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背着包袱外出闯荡去了。走前他告诉母亲,自己现在没有心思读书备考,唯一的念头就是为父亲、为小娟报仇雪恨。但是他知道光靠自己单打独斗是报不了仇的,因此决定到外面去,找志同道合的人共谋大事。他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孤单,请杨维桢安排个女佣来做伴。宋英和儿子的痛苦是一样的,她只能同意儿子的决定。
王冕记得卢生逃难前曾经说过要到杭州谋生,他第一站就往北先去杭州。第三天黄昏到了一条大江岸边,摆渡的人告诉他,这是钱塘江,过了江不远就是杭州城了。江水滔滔,渡船摇摇晃晃摇了许久才到对岸。他上岸进城,找到小巷内一个小客栈住了进去。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昔日南宋之都,但他并无心情去游览这里的美景夜色。几天赶路很是劳累,王冕吃过晚饭,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客房外一个年轻人从门缝偷看,见王冕睡去,便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到王冕身边,手伸进王冕的布袜里。王冕惊起,抓住对方的手怒喝:“你好大胆,竟敢偷到我的身上来!”那人下跪恳求:“相公饶我。”王冕问:“你怎么知道我袜里有钱?”那人答:“我也住在此客栈,见相公从袜内取过钱。”王冕再问:“我看你像个斯文之人,为何如此不知廉耻?”那人哭丧着脸说:“相公有所不知,我乃诸暨人氏,叫吴芳,只因出外谋生无着,落魄杭州。前天得知家母病重,怎奈两手空空,不能回乡。”
王冕怒气消去,同情地说:“起来吧!原来遇见个天涯沦落的老乡。我也就剩下二钱银子了,都送给你吧。”他将袜里的钱取出给了吴芳。吴芳不胜感激:“谢相公!想不到世上有相公这样的好人!可是你把银子都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王冕说,这个不用你劳心。吴芳得知面前的恩公竟是大名鼎鼎的王冕,非常惊喜。王冕问他在杭州有没有遇到过别的诸暨人,吴芳说御街有个伍山面馆,是诸暨人开的。王冕决定去看看。
* * *
杭州御街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王冕看到“伍山面馆”招牌走进店内,陈三娘背着个胖小孩在炉前烧火。卢生吆喝着:“阳春面、炸酱面、肉丝面、牛肉面、……吃面请进!”一边给坐在桌前的顾客端上烧好的面条。
陈三娘发现王冕走进店内,朝卢生轻轻叫了一声。卢生也看见了王冕,因店内有个色目人在吃面条,卢生暗指色目人向王冕使眼色,将他引到一张桌前,大声说:“客官请坐!还是吃炸酱面吧?请稍等。”一会儿,吃白食的色目人和另一个顾客都走了,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卢生喜出望外地坐到王冕对面说:“贤弟,想不到你会找到这里来!三娘,快来见过王相公!”陈三娘抬头细看了王冕一眼,不禁羞涩地笑了笑:“王相公难得!”王冕也歉疚地笑笑:“想不到你们俩结成了夫妇,还有了孩子!”卢生笑道:“这叫姻缘五百年前定。要不是贤弟的缘故,我们还走不到一块哩!你跟小娟成婚了没有?”王冕脸上顿露阴影,强笑道:“说来话长,慢慢告诉你们吧。你俩怎么会在这里开面馆?”卢生也说一言难尽,等空时再聊。并要王冕以后在店里就叫他为伍东家,叫三娘为东家娘子,以防人耳目。
一个顾客进门吃面条,卢生去招呼生意。王冕就出去买了些宣纸、毛笔和颜料回来。卢生烧了面条叫他快吃,问他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王冕坐下吃面,告诉他带来的盘缠路上被抢的抢,送的送,如今囊中羞涩,想画几张画卖卖看。卢生急忙去里屋取了一锭银子让王冕先用。王冕说先卖画试试,看能不能赚来杭州人的银子。卢生将一张桌搬到门口拿出墨砚摆好,王冕摊开纸画起来。他画了一幅雪里红梅图,题诗曰:“春风处处竞繁华,桃李无言亦好花。独有高人爱高洁,肯冲冰雪到山家。”落款署上诸暨煮石山农王冕。
