进坟墓。可怜一朵鲜花……”翟忠不耐烦地训斥:“你哭什么?她要寻死我们自然会拦住。也不想想跟当官的作对会有什么下场!给总管作妾不比给臭儒做妻强十倍百倍?这些闲事我劝你还是别管。”
申管家朝地上狠啐了一口,走去掀开轿帘,对着悲泣的杨小娟轻声说:“小姐,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吧?事已至此你千万别着急,老爷和少爷一定会来解救你的。”杨小娟把一件用手绢包的东西递给申管家:“拜托你把这个交给王相公。”就拉下了轿帘。申管家不解其意,正想问什么,翟忠打断他们说话,叫他立即离开。并命令轿夫:“抬花轿,快去公廨!”
花轿内的杨小娟已是五内俱焚、肝肠寸断,她悔不当初听从伯父母的安排,向王冕母子编造谎言,原以为天遂人愿,谁料却是造化弄人,如今谎言成真。此刻她已完全清楚自己将面临什么结局,反而异常冷静,不再哭泣。申管家临走说“老爷和少爷一定会来解救”,表明有一条生路可以等待。可杨小娟知道,伯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钱收买,但若时仁觉得拿了金钱会对升迁不利时,未必会选择金钱;就算伯父付出巨大代价,时仁放了她,不等于她就从此平安无事。因为这些禽兽日后还会打她的主意,唐明皇连儿媳妇都不放过,那个老色鬼绍兴路总管怎会放过她?到时候甚至会连累王冕母子遭受迫害。杨小娟认定这条路行不通!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去做总管的小妾,屈辱地活下去;要么就是死!前者她根本不去考虑。但后者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她的任何反抗都会遭到强力阻拦和压迫。只要到了社长公廨,必定里里外外有人守卫,她会被人寸步不离盯着,想寻死都没有机会,她最后还是难逃被侮辱的下场——现在轿内只有她一个人,要死,只有当下!
杨小娟主意已定,摸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割破右手食指,在一块洁白的手帕上写下十六字血书。然后双手倒握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胸部刺去,顿时鲜血喷涌飞溅花轿……
* * *
树荫下又添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烈女节妇爱妻杨小娟之墓,夫王冕敬立”。
王冕摆开祭品,点燃香烛,两个丫鬟将纸钱撒到坟前四周。王冕读祭文,未读泪先流,他哽咽而无法连续,悲痛情绪几度失控,只能断断续续将一个个血染的文字吐出:
腥风血雨之年,毒日烈焰之下,拙夫王冕垂首披发、悲泪哀声,以清酌庶馐之奠,拜祭贤妻杨小娟之墓前。诔曰:呜呼!小娟生不逢时,处身乱世,才貌双全,命薄尘埃。娇花正艳却遭摧残,温玉恰润而被粉碎;日月失色、天地同哀。天下粉黛,鲜有青目寒儒;人间佳丽,惟尔苦恋拙才。蓬头垢面行乞,麻衣旧裙为婢,粗食无怨,痴情满怀。尔质如碧玉,玲珑剔透,性比山泉,洁净无埃;容若洛神、貌比仙姝,妩媚而无邪意,秀丽而不妖冶;芳魂若兰惠香遗人世,倩影如妍梅首昂泉台;生而为英,知己景仰;死而为神,百姓同哀!呜呼小娟!黄泉万千惨绿愁红,与卿相怜余恨如山,深冤似海等待报雪!从今起,卿荒山野岗独自栖身,棘地荆天待讨血债。我你夫妻虽无绡帐情浓、锦被恩爱之缱绻,却有并肩牵手心心相印、灵犀相通之情愫。拙夫读圣贤书,难效太上之忘情,惟悲凉凄怆长歌当哭,祭奠于汝。碧落黄泉、深情不忘,大义难灭、痴心永在……呜呼小娟!拙夫偷生,一为慈亲在堂,二为家仇未报,三为国难未靖。我愿血洒疆场,手刃仇敌,以慰冤魂。祈来生再聚首,续旧缘。伏维尚飨!
香炉中成簇的线香早已燃烬,泣不成声的王冕读完了祭文。
杨维桢拭着满眶泪水:“贤弟与妹子情深义重,可恨暴政杀人!大仇终将报,届时慰亡灵。贤弟节哀!”王冕恨得咬牙切齿:“时仁,你狼心狗肺、恶贯满盈!我与你不共戴天!”杨维桢说时仁就是一个豪无人性的恶魔,他身为父母官,却把百姓和下属全当做奴仆,生杀予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连他身边最卖力的帮凶翟忠,也因为没有发现和阻止小娟寻短见,而被他活活踩死。王冕说,翟忠算是恶有恶报了,时仁也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杨维桢抱歉地对王冕说:“贤弟,今天我不得不把小娟的身世告诉你——她是我的堂妹呀!”王冕非常吃惊。杨维桢说:“小娟的父亲是我的嫡亲叔父。叔父母早年相继去世,小娟一直跟我娘生活。你第一次随老师到我家作客,小娟就在帘后,她看你作画、仰慕你的风度才华,就喜欢上了你。家父知道你是韩先生最器重的高徒,也有意将小娟许配给你,但恐你耿直孤傲,不愿与富户攀亲,因此叫小娟演了一出悲情戏,谁知今天倒真成了悲剧!”
“想不到小娟对我如此痴情,她的情山义海我这辈子无法偿还啦!”王冕感慨不已,取出那幅和小娟合作的肖像画给杨维桢看,说那首《如梦令》词也是她作的,两人只留下这点念想了。杨维桢惊叹小娟竟有如此天赋,他带着深深的歉疚对王冕说:“小娟留下几件遗物,当时我和父亲怕你睹物思人,伤心过度,就没有给你。”他将小娟托申管家带回来的手绢包交给王冕,包内有一绺头发、一支银簪、两只玉镯,还有小娟在花轿内写的血书。
王冕接过来,止不住泪眼婆娑。他想:这一绺头发,是她只与我做结发夫妻、从一而终;一支银簪、两只玉镯,表明她将以死反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当时把这些东西给我,我拼了性命也要去救她!他欲言又止,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杨维桢沉痛地告诉王冕,申管家在向翟忠送银求情无效后,要小娟等待他和父亲去营救。他们父子当时立即商量了营救办法,可时仁已喝得酩酊大醉。等时仁酒醒时,父亲决定以十斤黄金换取小娟自由。时仁答应放人,不料小娟已经血染花轿……
王冕看血书,滴滴血泪凝成十六个字:“天日陨落 奈何姻缘 唯赴黄泉 世世相伴”。他擦干眼泪,紧握拳头:小娟贤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