几个人围上来看,觉得画法很新奇,题诗既通俗又高雅,称赞画师是个丹青高手。直至看到落款才知道眼前就是名闻遐迩的王冕。马上有人询问此画卖多少银子?王冕表示,既是知音,随便给就行。于是看客中竞相报价:一两、二两、三两……一个儒生出价五两,请王冕加画一幅命题画,总共可付他十两银子。王冕问是什么命题?儒生念出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这是其先祖林公的诗句,请按诗意作画。
王冕说可以试试。他画出一幅水墨梅花,花和云之间是淡淡的胭脂色,点染出月色下的梅花神韵。然后谦虚地说:“名篇佳句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难入画。先生请看这样画行么?”中年人认真审视后说道:“我请过多位画家以这两句诗作画,相比之下,先生是画得最好的。谢了。”他付了银子,高兴地拿起画走了。
王冕正替另一个人画梅花,一个中年汉子挤进人群说:“原来煮石山农王冕先生是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儒生,在下清河书画店孙某叩见王先生!”王冕问他有何指教?孙东家轻轻说:“先生初来乍到,不知道设摊是要交重税的。先生若到敝店下榻,在店内作画,则可由敝店统一交税,画作也可以论质收购或代先生装裱后出卖。”王冕说自己只是临时借桌子卖几张画筹点盘缠,问他以前是否买卖过自己的画作?孙东家说:“卖过从贵乡流入杭城的先生大作。因先生画技有新意,赏识者颇多。”王冕说:“原来如此。多谢东家台爱。”
梅花画成,王冕题诗云:“千年万年老梅树,三花五花无限春。不比寻常野桃李,只将颜色媚时人。”高个子买家看了连说好,递给王冕二两银子。孙东家看了喜欢,就说:“我给三两,画我买了!”王冕表示是答应给高个子画的,不能毁约。高个子将画收好,翘起大姆指说:“王先生是正人君子!”
税官带着两个跟班走到王冕跟前收税,说摆摊卖画,需交设摊税一两。卖出去的画资,按总价的一半交税。问他总共收了多少画资?王冕没答话。税官说:“你不答话,按日均收入二十两的一半收税,交税十两!”孙东家帮着王冕说话:“长官,他是外乡人不懂规矩。这摊刚摆出来他只卖了一幅画,收了二两银子,大家都看见的,是不是?”众人都说是。税官说:“那就交税银一两!加上设摊税,总共二两!”王冕无奈只得照付。税官收了银又说:“若查出偷漏税,要罚税五倍,重的还要打板子、坐牢!”税官走后,孙东家再次向王冕发出邀请。王冕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他。
王冕画了几张,人也累了,就收摊搬进面馆。
店内生意冷清,卢生索性提前关了店门,和王冕叙话。
卢生关心地问王冕有没有和杨小娟完婚,王冕悲愤地摇头长叹:“小娟已被时仁逼到地府去了!”卢生听罢王冕的叙述,愤怒捶桌大骂:“时仁罪恶滔天,应该让他早入地狱!”陈三娘也叹息:“天仙一样美丽善良的姑娘竟然殁了,真可惜呀!”王冕咬牙切齿地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卢生告诉王冕,从顾客言谈中听到一些消息,朝中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中原赤地千里,百姓反情毕露;普天下造反,报仇雪恨的日子愈来愈近了。
王冕又问卢生怎会和陈三娘在此安家开面馆,是不是做眼线?卢生说他俩并非受谁指派,是逃难途中他误打误撞了陈三娘,既拜了她为师,又娶了她为妻。到杭州后他先在这家面馆帮工,去年姓伍的店主生病不想做了,卢生就以伍老板侄子的名义盘下了该面馆。王冕慨叹:“你俩的经历可写入传奇了!嫂子既有武功,当时为何受制于人?”
卢生说:“她也是出阁那天不愿受胡人糟践杀了人,从老家江西亡命浙江又被官府抓去当奴婢出卖,才有了陈掌柜送她去你家那回事。小娟若有一身武功,就不至于要殉节啦。”王冕深有同感:“当今女子受压最深,确实更应学点武功防身自强!当时我真想与时仁同归于尽!后经师友劝导才隐忍下来,我正在寻找志同道合者,共图大事!”
卢生叫王冕去找一个奇人:“他叫刘基,字伯温,年纪跟你相仿。此人通四书五经,知天文地理、阴阳八卦,据说他连胡虏哪一年完蛋都算出来了。他现在青田石门洞修道练功。”王冕已经多次听见过刘基这个名字,早就想去找他。卢生说杭州去青田将近七百里,沿途高山峻岭,还有强盗土匪,一个人出行困难多、危险大;可是自己有家室在此,不能陪伴前往。王冕叫卢生不用担心,他决定到孙东家店里去住几天,卖画筹足盘缠就动身。
* * *
王冕从杭州出发,走了十五天才到达青田石门洞。一座房屋门前,正在扫地的书童告诉他:“刘基先生偶而来此读书,今天不在。”王冕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长舒一口气说:“找到刘先生住处就好,我在这里等!”书童问:“你怎知道刘先生?找他何事?”王冕说:“此地山高水灵,先生隐身山泉,却名声远播。我是慕名从杭州特地来拜访的。”书童伸手要看拜帖。王冕为难地说:“我乃山野村夫不懂礼仪,能借纸笔让我写个拜帖么?”书童想了想说:“看你面善,不像官府密探。你随我来吧!”
王冕随书童来到刘基书房,写了一首五律递给书童。书童接去看了看说:“刘先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去找找看。”让王冕仍旧到门口等候。书童沿溪来到水潭边石屋中,向刘基递上诗帖禀告,有个和先生年龄差不多的儒生从杭州专程来访。
“青田刘处士,潇洒好山房。夜月移花磴,春云动石床。书声通远谷,琴响应清商。我欲相依往,临流筑草堂。”刘基念完诗,知道是王冕来了,想起自己在友人家见过他的没骨花卉画,今日又见其诗作,可知此人确是个迁客骚人、雅士知音。就马上出来相见。
王冕正看山景,刘基过来说:“小厮无礼,把先生拒之门外,望海涵!”王冕笑道:“小哥忠于职守,晚生岂会介意?”书童开了门,刘基请王冕进书房,坐在临窗的竹椅上。
王冕首先说明来意:“闻知先生乃当今卧龙凤雏,仰慕求见,今如愿以偿,欣慰过望。”刘基笑道:“先生误听谣传,走了这么多冤枉路,晚生深感抱歉!先生既临敝舍,此地狭谷山水,曲径通幽。我带先生进去一游如何?”王冕欣然答应。
刘基和王冕一路走去,观赏林荫涧水、奇峰怪石,慢慢来到石门洞湖边。二人进洞内,坐在石几上看湖水。刘基说:“我常在此洞内读书冥思。看够了滚滚红尘、乱世沧桑,在此作一番思索探究,借以洞观天地幽微、历朝兴废、过去未来,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王冕赞道:“这里真是个静读幽思、修身练功的好地方!我见世事如棋、苍黄翻覆,有除暴政、求仁政之心志。此行想向先生请教对天下大势高见,万望坦诚相告。”
“先生千万别把晚生神化了。愚以为蒙元也是华夏一支,成吉思汗是前无古人的枭雄大帝,可惜早亡。他的继任者统治中原之后,未能和汉文化融合,不以仁政治天下,未能让百姓休养生息。忽必烈死后,元廷上层争权夺利,腐化堕落,朝政荒废。因此,若有明君再世,恢复仁政,各族共和,则仍可享有天下;若一意孤行,暴戾无减,则必亡无疑。”
“先生的意思是,以为大元气数已尽即将倾覆的判断,还为时尚早?”
“元朝建立初期异常强盛,至今还不多年,如新柑初摘,从金玉其外转到败絮其里,也需一定时日。廿年之内,还不至于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吧。”
王冕问:“在此种大势下,先生以为当如何处世和对待自身前程?”
刘基答:“目前处世只能取一个忍字。至于前程,朝廷开科取士,给了儒生一线曙光。好好读书争个一官半职,或许可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若不能,则退居林泉,韬光养晦,再伺机而动。尽管当今暴政之下,民不聊生,仇恨日甚;但若只凭血气之勇,以卵击石,则徒送性命而已。所以志士应当养精蓄锐,汇成洪水狂潮之势,来日才能摧枯拉朽,荡涤污秽,还朗朗乾坤,王道仁政!”
王冕感慨系之:“先生心胸开阔、有远见卓识!我因家仇国恨过深,常常不能自持。今聆听先生教诲,茅塞顿开。我当时时自持自勉,先从忧国忧民处想。”
刘基道:“愿有一天能与先生同商治平,共事明君!”
* * *
辞别了刘基,王冕听从刘基建议,从青田乘船下温州游览了雁荡山,准备从水路经台州、绍兴回诸暨,免去翻山越岭之苦。
在台州湾码头王冕登上一艘客船,船向海上驶去。王冕和几个旅客坐在船头看海景。远处两艘小帆船飞快向客船冲过来。船主看见,连忙喊:“不好,海盗来了,客人快进舱去!”一瞬间,小帆船追到,抛过一根头上带铁爪的绳子钩住客船。六个蒙面海盗迅速跃上客船,五个进入船舱,一个在船头望风。
船舱内十多个旅客坐在矮凳和舱板上,有的惊恐,有的泰然。王冕顾自坐窗边看书。
海盗头方国瑛放话:“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快把钱物献出来,赤贫者免。不献就搜!”第一个穿着体面服装的男旅客从怀里淘出个银元宝递过去。
“下一个!”
第二个旅客说:“我没有银子。”海盗从他身上搜出两块碎银:“这是什么?”旅客哀求:“这是我一家的命根子呀,爷行行好还给我吧!”方国瑛说:“还你一块!”
“下一个!”
第三个旅客在怀里掏了好久,掏出一块碎银递去。海盗问:“你穿得起绸缎还装穷?”旅客说:“我没有银子。”却将包裹抱在膝上。海盗夺过包裹解开,拿出两封银子大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旅客跪下磕头:“大王,这是经商的本钱,还给我罢!”海盗不理。
海盗走到王冕面前:“你顾自看书,瞧也不瞧我们一眼,尾巴有点翘!”王冕说:“你们不是不让人看么?是男子汉就拉下遮羞布让人看看真面目呀!”海盗发怒:“少废话!拿银子来!”王冕说:“九儒十丐。我没有银子,赤贫!”海盗去搜身,王冕与对方扭打起来。望风的海盗喊叫:“官船来啦!”方国瑛命令:“撤!把这个强项书生带回去!”
海盗把王冕捆住,王冕大笑:“想不到我未死胡贼屠刀,却要死在南人同胞之手!”方国瑛让手下把王冕蒙上眼睛,塞布条堵住嘴巴,押上小船挂帆而去。
船在一个岛屿停泊。海盗去掉面罩,将王冕松绑带上岸。为首的海盗王叫方国珍,黄岩洋屿人。方国珍三十多岁排行第二,兄国璋,弟国瑛、国珉,最小的是妹子国玫。方国珍带着兄弟一帮人贩卖私盐,也干海盗营生。
这是一个离海岸一百多里的无名小岛,岛四周都是巨岩悬崖,是海盗的一个据点。由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官府鞭长莫及,只能听之任之。于是方国珍势力渐盛。
一间石屋内,北向有两个通往里屋的边门。一侧墙边堆着很多盐包,另一侧是各种船上用具和兵器,墙上挂着练飞镖用的木靶。身材高大的方国珍脸色黝黑,凶悍中夹着机敏。他正在练飞镖,几乎百发百中。方国瑛进屋,方国珍问今天收成如何?方国瑛说:“还行。只是没捞够,官船来了,只好提前挂帆回岛。不过今天顺手捡了个大活宝!”方国珍眉开眼笑地说:“好,马上带他进来!再告诉妹子,她要看就从里屋门缝里看。”
方国玫人长得标致,是方家的宝贝女儿,只因家里从事这种行当,很少接触到她满意的如意郎君,二十岁了尚在闺中待嫁。当哥哥的无不操心,每当出海看见有点上眼的后生,都带回来让她挑选,但方国玫的择偶标准颇高,挑了几年的女婿还没挑成。
王冕怒气冲冲坐在石屋外一块石头上。方国瑛走过来和善地说:“相公,刚才船上得罪啦,你包涵!我带你去见我家主人。请!”王冕愤愤地说:“你们玩什么花样?”方国瑛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的,有好事商量!”拉着王冕的手走进石屋。
方国珍打量王冕,虽然身穿旧衣衫,但气宇不凡,应该不是个普通人。就客气地说:“相公请坐下喝茶!”王冕坐下一口气喝完茶,看方国珍相貌,惊叹这世上果然有李逵般的人物:“你们像海盗又有些不像,到底是干什么的?”方国珍大笑:“相公说对啦!我们是贩私盐的,顺便干点儿劫富济贫的功德事,所以算是海盗又不像海盗。”王冕冷笑:“海上拦劫客船,抢掠旅客,是劫富济贫?”方国珍道:“相公,我一不打人杀人,二不随便搜身,三不劫洗旅客,四不掠夺赤贫,五不勒索船主,六能救济当地急难乡亲,恪守仁义礼智信大德,替天行道,胜胡人十倍!”王冕冷笑:“真是狼虎念佛,盗跖参禅,不知世间有羞耻事!”
方国瑛大怒,举起拳头要揍王冕。方国珍笑着阻止,并自报家门,介绍了兄妹五个的名字,自称都是梁山好汉。方国瑛接腔道:“我二哥生来黑面白身,体魄健壮。力能追奔马,潜海可数里。且智谋过人,心怀仁义,被当地百姓称为奇人。有术士相面,说我大哥有大富大贵之相,来日必然坐天下、做皇上!”
王冕哈哈大笑:“听口气,你们想造反呀?”
方国珍侃侃而谈:“当今暴政肆虐,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蒙元气数已尽。神仙也是凡人做,帝王将相本无种。我们造反,取而代之有何不可!我看相公器宇轩昂,胆识非凡。听说你讲‘想不到我未死胡贼屠刀,却要死在南人同胞之手’,这不也透露出你与蒙元的深仇大恨么!不如跟我们一起造反,报仇雪恨如何?若行,请你先报个家门!”
王冕不为所动:“改朝换代,须有明君降世,以仁政替暴政,解民倒悬,天下方能大治。尔等海盗流寇,当诛灭殆尽,百姓方能安生。我岂会与尔等沆瀣一气、残害百姓?”方国瑛大怒捶桌:“放肆!”方国珍却不急不火:“三弟你又性急了!相公书生意气,傲气凛人,是个有胆识的人。其实相公比我们明白,自古以来都是成者王、败者寇。刘邦是个无懒,项羽乃名门望族,结果呢,倒是刘三当了汉高祖!”王冕冷笑道:“那你就等着做汉高祖吧。我没空跟你们闲聊,要回家了。”拿起行李要走。
方国珍道:“相公也太瞧不起我们赶海人了!没有我们护送,茫茫大海你往哪儿走?”他向弟弟使了个眼色,方国瑛会意夺过王冕行李。王冕鄙视地大笑着放手:“刚才还大谈仁义道德,这下又要夺人行李啦!”方国珍接过行李说:“抱歉!你不肯自报家门,我只得无礼了。”他解开行李翻出一张纸,念道:“送煮石山农王冕先生,刘基。”他惊奇地朝王冕瞧,然后起身拉着兄弟,走到王冕跟前说道:“原来你是丹青手王冕先生,失敬了。先生在上,请受我兄弟一礼!”
王冕勉强谦让:“二位不必多礼。晚生外出多日,家中老母惦念,请行个方便,快送我上岸吧!”方国珍道:“先生难得到黄岩来,一定请到寒舍去住几日,让草民一家尽地主之谊,吃吃这里的海鲜再走。至于侍奉令堂嘛,有少奶奶、丫鬟,先生何必那么操心!”王冕烦躁地说:“你是诸葛亮,算出我家中还有少奶奶、丫鬟伺候老母?一派胡言乱语!”方国瑛向方国珍做了个鬼脸:“听来先生还未娶妻?这太好太巧啦!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屋里有个美人儿正等着先生呢!”
方国珍此时心情大好,戳着弟弟的鼻子说:“三弟你别胡闹!对王先生岂能这样说话!王先生,我的小妹国玫,今天凑巧在岛上游玩,今年二十岁,乃爹娘掌上明珠,论人品才貌,倒也与先生般配。只因我们家境好,她与众渔家女不同,虽然会下海、能织网,却从不干粗活,只跟着私塾先生读书,养在深闺。去年家父买来一幅你画的梅鹊图,小妹十分喜爱,挂在闺房里天天看得入迷,今天又遇上了画师,确实有缘分啊!”
王冕一脸无奈:“我今天是怎么啦,会碰上这些麻烦事和荒唐事!你们不知道我心里的悲苦和烦恼!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方国珍显得很体谅的样子说:“既然先生有诸多悲苦和烦恼,我们也不强先生所难。这个荒岛不是安身之所,大家都要在天黑前回家的。先生跟我们回家住一宿,明天再坐内河客船回家如何?”王冕说:“若能这样便罢了!”方国珍高兴地叫:“小妹你出来见过王先生!”
方国玫应声走出内室,轻盈地来到王冕跟前,行了个万福礼:“海姑方国玫见过王相公!”她娇羞地抿嘴一笑,大大方方抛了个媚眼。
王冕与其目光相对,顿有似曾相识之感,脸上掠过一丝丝惊喜,遂还礼道:“小姐不必多礼!”方国玫笑道:“我们渔家人不叫小姐,叫姑娘。”方国珍大笑:“小妹,王相公叫你小姐不是更雅么?船上你要照顾好王相公哦。王先生请!”
方国珍带着王冕一行走向小岛的另一侧,他交待一个军士模样的人:“明早按时运一船盐到江口老地方交接,小心点。”港湾两个水手向一艘小快船搭上跳板,方国珍说:“王先生请上船!”王冕上跳板身子在摇晃,身后的方国玫急忙扶着他走上船去。
低矮狭窄的船舱内,四个人相对而坐,几乎膝盖碰膝盖,方国玫坐在王冕对面。方国珍坐他边上问:“王先生刚才讲有许多悲苦和烦恼,可否说来听听,或许我们能帮你解忧。”
王冕道:“家仇国恨,处处哀鸿,诉之不尽,不说也罢!”方国玫瞟了王冕一眼:“相公不愿说,一定有原因,也别勉强。请问相公家在哪里,家中除了奶奶还有哪些亲人?”王冕说:“萍水相逢,擦肩而过。既言不勉强,为何又问这问哪!”方国玫微微一笑:“唷,相公火气还很大呢!”王冕不客气地说:“不是你们劫持我,也许我明后天就到家了!”方国瑛听了不舒服,又要发火。方国珍碰碰他的膝盖拦住了,然后对王冕说:“我知道先生有怨恨,其实先生的家仇国恨跟我们一样,都指向胡人和暴政。也许你现在不认同我们的作为。但是先生须知道,草头王起事,免不了有过火行为;不劫富济贫,不对下面的人纵容一点,就没有人跟我们走。我一旦成了一方霸主,自会立章建制,管好下属,为民作主,治好天下。”王冕听他这话,就告诫说:“刘邦入咸阳,约法三章,而项羽火焚秦都,刚愎自用,最后丧尽人心,四面楚歌,有史可鉴。”
方国珍趁机巴结王冕:“先生说得好,我们今后要改过自新。先生确是张良、孔明类人物,留下来给我们做军师吧!来日我若当了皇上,先生便是宰相!”王冕嗤之以鼻:“好个黄粱美梦!王冕没这个才干也没这个福气!”他顾自拿了一本书,走出船舱。